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江父在客堂內坐著,一陣心慌,忍不住又捂住半邊臉,牙疼似有若無一陣陣襲過來,簡直要讓他發狂。
江母在一旁坐著,忍不住地長吁短嘆。突見翠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江母趕緊站起,問道:「翠兒,又怎麼了?」
翠兒囁嚅道:「老爺,太太,小姐說了,她想出去一趟,請老爺讓人給她套車!」
江父一下跳起來:「她這是又想幹什麼?嫁給何家,原先是她自個答應了的,但那喬家太太一來,轉眼又變了卦!現在我不是她爹,她是我爹行不行?」
江母氣道:「老頭子,你胡說什麼呀!」
江父一跺腳,怒道:「就是你把她慣壞的,這何家的聘禮都下了,我可跟人家怎麼說呀,這些天我都快發瘋了!」
翠兒嘆了口氣,在一旁插嘴道:「老爺,太太,小姐說了,她是想到西關財神廟求個簽,要是財神爺讓她嫁給何家,她就還嫁!」
江父一驚:「真的?」翠兒點頭。
江父求援般看著江母,江母扶著頭無奈道:「老爺,那就讓她去。萬一孩子自個兒又想通了呢?」
江父聞言跺腳道:「好好好,這會兒反正我也沒主意了,我聽你們的。翠兒,出了門你可好好地看住她,不能讓她再鬧出什麼事了!否則別說何家,誰家都不會要她了!……江福,叫長樂給小姐套車!」
江父並不是白擔心,當馬車行駛到城外十字路口,雪瑛卻吩咐去往喬家堡的時候,車夫長樂和翠兒的臉色那一瞬間都發白了。
翠兒道:「小姐您不是說去西關外財神廟嗎?」雪瑛並不回答。翠兒怕道:「小姐,您到底要幹什麼呀?」
雪瑛突然哽咽著帶點絕望道:「我還是想再問問喬致庸,他到底心裡還有沒有我,如果有我,就帶上我走!去哪裡都行!」
翠兒和長樂相視一眼,心中不覺一陣淒涼。長樂不再多說什麼,將車趕上了另一條道。
太陽帶著一點傷感,淡漠地照著。
長樂一邊趕車,一邊像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念叨:「小姐啊,您和喬家二少爺,還有翠兒這丫頭,都是我眼見著長大的。我明白您的心思,但這人的命啊,很難說。我要多嘴勸您,人活著呀,都挺難的,就說老爺吧,雖說是他貪財,但這幾下一折騰,他半條命也快沒囉……」
雪瑛的眼淚像水一般靜靜地淌,長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感覺自己無悲亦無喜,只有長樂老人平淡的聲音伴著轆轆車聲一路駛向了喬家堡。倒是翠兒一時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那夜致庸回屋的時間不早也不晚,他進門還努力地笑笑,想找點話和正在燈下等他的玉菡說。
玉菡呆呆地望著他,突然落淚道:「你……你又去見她了?」
致庸聞言心中又驚又煩,既驚訝於她的直覺,又惱怒於她的敏感,當下他粗聲道:「我沒有。」
玉菡痛苦道:「不,你去了!你說你再也不會見她了,可你今天又見了!」致庸站起身來,大聲地、同樣痛苦道:「我沒!」
玉菡不聽,捂著耳朵哭道:「不,你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呢,你見她了,又見她了!」說著玉菡撲到床上痛苦地抽泣起來。
致庸站了半天,努力讓內心平靜,走上去安撫她:「哎,哎,我說實話,我真沒去見她。」
玉菡不理他,只是一味地哭下去。
致庸忍不住煩躁起來:「我說過我沒見,我就沒見,她今天是到喬家堡來了,想把我引到縣城西關外的財神廟,我也跟了她一陣,可我真的沒進去!我怎麼能進去?我一個娶了妻的人,她一個姑娘家,我要是再去見她,她的名節何在,我的名節又何在?」
玉菡心中一震,突然回頭呆呆地看他一陣,撲上去熱烈地吻起他來。
致庸任她吻著,心卻又一次撕裂般痛楚起來。
玉菡在他懷裡抽噎道:「二爺,這也不是個事,我們趕緊幫雪瑛妹妹好好尋一門親事,才好斷了她的念頭啊!」
致庸聽在耳裡,心又恍惚起來,白日間江家馬車內雪瑛那雙清媚的眼睛,再次在他眼前如泣如訴起來。
