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不兩日,致庸便以喬家店鋪作抵押,順利與水家、元家及邱家簽了借款契約。高瑞進大德興的時候,正見致庸得意地晃著手中的龍票給大家傳看。
小傢伙當下忍不住問茂才:「孫先生,什麼是龍票?」
茂才笑道:「龍票就是朝廷給水家、元家這些大茶商辦的特許執照。有了這種執照,東家才能帶我們去武夷山販茶,然後北上恰克圖,在邊境和俄羅斯客商交易。」
曹掌櫃讚許道:「這本來是一件大事,平時磕頭借都借不來的,可是東家先借銀子,不說借龍票的事,等水家、元家借了銀子,順手也就借了龍票,他們還不好不給。呵呵,東家這一手,實在高明!」說著,眾人齊聲大笑起來。
致庸忙碌了一整天,很晚才從大德興返家。玉菡正在燈下坐著縫製小衣,致庸輕手輕腳進門,躡手躡腳來到玉菡身後,喚了一聲:「太太……」
玉菡的反應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只見她猛地站起,一轉身死死地抱緊緻庸,渾身發抖。
致庸大驚。玉菡抱著他輕聲哭道:「二爺,你就要走了,是不是?」
致庸慢慢抬起她的臉,笑道:「太太,我正要告訴太太,只是……」
玉菡仰臉看他,含淚強笑道:「二爺,你覺得大嫂還有陸氏真會讓二爺去冒這樣的性命之險?」
致庸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知道早晚躲不開這場談話,故意為她樹竿,道:「大嫂不會,但太太一定不會攔阻致庸。」
玉菡小嘴一噘,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二爺憑什麼這麼說,陸氏為何就不會攔阻二爺?二爺難道不是陸氏的親夫?」
「致庸這麼說,是因為太太自幼生在商家,明白商家的男人但凡有點志氣,都不會一生待在家中,守著婦人小子。太太一定懂得,經商就是歷險,商家的男人非冒死犯難,走萬里商路,就不會成就大事。」
玉菡痴痴地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二爺果真這麼想陸氏,陸氏今生就不悔嫁給二爺了。陸氏知道就是心裡再苦,也攔不住二爺。二爺是個男人,有一顆英雄之心,我要執意攔阻二爺,就不配做二爺的太太了!」
致庸不惟放下了一顆心,還大為感動,正要說話,但見玉菡鬆開他,從背後拿出一張銀票:「二爺,你看這是什麼?」
致庸接過一看,大吃一驚:「五十萬兩,太太,哪來的這麼一大筆銀子?」
玉菡背過身去,又拭淚道:「自從三姐回到咱們家住下那一天,我和大嫂就知道二爺要去南方販茶了。我一個女人,不能隨二爺前去同生共死,可連幫二爺一點銀子都不成嗎?」「你把你的陪嫁……你把翡翠玉白菜當了?那岳父……」致庸心中一動,向玉菡看去。
玉菡噙著一汪眼淚,楚楚動人道:「二爺千里萬里冒性命之憂去武夷山販茶,可是喬家並沒有太多銀子,就是二爺平安販茶歸來,也是幫別人家販茶。我將翡翠玉白菜當了,換成銀子,二爺就可以拿它為喬家販回茶來,這樣二爺冒死犯難,也就值得的了!
