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此後船在江中,一路無事。一日夜晚忽遇狂風暴雨,船隊頓時在颶風巨浪中不停地顛簸跳躍起來。
「把好舵!」
「抓住!小心!」
每條船上都喊成一片,眾船家喊著號子一路搖去,喬家眾人紛紛把住船邊,努力穩住身子。幾個時辰之後,雨漸漸地小了,風也漸漸停歇下來,只是江水暴漲,浪頭甚是凶險。
突然前頭的一個船家狂喜地喊道:「湘江口,我們已經過了長毛的地盤啦!」
眾人聞言皆大喜,致庸高興地站起,衝著茂才大叫:「茂才兄!我們已經入了湘江!」
茂才還未回答,忽見一個浪頭打來,致庸腳底一滑,站立不穩,被打翻到水裡。
眾人大驚,說時遲那時快,鐵信石迅速跳下水去,從激流中一把抓住了致庸。眾人一起大喊,七手八腳將致庸和鐵信石拉上船去,好一場虛驚。致庸和鐵信石渾身濕透,卻第一次面對面放鬆地大笑起來。
出了湘江,轉入大清江,一日清晨,致庸一行終於踏上了武夷山的土地。
「有人來買茶了!有買茶的大茶商來了!」很快便有一位茶農打著大鑼,沿途吆喝起來。眾茶農紛紛從家裡跑出,喜形於色。
一位老人慢慢跪下去,仰面落淚喊起來:「老天爺,你到底睜開眼,讓茶農有活路了……」
武夷山茶場給了致庸一行超乎規格的接待。眾茶農排列山道兩側夾道歡迎,鼓樂齊鳴,連茶樹上都披紅掛彩,以示來客尊貴。大制茶商耿於仁已經四十來歲,卻親自陪坐在滑竿上的致庸等人走向茶莊,喬家一行人等都坐在滑竿上,享受殊榮。
高瑞忍不住悄悄問茂才:「孫先生,這是不是太隆重了?」茂才笑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高瑞繼續嘀咕道:「真舒服啊,這一會我都覺得自個兒不是伙伴,有點掌櫃和東家的意思了!」
「美得你啊!」長栓忍不住衝了他一句,眾人都笑起來。
致庸則在前頭不停地向兩旁茶農拱手致意:「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山道兩側不時有茶農跪下磕頭,眾人被歡天喜地地抬進了耿家茶莊。
客堂內,耿於仁親自為致庸捧茶:「喬東家一路辛苦,請先品品今年的好茶。」
致庸趕緊站起,雙手接過,道:「耿東家太客氣了,致庸擔待不起。」
耿於仁道:「喬東家,不是我客氣。打明末以來,當地人世代以種茶制茶為生,託你們山西大茶商照顧,大家年年都有些飯吃。可是自從長毛遮斷了長江,茶路不通,三四年了,我們製的茶賣不出去,堆在庫裡,又不能當糧食吃,又不能當柴禾燒,日子過不下去,逃荒要飯,流離失所,賣兒賣女的可多了!喬東家今天能來買茶,是撥開烏雲,讓我們這些茶農見了青天啊!」在場眾人皆唏噓不已,一些茶農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一旁的耿家主事趕緊打起圓場:「喬東家,孫先生,這是上好的武夷山雲霧茶,往常有多有少全都要貢到宮裡去,這幾年茶路不通,也沒官府向我們勒索貢品,就只有自己享用了!二位,請嘗一嘗!」
致庸端起茶來品了一口,稱讚道:「好!香氣清雅,湯水清亮,色如碧玉而帶光輝,滋味鮮活甘醇,香氣沁人心脾,令人有飄飄欲仙之感,真是絕品!」
耿於仁大為高興:「喬東家果然是識貨之人。二位啟程時,我給二位每人準備五斤!」
致庸還未說話,又聽耿於仁懇切道:「喬東家,這一路南來,你和孫先生可謂是九死一生,天下洶洶,皆說長毛斷了長江,殺人如麻,喬東家能不避萬死,來到武夷山,我們這些茶民惟有敬佩和感激。以前水家、元家買茶,那是有多年不變的老價,但這次情形不同,我不能按那個價讓你買茶,因此你給原價的八折就行了!」
致庸和茂才相視一眼,又驚又喜,致庸撓撓頭想了想,有點為難道:「耿東家,這合適嗎?」
耿於仁手一揮,斷然道:「喬東家,別說了,我在這裡還算是個頭,有點人緣,我說這個價就這個價。別以為這麼低的價給你我就吃虧了。我們都是生意人,我給你個低價,是想請你明年還來我這裡買茶,救我們這一方的百姓!」
致庸看看茂才,兩人交換一下目光,致庸重重點了點頭,站起拱手道:「耿東家如此厚待致庸,致庸也有一言相告。我帶來的銀子,按耿東家讓利給我的價錢,現在能多買不少的茶。我願意把它們都留下,全買成茶運回去!」
耿於仁大為興奮:「喬東家,太好了,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外還有一件事,照以往的規矩,我們茶山是不賒帳的,但這一回,我想把你買不走的茶,也儘量賒給你運回去,明年你來買茶,把銀子一併帶來,行不行?」
致庸大為激動,道:「耿東家,謝謝你如此好意,我就不去別的山頭了!只要耿東家信任致庸,你這茶山上三四年來積存的茶,我盡能力賒了帶走,明年一總給你拉銀子回來!」
