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對致庸而言,那是一個長長的夢,他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如何睡過來的,夢中的蝴蝶與他同生共死,大悲大喜,一起在天地間自由翱翔著。也許,也許只有在夢裡才可以這樣。
已經一個多月了,玉菡雖然十分憔悴,仍舊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致庸只是沉沉睡著,似乎無憂亦無喜。
玉菡打了一個瞌睡,又猛地驚醒過來,自鳴鐘敲響,錶針已經指向深夜。
杏兒扶曹氏輕輕走了進來。
玉菡一驚,連忙站起,小聲道:「嫂子,你怎麼又來了?」
曹氏心疼地看著她:「我不是來看他的,是來看你的,你歇會吧,我來守他。」
玉菡疲倦地搖搖頭,嘆道:「嫂子,沒事,再說我這麼守著他是應該的。」說著卻流下淚來。
曹氏上前幫她拭淚,柔聲道:「好妹妹,誰讓我們是女人呢。你下去歇著,今天夜裡我守著他。」
玉菡含淚笑了笑:「嫂子,不用,我不累。」
曹氏故意嗔道:「莫不是信不過我? 小時候他害病,嚇得我和你大哥整夜整夜不敢睡覺,我也這般守過他。他這孩子打小就調皮,有回驚了馬,也是一躺兩個多月,都是我沒日沒夜守他呢……」
玉菡不好意思道:「嫂子,我怎麼會信不過你……」
致庸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聽著,忍不住悄悄睜開眼,看看面前的兩個女人,頭轉向一旁,眼睛一點點濕潤,終於嘆了一口長氣。
玉菡和曹氏一驚,趕緊回頭看他。
玉菡趴在他枕邊,用有點誇張的聲音高興道:「二爺,你是不是好些了?」
不料致庸又閉上了眼睛。玉菡臉上笑容慢慢落去,忍不住又無聲地拭起眼淚,曹氏嘆口氣,無言地撫慰著她。兩個人就這麼一站一坐,守了致庸一夜。
過了大約兩個月,致庸終於起床了。
茂才在書房裡候著他,見面不禁微微一笑道:「東家,你到底還是醒過來了。」
致庸岔開話題道:「不是說水、元二家擬好了合約,讓我看看吧!」
茂才深深看他一眼,遞過兩份合約,又道:「下午水東家還要來!」
致庸點點頭,接過合約仔細看了起來。
下午水長清如約而至。一陣寒暄後,水長清開門見山道:「致庸,我和元家共同拿出一百萬兩銀子,讓你去江南販茶。但銀子不是白出的,這筆銀子要以你喬家包頭復字號為抵押,若你江南販茶成功,我們和你三分其利,不成,喬家復字號及祁縣、京津的產業一分為二,變為水、元二家產業,你要是同意呢就簽約,此外一切免談。」
致庸神情凝重起來,道:「姐夫,我們需要再合計一下,然後給你答覆。」
水長清哼了一聲:「那倒也是要好好合計一下的。不過我沒工夫奉陪,家裡請了一個人在教戲呢。對了,你三姐和元楚是不是住在你們家?」
致庸點點頭。
水長清道:「把他們喊出來,讓他們跟我回家。」
致庸道:「姐夫,讓三姐和元楚在這多住幾天吧,她們妯娌之間處著比較熱鬧。」
水長清瞪眼道:「不行,我們家事太多,何況這麼久了,這次他們一定得跟我回去。」
致庸看看他,無奈地點了點頭。
致庸一進內宅說明來意,如玉就哭起來。曹氏和玉菡在一邊連連相勸。
致庸為難道:「三姐,姐夫等著呢,你和元楚還是跟他走吧。」
元楚摟住如玉的腿大叫:「娘,我不跟爹走!我要是回去了,他又要我跟他學戲了!」
曹氏和玉菡聞言不覺掩口而笑,後又嘆氣。
如玉當下再也顧不得了,「撲通」一聲跪在眾人面前:「二弟。大嫂,弟妹,我不走,我在他家受夠了,今天我和孩子要是跟他回去,我們娘倆只有死路一條!」
眾人為難地互相看了看。
如玉繼續哭道:「嫂子,致庸,你們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也可憐可憐元楚,孩子要是回到家裡,這輩子就讀不成書了!」
元楚也跟著哭起來:「娘,我不回去!我要讀書!」
曹氏趕緊扶起兩人:「三妹,住我們這裡倒是沒有問題,可是這話你讓致庸怎麼去說呢?」
如玉狠狠心道:「嫂子,這話你們不好去說,我自個兒去跟他說!」說著她俐落地爬起來,快步向外走。
水長清早已經等得不耐煩,這時見她進來,克制著怒氣道:「你到底出來了,快跟我走吧!」
如玉道:「不,你自個兒回去吧,我還要住幾天!」
水長清大怒:「你要是今天不跟我回去,以後就不要回去了!」