至於爹爹,早一段時間他已經被我纏不過,把玉白菜的支配權徹底給我啦!」
致庸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感動道:「謝太太!翡翠玉白菜乃是太太的寶貝,將來還要傳給我們的女兒,萬一……」
玉菡一下掩住了致庸的口:「不,沒有萬一,二爺離開祁縣,一定一路平安,順順噹噹地就到了江南,接著又順順噹噹地把茶販回來!一定沒有萬一!」
致庸還要說什麼,玉菡一直用手掩住他的嘴,含淚道:「二爺,陸氏說沒有萬一,就是沒有萬一,真的有了萬一,也就沒有了陸氏!二爺離家之日,陸氏的人不能跟二爺走,陸氏的心,陸氏的魂魄也會跟二爺走。二爺回不了喬家,陸氏的心和魂魄也就回不來了!二爺,真的沒有萬一啊!」說著,她淚如雨下,致庸緊緊將她抱在懷裡,熱烈地親吻起她。半響玉菡喘息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二爺,二爺要當爹了!」致庸又驚又喜:
「怎麼,你有喜了?」玉菡含羞點了點頭。
致庸狂喜.一把將她抱起,轉起圈子:「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做爹了!」
嚇得玉菡趕緊捶他:「小心,小心點!」致庸把她放下,欣喜若狂,玉菡柔情萬千地注視著他,叮囑道:「為了沒出世的孩子,記住,一定要平安回來!,,
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致庸就要啟程的消息還是讓曹氏知道了。第二日一清早,致庸就被叫到了在中堂。
曹氏端坐著,滿面怒容道:「老二,你給我跪下!」
致庸心知所為何事,一邊跪下,一邊賠笑。
曹氏拭淚道:「少給我油腔滑調的!你到底是長大了,當了家了,眼裡不只沒我這個嫂子,也沒有祖宗了!」
致庸覷了曹氏一眼,慌忙正色道:「嫂子這話致庸如何擔當得起?」
曹氏哼了一聲,半晌忍不住哭道:「致庸啊致庸,嫂子不是怕你販茶不成虧了銀子,也不是怕你把喬家的生意全都給了別人,嫂子是大災大難都走過的人,今天已經不會心疼這些了,嫂子是心疼你這個人啊……」
致庸聞言道:「嫂子,你聽我說……」
曹氏連連擺手:「雖然你接管家事時,我說過不再管你的事,可是今天這事,嫂子還非管不可了!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嫂子,就死了這條心吧。」
致庸大驚,剛要開口,見玉菡走進來,在致庸身邊跪下道:「嫂子,陸氏能說幾句話嗎?」曹氏站起,顫聲道:「弟妹,他是你的男人,你當然可以說話!」
玉菡含淚道:「嫂子,你就不要阻攔二爺了,二爺要去江南販茶,你就讓他去吧。」曹氏大急:「妹妹,你……」
玉菡拭了拭眼淚,道:「嫂子,二爺是你和大爺從小養大的,他是什麼樣的男人,你比陸氏知道得更清楚。我的男人頂天立地,不成就一番大事業就不能盡其平生的胸懷。嫂子,嫁給這樣的男人,陸氏不悔!」
曹氏扶起她:「妹妹,你真的願意……」
玉菡跪地不起,道:「嫂子,你讓陸氏把話說完。你我都是商家的女兒,如果你我是男兒,一定也會像二爺一樣走出去的!」
曹氏吃驚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嫂子,二爺是我的親夫,最應當攔住他的是我。可是陸氏知道,我這個女人攔不住他這樣的男人。既然做了他的女人,我就只能讓他走出去,歷大險,成大功,不能讓他為了我們這群不能走出家門的婦人守在家裡,以致庸碌至死!」說著她伏地又拜。
曹氏大受震動,顫聲道:「弟妹,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二弟一去不返……」
玉菡趕緊擺手,流淚道:「嫂子,別說了,如果真有那一天,陸氏情願一生做奴做婢,侍奉嫂子,布衣荊釵過一生,決不改嫁!」
致庸跪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聲:「太太……」
曹氏想了半天痛聲道:「弟妹,我原本不答應讓致庸去買茶,多半就是為了你。現在既然連你都這麼想,我這個嫂子就不好再攔他了!」
玉菡看看致庸,重重點頭。