耿於仁大喜:「好,在下正等著喬東家這句話呢!咱們一言為定!」當下兩人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茂才在心中迅速計算著,半晌開口道:「東家,此事甚好,但這麼多茶,如何運出去,還請耿東家幫我們籌劃籌劃。來時聽說山下大清江口原來常年有運茶的船隊,但昨天下船時,我們聽說連年無人來買茶,船隊已經散夥了。」
致庸心中一驚,放下茶碗,擔心道:「對,這是一件大事。」
耿於仁看看他倆,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喬東家不要過慮,這事我想過了。船隊散夥,船還在,人也還在,喬東家既然不避風險,南下買茶,我們這些種茶人,為何就不能冒一點險,幫喬東家把茶運過長江,順漢水一直運到襄陽城下?喬東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衣食,這點險我們甘願冒了!」
茂才和致庸對視一眼,喜形於色。
致庸站起,再次舉起茶碗道:「耿東家,致庸謝了!今天看來,你我非但有茶緣,還十分地對脾氣!致庸年輕淺薄,常自認為是一個隱於商界的豪俠,沒想到耿東家才是一位真正隱於茶山的英雄。看樣子日後生意我們有得做了。借耿大哥的茶,致庸敬你一碗!」
「喬東家,耿於仁是個粗人,這個敬字我可當不起,不過你的話對我的脾氣,這茶,我飲了!」當下兩人各自一飲而盡。
致庸抹了一下嘴巴,突發奇想:「耿大哥,我們乾脆結為異姓兄弟,日後年年來往,做一輩子生意,如何?」
耿於仁又驚又喜,連連點頭,當下便吩咐擺設香案,殺雞歃血為誓,與致庸行了結拜之禮,起誓永做異姓兄弟!隨後眾人依著當地風俗,大擺宴席,夜晚月亮升起的時候,村中男女又為致庸等燃起篝火,或唱歌,或跳當地土風舞,賓主皆開懷暢飲,直至天白。
歇了一日後,耿於仁親自帶致庸去往制茶場。
致庸一路走,一路望,滿目皆是綠色,忍不住贊道:「武夷山真是好地方!」
遠遠地,有採茶女唱起歌來,其聲悽美悠長,致庸不覺駐足聽去:
清明過了穀雨連,背起包袱走福建。
想起福建無走頭,三更半夜爬上樓。
三捆稻草搭張鋪,兩根杉木做枕頭。
想起崇安真可憐,半碗醃菜半碗鹽。
茶葉下山出江西,吃碗青茶賽過雞。
採茶制茶真可憐,三更五更不能眠。
偎著茶樹吃冷飯,湊著月光算工錢。
武夷山上九條龍,十個茶家九個窮。
年輕窮了靠雙手,老來窮了背竹簍。
一曲終了,致庸大為讚嘆,問道:「耿大哥,這是什麼歌,竟然如此好聽!」
耿於仁聞言大笑:「兄弟過獎了,這是我們武夷山茶民唱的《採茶歌》,我們自家人聽著親切而已,其實是下里巴人,不堪入耳,不堪入耳!」眾人拐了一個彎,又往前走了好一陣,制茶場在一片青山綠竹的掩映下,已經赫然在望了。
耿於仁帶著眾人進了制茶場,邊走邊參觀。茶工們正在緊張地進行製作茶磚的準備工作。
耿於仁笑道:「照你的吩咐,我讓他們日夜加班修整制茶機。你放心,十幾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的散茶製成茶磚。」
致庸想了想,突然道:「大哥,趁著他們還沒開始製作茶磚,我拜託你一件事,你讓他們把所有的茶,全部製成一斤一兩的,標重還是一斤。」
茂才看了看致庸,暗暗現出讚許之意,耿於仁卻一愣:「兄弟,這是為何?你這樣干,自己不是要吃虧嗎?」
致庸笑道:「大哥,這是兄弟我第一次和水家、元家及邱家一起做茶貨生意,我們喬家做生意向來講三個字,一是義,二是信,三才是利,茶磚要走千里路才能到達祁縣,我怕路上會有損耗。」
耿於仁佩服道:「致庸兄弟,你真是個第一等誠信的人,大哥我贊服你了。行,這一斤一兩重的茶磚,我幫你做!」
致庸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另外,我那份茶磚上,你讓人都給我加上一個『大』字模印做標記。」
耿於仁哈哈一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了,你雖是第一年走茶路,但已經要給自己的茶貨創出一個牌子了!」
致庸也笑起來:「大哥猜對了。我家絲茶莊的店號叫做大德興,我在上面加個大字,讓客商們知道這是喬家的茶磚!但凡是喬家的茶磚,賣一斤的價,標重一律是一斤一兩!」
耿於仁點頭,隨後開始吩咐手下。致庸向茂才耳語幾句,於是茂才和高瑞留下陪耿於仁,自己和長栓往外走去。
「東家,咱們去哪?」長栓忍不住問道,致庸想了想道:「如此風光,到茶山上走走唄!」
長栓「噗嗤」一樂,玩笑道:「二爺是不是又想聽採茶女唱歌了?」
致庸回首笑道:「你懂什麼?孔子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經就是民歌,那是經孔聖人刪定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聽民歌可以知天下興亡,就你淨往歪處想!」長栓吐吐舌頭,不敢再亂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