不過次日一大早,致庸仍舊按計劃來到水家拜訪。接待他的王大掌櫃知道自己東家的脾氣,一邊給他看座,一邊趕緊親自去戲台院找東家。
致庸正坐著喝茶,如玉帶著元楚走進來,高興道:「二弟,你怎麼來了?元楚,快給二舅請安!」
她是達慶的女孩,水長清的太太,致庸的堂姐。六歲的小元楚乖巧地上前施禮。
致庸把帶來的禮物遞過去,仔細地打量元楚:「三姐,這就是你們家的神童?」
如玉一邊謝著禮物,一邊煩惱道:「二弟,等會見了你姐夫,千萬不用提這個,你姐夫這個人,一聽人說元楚是神童就煩。他就見不得元楚念書!」
致庸早有耳聞,笑著彎腰對元楚道:「聽說你什麼文章都是過目成誦?」
元楚睜大眼睛道:「二舅,你是不是不信?今早上母親剛給了我一本《離騷》,要不這會兒給你背背?」
致庸吃驚地問:「今早上拿到的《離騷》,這會兒就能背?」
這小孩一聽可得意了,立刻朗朗背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攝提貞於孟陬……」
戲台院內,那旦角正在給水長清畫臉。王大掌櫃進來猶豫了一下道:「東家,喬家堡的二舅爺來了,想見見您。」
水長清不耐煩道:「他來幹什麼?沒看我正忙著。」
正說著,一家人匆匆跑過來:「二爺,大爺問您什麼時候好,他等著開戲呢!」
水長清生氣道:「他倒性急,叫他等一會,沒見我還沒好嗎?都是你們搗亂,我那幾句詞還沒背熟呢。」
王大掌櫃見狀耐心道:「東家,致庸二舅爺好像有點事要和您商量呢。」
水長清沒好氣道:「你不都看見了?我哪裡有空見他?這個喬致庸,上次帶頭捐海防銀子,把我的新戲台都給我捐跑了,還要給伙伴們分紅利,壞我商家的規矩,可惡!有事讓他跟你說就行了。」
王掌櫃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聽水長清想起什麼,道:「哎,對了,老王,今年的生意你大體上合計過沒有,是賺得多還是賠得多?」
王大掌櫃道:「東家,江南茶路不通,各分號都沒有生意,估計比去年賠得更多。」
水長清不在意道:「比去年多賠多少?」
王大掌櫃略略想了想道:「今年恐怕要多賠二十多萬兩。」
水長清一怔:「怎麼賠這麼多?跟元家比呢?」
王大掌櫃趕緊道:「元家在法蘭西國、英吉利國都有分號,攤子鋪得比我們大,茶貨運不過去,自然賠得更多。」
水長清點點頭:「那不結了。只要有人比我賠得更多,我就不怕。好,你去吧。」
王大掌櫃轉身走,忍不住又回頭:「東家,三年了,我們沒有往外蒙古恰克圖分號運去一兩茶葉,那裡的分號撤不撤?」
水長清忙著往臉上補妝:「元家撤了沒有?」王大掌櫃搖搖頭。
「那我們也不撤」。水長清一邊說著,一邊往戲台那裡去,可他走了兩步又改了主意,忽然回頭道:「哎,你說,喬致庸知道不知道我們不再跟他做生意了?」王大掌櫃看著他不說話,水長清有點不樂意了:「哎,老王,你有話就說,淨看著我幹嘛,我的臉有那麼可怕嗎?」
王大掌櫃頭一低,道:「恐怕二舅爺早就知道。」
水長清想了想:「那他還有臉來?……我去見他!」
王大掌櫃看看他臉上的油彩,水長清哼了一聲:「怎麼樣?我這樣不能見他?我不是常常這樣見客?是他來見我,不是我去見他,看不慣以後就別來!」
這邊,小元楚已經背完了《離騷》,致庸把他抱在膝上,喜歡得不得了。一家人跑進來,急道:「少爺,老爺來了!」
元楚嚇得臉色發白,如貓般從致庸膝上溜下來,如玉趕緊打個招呼,帶元楚躲進內室。
致庸笑問家人:「哎,這是怎麼說話的?把元楚嚇成這樣?」
家人小聲道:「二舅爺,我們爺今早上剛發過話,再聽見少爺不走正道,念些酸文假醋,就把他的腿打折了!」
致庸忍不住發笑:「什麼叫酸文假醋,這可都是錦繡文章啊! 孩子喜歡念書還不好?真是奇怪,別人家要是出了這麼個神童,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
家人嘆道:「你不知道我們爺,他說的正道就是學做生意,他最看不起讀書考功名的人了!」說著他朝外一探頭,害怕道:「快別說了,我們爺到了!」
水長清施施然走進來,致庸看一眼他臉上的油彩,知道他一貫的為人,也不介意,上前行了禮:「致庸給姐夫請安!」