曹氏於是將玉菡扶起,又拉致庸起來,替他理理衣領,疼愛地哽咽道:「二弟,你要真是鐵了心,那你就……你就去吧!」
她忍不住流出淚來:「不過,無論你走千里行萬里,不管你遇到多大的難處,千萬不要忘了弟妹剛才對你說的話,不要忘了山西祁縣喬家堡這個家裡,有兩個女人天天焚香禱告,為你祈求平安,盼著你早日歸來!」一時三人六目相對,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致庸剛進書房,就看見達慶早已等在那裡,將一張紙遞到他鼻子底下,臉色都變了。
致庸接過看了幾行,漸漸唸出聲來:「……不管喬致庸是死是活,喬家都保證歸還喬達慶足平銀一萬兩」。
致庸看了達慶一眼,道:「四哥,你也認為我一定會死在外頭?」
達慶道:「你要害怕,就別去!」
致庸也不多言,提筆簽上自己名字。
達慶搖搖頭就往外走,致庸望著他的背影忽然道:「四哥,三姐和元楚執意不肯回水家,只好先在我這裡住著了,可是元楚要念書,就讓他去你那私塾念吧。」
達慶哼了一聲:「元楚是我外甥,讓他去我那裡念書自然可以,但我不能負責他的吃喝,另外,這每年給塾師的銀子,你得多拿出一份!」致庸知道他的脾氣,當下道:「行!」達慶也不再多說,搖著頭徑直去了。
夜晚,致庸再一次來到鐵信石處,鐵信石正就著香火練鏢,每發必中。鐵信石見他進來,立刻收鏢,平靜地向他施禮問候。
致庸與他寒暄了幾句,突然單刀直人地問道:「鐵信石,你到底是哪裡人?」
鐵信石神色不變,道:「我說過了,雁門關人。」
「你們家和我們家以前打過交道嗎?」
致庸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鐵信石搖搖頭:「東家怎麼想起問這個?祁縣到雁門關,路途遙遠,況且喬家是大戶人家,鐵信石家乃寒門小戶,兩家從沒有過什麼來往的。」致庸心中一陣難過,他有理由懷疑鐵信石是在迴避自己的問題,但也無可奈何,想了想,仍舊很直接道:「鐵信石,我雖是東家,你雖是車夫,可我們都是男人,要是心底有話,不妨攤開來說!」鐵信石目光閃爍了幾下,避開他的目光,簡單回答道:「東家,你的話鐵信石不懂。」
致庸忍著內心的失望,同時帶著很強烈的難過,望著墨藍的夜空悠悠說道:「鐵信石,我老想著包頭那位姓石的相與,因為不幸捲入了復字號和達盛昌的霸盤之爭,以至於舉家自殺身亡。我實在不知道,喬家這樣無意中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事還有沒有。」
說著他頭一低,重新注視著鐵信石的眼睛,又補充道:「對了,這位死了的石東家,老家也是雁門關人。」
鐵信石轉過頭去,半晌聲音沉沉道:「是嗎?」
「從包頭回來,我讓人去雁門關找過,看還有沒有活著的石家後人,要是有,就找回來,喬家要管到底。現在對這一家人,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致庸長嘆一聲,一時恨恨不已,鐵信石仍舊沒有轉身,同時似乎很無意地問道:「東家,去的人找到石家後人了嗎?」致庸搖搖頭:「沒有。石家已經沒人了,據他的鄰居說,石家有一個長子,早年不願經商,跟一個武師外出學藝,一直沒有再回去。」
似乎是為了堅決地封死自己的內心,鐵信石終於轉過頭來,卻突然換了一個話題:「東家,這麼晚來,有事要吩咐嗎?」
致庸看了他一會,道:「啊,三天後我去南方買茶。你一身武藝,這次老鴉山上的劉寨主要和我們一起去,我希望你能和我同去。」
鐵信石點點頭道:「承蒙東家看得起,鐵某自當效力!」
致庸還想說什麼,一時卻說不出了,只得轉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道:「那好,三日後我們就一起出發,你早點歇著吧。」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茫茫夜色中,鐵信石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間淚光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