如玉咬咬牙,破釜沉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也省得天天拴住你的腳,耽誤你在外面眠花宿柳!」
水長清氣得哆嗦,揚起蘭花指厲聲道:「你可不要後悔!」
如玉也橫下了一條心:「你放心,我不會後悔的!」
元楚原本躲在他母親身後,這會探出頭童聲童氣地跟著幫腔道:「我們不後悔!」
水長清大怒,但在別人家又不好發作,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第二日,水長清又打發杜管家去接元楚母子,依舊空手而歸。
水長清問了半天,杜管家才囁嚅道:「東家,太太說,她和元楚自今兒起就住在娘家不回來了。太太還說……」
水長清氣得跳腳:「她還說什麼?說呀!」
杜管家看著他,半天才道:「太太還說……還說要東家給她一張休書!」
水長清大怒:「胡說
他在客堂內走來走去好一會,怒聲道:「壞了,元楚這孩子完了,留在喬家,一定要念那些酸文假醋,我沒這個兒子了!」
杜管家看他怒氣沖沖,也不敢離開。
好一會水長清才回頭看到了他,爆喝道:「你怎麼還沒走?」
杜管家一愣神,趕緊離開。水長清忽然又喊住他,吩咐他點菸。
抽了一口菸,水長清突然心平氣和起來,笑道:「好,她不回來,我就再娶一個,元楚那小兔崽子我也不要了,不就是個兒子嘛,我找個瞧得上眼的旦角再生一個!還叫元楚!」
杜管家想笑可又不敢笑。水長清看看他道:「好了,就這樣定了!這事你去操辦!」
杜管家看看他,趕緊應聲離去。水長清哼一聲自語道:「這事還想難住我?」
就在幾份合約要簽訂的當口,一個意外的消息降臨。戴老先生突然中風,閻鎮山因為師傅病倒,無暇分身,當然也不能去江南為喬家保護銀車了,而各縣的鏢局,由於劉黑七的緣故,競沒有一家願意接手!
致庸大怒之下,立刻前往祁縣衙門請兵剿滅劉黑七,臨行前他向茂才、曹掌櫃撂下話來:「再不行我就去太原府請兵。清剿盜匪,保一方黎民平安,本來就是他們的責任。我就不信,堂堂大清國,堂堂太原府官衙,堂堂祁縣官衙,就對付不了一個劉黑七!」
茂才、曹掌櫃無法勸阻.只得由他親自去請兵。
三日後,致庸帶著長栓、高瑞回來了。曹掌櫃親自捧茶過來,急切問道:「東家,怎麼樣,請到官兵了嗎?」
致庸一口氣喝光,接著重重將茶杯放在桌上,生氣道:「不用再跟我們提官兵!這三天裡,我不但去了縣衙,還去了府衙,我還去了山西巡撫哈芬哈大人的衙門,訴說劉黑七一伙占山為王,禍害一方。可是縣太爺說,他手下只有幾十個辦案的捕快,對付不了劉黑七,讓我去太原府;我見了府台大人,這位大人看了我的呈辭,說目前各縣民變甚多,他手下的兵馬顧此失彼,這件事讓我回去等著。我問要等多久,他說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曹掌櫃雖是意料之中,但仍惱怒道:「這些官員,白吃皇家俸祿,真是可氣……」
致庸看看他道:「曹爺,還有更可氣的呢,我到了山西總督衙門,想見哈芬哈大人,據說他老人家正忙著娶第七房姨太太,沒空兒,讓一個師爺見了我。這位老先生竟然對我說,你們喬家不是有銀子嗎?你們自己僱人去剿匪,總督大人一定不會過問!天啊,我以後再也不要和官家打交道了,簡直無法忍受……」
曹掌櫃失望道:「東家,莫非劉黑七這伙賊人,就沒人管了?」
致庸不做聲,把目光轉向茂才,茂才自從致庸進門,一直默默坐著,這會乾脆閉上了眼睛。
致庸知道他的脾氣,走到他跟前,故意大聲喊道:「茂才兄,現在是你開口的時候了!」
茂才被他嚇了一大跳,睜開眼睛,沉吟道:「辦法倒是有兩個,可是……」
致庸一聽竟然有兩個辦法,立刻來了精神:「啊,好啊,你快說!」
茂才皺眉看看他,又過了好一會,才慢吞吞道:「第一個辦法,東家就聽山西總督衙門那位師爺說的,自己拿銀子練隊伍,去老鴉山滅了劉黑七,從此祁、太、平三縣天下太平!」
致庸還沒說話,這邊曹掌櫃已經搖頭道:「這談何容易!且不說喬家沒有這筆銀子,就是有,要練一支能滅了劉黑七的隊伍,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致庸連連點頭:「曹掌櫃說得對。我就是有這個心,也沒有時間,我們不能等到練好隊伍,滅了劉黑七,再去江南販茶,那事情要拖到什麼時候!茂才兄,另一個辦法呢?」
茂才沒有說話,盯著致庸看了半天,突然起身就走。
致庸一驚,曹掌櫃趕緊給致庸使了個眼色,致庸會意,連忙跟了出去。
