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不管天下的痴男怨女各自帶著怎樣的心痛與折磨,日子卻照舊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
轉瞬何家迎親的日子就近了,江家的嫁妝從室內一直擺到院子裡,男男女女進進出出,一派喜氣。
客廳裡媒人謝掌櫃正陪江父看嫁妝:「東陽兄,你瞧瞧,何家想得多周到,特地讓人添了嫁妝送來,這樣明天從江家抬出去,會有多氣派,多好看……」
江父心不在焉地點頭,謝掌櫃看出他心緒不寧的樣子,也嘆了口氣很快告辭了。
江母拭了拭眼角的淚,慢慢走上繡樓。雪瑛正對著窗外發呆。
江母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雪瑛,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爹讓我再來問問,有沒有什麼事他忘了,別到了時候……」
雪瑛也不回答,又慢慢流下淚來。
江母一把摟住她,哭道:「雪瑛,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呢?這都是你的命啊!什麼都別想了,到了何家,好好地跟人家過日子吧!」
雪瑛顫聲哭道:「娘,您說明天致庸會來送我出嫁嗎?」
江母深嘆一口氣。在一旁默默裝箱的翠兒也住了手。
江母茫然地向窗外看去,哆嗦著道:「雪瑛,娘也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來,可娘懂你的心思,你心裡還存了念頭。但你想想看,前些天你都到了喬家堡,致庸也沒跟你去西關外的財神廟;就是前兩天,翠兒把話都挑得那樣明白了,他也不願意再來看你一次!喬家的男人我知道,就算致庸是個出格的,但這些大理上頭他們是不會錯的。其實,其實明天他來不來並沒有什麼區別的!」
雪瑛淚落如雨,半晌道:「娘,我懂了,其實我早就懂了,可我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從我失去致庸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回來他了!」
江母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失聲痛哭起來。
雪瑛卻出奇的鎮定。她溫柔地幫母親擦去眼淚,細聲道:「娘,女兒只想再求您一件事,您打發一個人,再往喬家送一張喜帖,就說請喬家二爺以兄妹情分明日送雪瑛上轎……」
江母聞言一驚,下意識地朝翠兒看去。
翠兒低頭愣怔了好一會,卻意外地朝江母用力點了點頭道:「太太,您就照小姐說的去做吧,喬家的二爺來與不來是他的事情,一切看天意吧!」
江母不再多說,立時站起下樓,吩咐道:「長樂,備車到喬家堡送喜帖!」
時間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不快不慢地走著。迎親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大清早,江父、江母跟著翠兒跌跌撞撞地衝上繡樓,只見雪瑛滿頭珠翠,卻穿一身雪白的喪衣在床上端坐著。
江母尖叫起來:「雪瑛,你這是怎麼啦?你怎麼穿上了它?」
雪瑛抬起頭,靜靜道:「爹,娘,女兒今天本不想再活下去,可是仔細想想,爹娘養我一場,並沒有錯,我不能在出嫁之日,死在家裡,我只能出嫁;雪瑛生在這個家裡十七年,過去的日子就像一場夢,只要我離開這個家,我的夢就醒了,我就不再是過去的我,以前的我就死了,既然這個我已經是個活死人,我為什麼不能穿著喪衣出嫁?爹,還有一件事,今日我必等到致庸為我送嫁才上轎!」