水長清隨便一拱手:「罷了罷了。你有什麼事?我忙著呢!」
致庸笑道:「姐夫,致庸今日來一是給姐夫姐姐請安,二是有要事與姐夫相商。」
水長清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塗了一張戲臉的家人跑進來催道:「二爺,大爺發火了,他催著開戲呢,讓您快去!」
水長清聞言生氣道:「忙什麼,我這不正跟二舅爺說話嗎?讓我哥等一會,我們沒什麼正經話,我很快就來!」說著他催促致庸道:「來請安就免了,我看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快說吧。」
致庸一看這個架勢,索性直人正題:「致庸想向姐夫借一筆銀子,代姐夫去江南武夷山疏通茶路!」
水長清一驚,目光微亮:「你說什麼?你……要替我們水家去武夷山疏通茶路?」
致庸坦然道:「正是!致庸聽說因為茶路不通,姐夫家和元家失約於俄商,年年損失巨大。致庸自己也有志於做茶葉生意,只是本銀不足,所以來求姐夫,玉成此事!」
水長清哼了一聲,有點不屑地看著他道:「你是想和我合股做生意?」
致庸微笑著點點頭,不料水長清一擺手道:「那你還是回去吧,你應該聽說我和元家、邱家有約在先,不和你們喬家做相與了!」
致庸笑了起來:「這件事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之所以知道此事仍然要來,正是覺得姐夫能聽得進致庸的道理!」
水長清哼了一聲:「你有什麼道理?」
致庸道:「姐夫,水家在山西眾茶商裡的名望,只有元家可以相比,是不是這樣?」
水長清斜睨了致庸一眼,點點頭道:「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啊。」「可是姐夫家已經四年沒派人去江南販茶了。姐夫作為山西最大的茶商之一,四年不去販茶損失了多少銀子?」
「沒多少,也就是一兩百萬罷了。」水長清仍舊無所謂道。
致庸慨然道:「那我再問姐夫,水家的茶貨生意鼎盛之時,每年賺多少銀子?因為水家生意而衣食無憂的茶民又有多少?」
水長清看看他:「這個……賺多少我就不告訴你了,不過依附著水家生意的茶民倒確有一兩千戶人家吧。你問這個什麼意思?」
致庸不接他的口,仍舊繼續問道:「致庸再問姐夫,過去茶路暢通之日,光水家一年納給殺虎口稅關的茶貨稅銀又有多少?」
水長清道:「那稅銀可著實不少,不過我水家作為大茶商,養活一兩千戶茶民,給皇上繳納點銀子,也是為國為民應盡的一份責任,不值得誇耀!」
致庸一拱手:「姐夫,從武夷山販茶到外蒙古的恰克圖,這條茶路斷了四年,不僅姐夫家損失以百萬計,茶路上以制茶、運茶為生的茶民也沒有生路,就連朝廷四年也少收入難以計數的稅銀。你說,這樣一條茶路,為國為民為己,該不該有人去幫你重新疏通?」
水長清不禁重新打量他:「怎麼,就你?從武夷山販茶到恰克圖與俄商交易,長達萬餘裡,南有大江,北有沙漠戈壁,江南目前又被長毛占著,你真有能耐把它重新疏通?」
致庸此刻反而不多說什麼了,只笑著點頭,眼神堅定。水長清見狀想了想,道:「那……你想要我出多少銀子?」
致庸豎起一個手指頭:「姐夫是生意場中人,知道要做成此一樁生意,本錢巨大。我想請姐夫至少入股一百萬兩。」
水長清深深看他一眼:「啊,這事我恐怕要和王大掌櫃商量一下。哎,我問你,萬一此事不成,你把我的銀子賠了怎麼辦?」
致庸胸有成竹道:「姐夫,喬家現有十七處生意,我願意以它們做抵押。」
內室的如玉一直趴在門縫裡偷聽談話,此時聞言大驚。
剛才那個畫了花臉的家人又跑進來:「二爺,大爺在那裡罵人哪,您要是再不去,他可要惱了!」
水長清正好順水推丹,道:「好了好了,我就去。」說著他回頭對致庸道:「你先走吧,等我有空再商量!」
致庸點點頭:「姐夫,事情致庸都說了,姐夫好好想想,我還要去元家走一趟,明天來聽你回詁,如何?」
水長清不由心中一驚:「怎麼,你還想把元家也拉進來?」
致庸欲擒故縱道:「要是姐夫不願做這樁生意,我就請元家人股。」
水長清想了想:「好吧,我就不送了,王掌櫃,替我送一送舅爺。」說著他便隨畫了花臉的家人匆匆離去。