茂才走進自己房間,見著致庸前後腳跟進來,攆他道:「東家,我的主意說完了,你還來幹什麼?我要睡了。」
致庸笑道:「茂才兄,你說過有兩個主意的!誰讓你是再世的孔明呢?快說,快說!」
茂才回過頭,長久地盯著他,半晌仍道:「不行不行,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
致庸也不管,索性上前抱住他,催道:「快說!這裡就我們兩個,什麼都能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茂才被他這個孩子氣的舉動弄得渾身發癢,趕緊求饒,答應開口。致庸笑嘻嘻地鬆了手。
茂才坐下慢慢道:「東家,我問你一句話,上次我們和劉黑七打了那一仗,你不覺得這些日子裡他有些意思嗎?」
致庸一愣,茂才接著啟發道:「從包頭回來這些天,劉黑七可是沒有再來襲擾東家府上!」
致庸點點頭:「這倒是。這個人和戴老先生有過那麼一個約定,他真的就沒有再違背這個約定!」
茂才道:「東家,據我所知,劉黑七此人並不像官府講的那樣,到處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他自從上了老鴉山,就沒有打劫過窮人,他只打劫官府銀兩,只打劫喬家這樣的富商!」
致庸突有所悟:「茂才兄,你是說……」
茂才趕緊擺手:「我什麼也沒說。」
致庸不再逼他,仰頭認真沉思起來。許久聽茂才一旁嘆道:「東家,我並不想讓你拿自個兒的性命去冒險……」
致庸這時卻已做了決定,回頭道:「茂才兄,我們看劉黑七是強盜,可劉黑七不這麼看自個兒,他以為自個兒是古來有之的那類英雄好漢,他是在殺富濟貧,替天行道!」
茂才點頭:「東家,既然如此,劉黑七就不是一個平常的強盜。他雖然做了強盜,可仍然認為自己不是一個普通的強盜,這裡面就有我們的機會。不過東家,你有這樣的膽量嗎?」
致庸明白他的意思,大笑道:「茂才兄,茂才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他劉黑七認定自己只是一個殺富濟貧的好漢,喬致庸就有辦法和他對話。我要上老鴉山說服劉黑七!」
茂才深情看著他:「東家,茂才自從來到喬家,給東家出過不少主意。可是這件事,東家卻要思慮再三,畢竟劉黑七與東家已經結下怨仇,再者劉黑七到底是個強盜。東家,你真的覺得你有道理說服劉黑七不再與喬家為仇?」
致庸道:「茂才兄,你的話致庸今日還不能回答,因為我還沒有去老鴉山見過劉黑七。不過致庸不相信,人生天地間有誰願意做一個盜賊,同樣,致庸也不相信,一個做了盜賊的人願意做一輩子強盜,而不願意棄惡從善,回頭再做本分良民。茂才兄,我相信只要講出的道理是對的,哪怕他現在是一個盜賊,也一定能聽得進去!」
茂才一愣,帶點嘲諷道:「東家,莫非你還想讓劉黑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致庸搖搖頭:「不,我上老鴉山,第一個要達到的目標僅僅是在我們去南方販茶時期,劉黑七不要再洗劫喬家,那樣我們才能安心前去;其次,我當然希望他能聽進我的肺腑之語,為他和他的弟兄們著想,從此放下屠刀,改惡從善,再做良民!」
茂才看著致庸大笑:「東家,主意是我出的,不管是刀山火海,茂才願與東家一同前去,或者,或者就由茂才一人前去!」
致庸久久地望著他,正色道:「茂才兄,這就不必了,我獨自去最顯誠意,把握也最大,所以茂才兄就不要涉險了;何況萬一致庸判斷錯了,死在老鴉山上,喬家的事業,還要託付給你!」
茂才想了好一陣,終於鬆口道:「東家,你就放心地去吧,東家若有個山高水低,茂才一定不負重託,代東家北到大漠,南到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像當年的晉商老前輩那樣,以貨通天下為目標,讓喬家的生意走遍天下!」
致庸心中十分感動,道:「茂才兄,那咱們就說定了。」
過了好久,致庸又沙啞著嗓子道:「茂才兄,明天我去老鴉山的事,不能告訴家裡任何人!」
茂才心中一陣難過,帶點傷感道:「是茂才提議把東家送到那人為刀俎你為魚肉的地方,怎麼還會讓東家太太知道,這不是自尋苦頭嘛!」
致庸爆發出一陣有力的大笑,但茂才默然直視了致庸好一陣,接著若有所思地輕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