江父渾身哆嗦,顫抖道:「我的娘呀,你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你到底要做什麼!」
江母大驚:「老爺,這……」
江父一跺腳:「這什麼,我告訴你們,那口棺材我真的沒退,再說也退不掉了,我讓人把它抬回來了,就放在後院庫房裡,真要有個好歹,我也不怕!」他突然捂著臉蹲下去,牛鳴一樣哭起來。
那日的時間在翠兒的眼裡,倒像變了形一般,忽快忽慢。
似乎沒過多久,門外就開始鼓樂喧天,江父、江母下樓,心中如滴了燙油般,但仍要人前人後地應付著。何家迎親的花轎早早地便停在了二門口。
謝掌櫃連催了幾次,都只見江父擦著腦門上的汗道:「謝兄,你讓他們再等一等,小女還有些事情,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謝掌櫃無奈地走進來又走出去,江母抖著聲音問翠兒:「怎麼回事,都去三撥人了,還不見喬家來人?」
她的聲音又尖又鋒利,像大風颳過的刀口一般,那一瞬間,連她自己都害怕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江福終於衝進來報導:「喬家來人了,不過,不過不是他們家二爺,是他們家二爺的太太!」
江母身子一歪,李媽趕緊扶住。
繡樓上的雪瑛聽了慘然一笑,道:「上轎吧,繞道喬家堡,喬致庸不來見我,我去見他!今天不管他來與不來,我都要他親眼看到江雪瑛死了!」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一時面面相覷。
嗩吶聲終於響起,雪瑛從頭到腳,被一張大紅綢子蒙著,被家人用一張椅子抬上轎子。
觀禮的親戚們議論紛紛,「怎麼這樣?連頭帶腳都蒙上了?」
「沒出什麼事吧,江太太哭成那樣?」
玉菡和明珠都在人群中看著,玉菡噙著一汪眼淚,努力忍住,只覺心頭翻江倒海般,口中一陣陣成苦。
謝掌櫃也非常納悶,他搖搖頭,仍長聲喊道:「吉時已到,起轎!」
只聽嗩吶前導,迎親隊伍浩浩蕩蕩走出江家。
江母又一陣慟哭,對著轎邊的翠兒和李媽遙遙拜了下去,翠兒和李媽守在轎門兩側寸步不離,努力笑著沖江母點頭,要她放心,江母哪裡放心得下,捂著嘴直哭得如風中殘荷般搖搖擺擺,江父在一旁扶住她,也忍不住抹起淚來。
城外十字路口,花轎遙遙折向了去祁縣喬家堡的路。
謝掌櫃一愣,直喊:「哎,哎,走錯路了,往這邊才是去榆次的路。」
這邊李媽趕緊趕過來對謝掌櫃耳語幾句。謝掌櫃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喬家書房裡,病榻上的致庸突然醒了,夢遊一般,摸索著就要起來。
曹氏在一旁守著他,驚道:「二弟,你要做什麼?」
致庸轉向她,囈語般道:「雪瑛來了,她來了……真的,你聽,你聽,她在那裡哭呢。」
曹氏一把扯住他,叫道:「二弟,你怎麼了,你可不要嚇我……」
致庸像不認識人一般,只掙扎著要下地。
忽聽致庸又輕聲道:「你們聽,你們聽,真的,真的是雪瑛妹妹來了……」
曹氏剛要開口,忽見眾人都變了臉色。張媽捅了捅她,曹氏凝神一聽,那鼓樂嗩吶之聲果然遠遠地傳來,越來越清晰。
致庸立時站起,就要往外走,張媽見勢不對,趕緊上前拉住他,對曹氏道:「二爺這會已經迷住了心竅,他若要見,就讓他見,這樣病也許還能發散出來,好得快點。」
曹氏聽了只好點頭,吩咐長栓好好扶致庸出去。
大門外的嗩吶聲越來越響亮。花轎和何家的迎親隊伍終於在喬家大門外停了下來。
四周一片吃驚喧譁——「哎,怎麼在這裡停下了!」
花轎穩穩落地,一位清麗脫俗的女子一身雪白喪衣,翩然下轎。
圍觀者中轟地一聲響。
「怎麼回事?新娘子怎麼穿這麼一身?」
「天呢,這是喜嫁,還是喪嫁呀!」
「只有死人才這種打扮!她怎麼啦?」