王大掌櫃抱歉道:「舅爺,我們東家就這樣,您別介意。」
致庸笑道:「二爺是我家親戚,他的脾氣我怎麼能不知道?好了,告辭!」
他抬腳朝外走,卻見如玉從內室衝出,叫道:「二弟,你留步!」
致庸回頭,王大掌櫃也回頭看她。
如玉看了一眼王大掌櫃,欲言又止道:「算了,我沒事了,你走吧!」
致庸明白了她有話說,卻不說破:「三姐,那我走了,你有空去喬家大院坐坐,嫂子她們都想你呢!」如玉點點頭,眼看著他走出去。
戲台院的水長清招呼王大掌櫃道:「派人盯住喬致庸,看他是不是去了元家。」
王大掌櫃匆匆辦了此事回來,問道:「東家,喬東家借銀子的事,您是怎麼打算的?」
水長清沒頭沒腦道:「都說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生意不好做,其實錯了。」
王大掌櫃不解道:「東家的意思是?」
水長清也不直接回答,冷笑道:「誰說目前的生意不好做?人要是想敗家,那你是攔不住的!」
王大掌櫃聽出了他的意思,卻不甘心地問道:「東家,要是喬東家販茶成功了呢?」
水長清哼道:「那也是他用我的銀子替我販茶,我又吃什麼虧?」
王大掌櫃想了想又道:「東家,喬東家若是去了元家,而元家又答應了他,這事我們還攙合不攙合?」
水長清瞪眼道:「你糊塗,元家攙合,我們更要攙合!便宜讓元家一家獨占,將來他們收了喬家的生意,在祁縣就是一家獨大!我們怎麼辦?」
王大掌櫃剛要開口,這邊已經招呼水長清唱戲了,那水長清清了清嗓子,裊裊娜娜地走上台去。王大掌櫃看著他,嘆口氣,搖頭走開。
此時元家客廳內,元老東家正高興地接待致庸。聽致庸說了目的,不禁誇讚道:「好哇,真是後生可畏。」
致庸忍不住繼續慨然道:「老前輩,大家認為要恢復茶路,難就難在長毛目前占據著長江一線。致庸以為,長毛可以占據長江邊的都市村邑,但我不相信他們沿江都布上兵馬,既然如此,就一定有讓茶船通過的間隙和機會;其次,我向人打聽過,長毛並不像人說的那樣,只是一群殺人放火的強盜,據說他們造反的目的,是要在中國平均地權,遏制豪強,給小民一口飯吃。我一個商人,不是官軍,也不是朝廷官員,去南方販茶,只是想為天下茶民生利,即使被抓到,想來也不至於就是死路一條。而只要我人不死,茶路就能疏通,那您老人股的銀子就不會打水漂。」
元家老東家深深看他:「萬一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抓到你後便不分青紅皂白,一刀將你殺了呢?你就一點不怕?」
致庸哈哈大笑,笑畢正色道:「致庸冒險去江南販茶,並不全然為了一己之私,商路不通,我輩商人就只能坐以待斃。坐以待斃是死,冒死去販茶被殺也是死,致庸寧可選擇後一種死法!」
元家老東家神情大動,眼裡忽然濕潤起來:「喬東家,我在想自個兒可能真的老了,現在是你們這代人的天下了!如果我年輕十歲,這去江南恢復茶路的事,就輪不到你了,我一定會捷足先登的!」
致庸聞言大喜。
剛要說話,卻聽元家老東家點頭繼續道:「天下洶洶,皆日長毛占了長江一線,去江南販茶是一條險道。其實古往今來,天下商路又有哪一條不是險道?孩子,有了你,我們晉商不避萬死開拓商路的火種就沒有熄滅。好吧,我和孫子合計一下。」
說著他拉拉鬍子,露出如孩童一般的笑容低聲道:「現在是他管家了,我也得跟他商量!你就聽回話吧,應該沒事。」致庸會意,笑著起身告辭。
這時如玉正在水家內室走來走去,焦急萬分。
元楚站在一旁看她,忍不住問道:「娘,你怎麼了?」
如玉看看元楚,終於下了決心:「孩子,走,跟娘回喬家堡你舅舅家!這個家,娘不想待了!」
元楚喜道:「娘,是不是到了舅舅家,我就可以念書了?」
如玉有點難過地點點頭。
元楚更樂了:「好啊!娘,你知道這叫什麼?」如玉道:「叫什麼?」
元楚道:「咱們這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如玉不由忘了擔心的事,滿臉笑道:「好兒子,你現在說的話,娘都不懂了。」說著她回頭對丫鬟道:「吩咐外頭套車,我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