玉菡一路跟著送親隊伍,看著這一幕,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致庸一見雪瑛下轎,掙脫開長栓等人的攙扶,踉蹌著迎了上去。
雪瑛一雙清媚如水的眸子先是冷冷地在他臉上掃著,突然這眼神又恍惚迷離起來,她柔聲哽咽道:「致庸,你,你真的病了?」
致庸色變。雪瑛一雙妙目在他的臉上和身上逡巡著,眼神最終又冷了起來。
她不再多說,轉身從花轎裡拖出一個大包裹打開,一樣一樣東西取出來還他,從那日玉菡帶去的皮袍,再到童年、少年時一起玩過的玩具,泥娃娃、羊骨頭、彩色石子……一樣一樣全交到致庸手中,流淚顫聲道:「今天我來,把一切全都還了你,以後你也只當我死了吧!」說完她轉身上轎。
致庸頭腦突然清醒了起來,一種更強大的痛苦又向他襲來,他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痛聲道:「為什麼,你要長大?」
雪瑛上轎的腳步停了停,漠然一笑,終於上轎。
花轎再次抬起,鑼鼓震天,嗩吶聲重又嘹亮。致庸眼前一黑,往前栽倒,恍惚間,只覺一隻巨大的蝴蝶將他騰空攜起,高高飛了起來。四周的聲浪一陣陣旋裹而來,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黃昏時分,雪瑛的花轎終於到了何家,在鼓樂聲中慢慢落地。何家眾親友女眷紛紛擁過來,鬧哄哄地要看轎中的新娘子。兩位喜娘也走過來,掀轎簾攙新娘子下轎。李媽和翠兒緊緊抓著轎簾,一陣驚慌。
李媽黃著一張臉,悄悄對翠兒急道:「怎麼辦? 要是……」
翠兒還沒回答,已聽一旁的眾親戚起鬨道:「怎麼不下轎呀,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呀,更何況是遠近聞名的美女!」
翠兒沒奈何,只得咬牙拉著李媽閃開,何家兩位喜娘走過去打開轎簾。
翠兒拉一把李媽,匆匆向人群外面躲,卻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喝彩:「新娘子好漂亮!」
兩人回頭,驚訝地看到由兩位喜娘攙扶下轎的雪瑛已是一身紅妝,亭亭玉立。
翠兒忍不住輕輕驚叫一聲,這邊李媽也睜開眼睛,鬆一口氣,接著就高興得流出淚來。
翠兒含淚道:「我知道了,小姐說過離開江家原先那個她就死了,到了何家,她就是一個新人,她說到做到,果然讓自己成了一個新人!」
李媽推了她一把:「還不快去侍候!」
翠兒一驚,趕緊匆匆走回去,守護在雪瑛身旁。
眾賓客簇擁雪瑛過火盆,過馬鞍,走向喜堂。
鼓樂喧天中,蓋頭布下的雪瑛眼睛悄然睜開,用極為陌生的目光朝這個家望了一眼,接著又堅決閉上。
雪瑛就像踩在雲端裡,輕飄飄的,沒有意識一般由人擺布著。
儀式很快進行著,已經到了夫妻交拜的時節,對面的何繼嗣突然轉身,「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向後倒去。
何父何母大驚,趕緊從尊位上站起叫道:「繼嗣,繼嗣,我的兒,怎麼了你!」
雪瑛心中一驚,忍不住身子一陣搖晃,只得緊緊抓住翠兒的手。眾丫鬟扶起何繼嗣。那何繼嗣一口口地吐著血,人已經昏迷了。
何父急忙道:「謝掌櫃,快點成禮呀!」
這邊謝掌櫃顧不得還沒有夫妻交拜,便長聲唱道:「大禮已成,把新郎新娘送人洞房!」
眾僕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抬走了何繼嗣。雪瑛呆呆地站著,眼淚一滴滴落下。
只聽何父大怒道:「這是什麼御醫,不是說撐三天沒問題嗎?管家,給我亂棍子把張御醫打出去!」
何母嘆了口氣,哭腔吩咐將雪瑛送進洞房。雪瑛由人攙著向內宅走去,從那一刻起,腳下的路忽然變得極其漫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