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玉菡慢慢走上江家繡樓的時候,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覺。即使是多年以後已經完全平靜,回想起當時的經過,她也還是不能真正將其描述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踏上繡樓的那一刻,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一種混合著悲傷的強烈憐憫,但當她在繡樓上,看到那個消瘦的倚窗而立的背影時,這種憐憫中又多了另一種莫名的恐懼。
玉菡望著那個默默的背影,放下手中的包裹,半晌鼓起勇氣道:「雪瑛妹妹,我知道,目前全天下妹妹最不願見的人就是我。我不是不怕妹妹會冷待我,可我還是來了。因為,因為是致庸求我來的……」
雪瑛猛一回頭,深深地看著玉菡。四目相對,兩人都暗贊對方的美麗,接著各自心中一痛,竟像刀剜一般。
兩人相對待立了一會,雪瑛突然冷笑道:「雪瑛一向胸無城府,你和大表嫂,還有你的丈夫喬致庸,想對雪瑛做什麼,一一地都做了;世間今天還有江雪瑛這個人,是因為我還不想死。說吧,他讓你來幹什麼?」
玉菡道:「其實前幾日的信裡也都寫了,但既然妹妹這麼問,我就再說一遍吧,致庸所以今天讓陸氏來見妹妹,是前次他自個兒來過,勸了妹妹,可是你不聽他的話,還是要嫁給榆次何家的大少爺何繼嗣!」
雪瑛道:「嫁給誰,不嫁給誰,這是我的事,與你、與他有什麼關係?」
玉菡心一痛,道:「妹妹錯了,這事怎麼與陸氏沒關係?妹妹生得這麼漂亮,天生麗質,鮮花一般的年紀,竟然要嫁給一個眾所周知的病人……」說到這裡玉菡眼裡忍不住湧出淚花,「妹妹這麼做,不是還在記恨致庸,想懲罰我的丈夫,讓他心疼,還能是為了什麼?你讓我的丈夫心疼,就是讓陸氏心疼啊!」
雪瑛的心突然顫起來,道:「表嫂,到了這會兒,你們終於知道心疼的滋味了?自從你用你們家的銀子,從我身邊奪走了致庸,江雪瑛九死一生,你們喬家沒有一個人想到過,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是死是活……這段時間我剛剛下了決心要嫁給何繼嗣,你們兩個人一前一後都來了,都知道心疼了……」
她仰仰頭,努力把眼淚噎回去,冷笑道:「陸玉菡,致庸不想讓我嫁給何家,你呢?難道你也不想?」
玉菡想了想,拭拭眼淚道:「妹妹這話問得好,看樣子我沒有猜錯,妹妹直到今日,仍然恨著陸氏;前次致庸來見過你,回去他就求我了,讓我替他來勸。陸氏思前想後,先是寫了一封信,但你無回音。而今天所以還是大著膽子來了,就是覺得妹妹執意要嫁給何家,說不定也是為著陸氏。妹妹,陸氏出嫁前,並沒想過要拆散你們的姻緣,只是嫁到喬家後,我才知道自個兒的丈夫原來已經有了心上人,這個心上人就是妹妹! 妹妹只知道喬家為了借銀子渡難關犧牲了妹妹,妹妹應該知道陸氏在這件事情上是無辜的,妹妹為致庸的負心而傷痛,這傷痛誰都知道,可陸氏的傷痛又有誰知……」
雪瑛哪裡聽得進這話,流淚道:「你嫁給了自個兒喜愛的人,要名分有名分,要丈夫有丈夫,如果這也算受傷,那我寧願受傷的不是你,是我!……」突然,她又抹淚冷笑起來:「哦,我明白了,你剛才這麼說,是你發現雖然致庸娶了你,心裡裝的仍然是我,你妒忌了,難受了,你為這個心疼!但你知道不知道,就因為有了一個你,我和致庸今天才會如同天地兩隔!你……你的話說完了嗎?說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玉菡強作鎮定,含淚道:「妹妹,陸氏的話還沒有說完。雖然陸氏從沒有傷害過妹妹,可妹妹一定要說致庸娶了陸氏,陸氏也就傷害了你,陸氏也無話可說,畢竟他是我的丈夫,他負了妹妹,也就是我們喬家負了妹妹。可妹妹也替我想想,此刻我就是想替致庸彌補過錯,又能怎麼樣?我不是沒給過他機會,做夫妻之前,我曾經要他給我一張休書,可他沒這樣做,是他自個兒留下了我!」
雪瑛大為震驚:「不,你胡說!」
玉菡指著自己的心口道:「妹妹,我對天發誓,我不是胡說。我講出這件事,只是想讓妹妹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無論是你、我還是致庸,誰都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了!
這是我的命,你的命,致庸的命!既然這樣,我們三個人為什麼還要互相傷害?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盡棄前嫌,像至親一樣和睦相處呢?」
雪瑛心中一時大亂,一時間也理不出頭緒,仍舊生硬道:「陸玉菡,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話,你就真的不想讓我嫁給何家?」
玉菡想了想,道:「妹妹一定要聽,陸氏就說說真心話。妹妹,自從前次我親眼看到致庸離開你後心痛如裂的樣子,我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我都要想盡辦法讓你儘快嫁出去,不管你嫁給誰,只要你能嫁出去,致庸就不會天天想到你了,他就不會再為當初辜負了妹妹心疼,我也就不用再擔心他會為此心疼而死了!」
雪瑛哼了一聲:「但你現在又費那麼大的勁勸我別嫁給何家,這卻是為什麼?難道你就不怕你丈夫心疼了嗎?」
玉菡內心掙扎起來,半晌才道:「妹妹一定要問,陸氏就說出來。因為我也是個女人,打從我上了這座樓,一眼見到妹妹,就像見到了我自己。將心比心,玉菡不能只為從妹妹這裡找回自己男人的心,就昧著良心勸妹妹嫁到何家去!陸氏和妹妹一樣,是個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
一聽這話,雪瑛的心頭一陣酸楚,顫聲道:「陸玉菡,我早就聽說了,你這個人對誰都是那麼好,你就是用你的好,還有你們家的銀子,拴住了致庸,讓他無法帶著我遠走高飛!可是我不相信,你剛才也把你自個兒說得太好了,說來說去,你一直都在為你的男人著想,為江雪瑛的未來著想,陸玉菡,在這件事裡,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小算盤嗎?」
玉菡搖搖頭,誠懇道:「妹妹錯了,我為我丈夫想,為妹妹想,就是為我自個兒想。如果妹妹真的嫁到了何家,致庸就會為妹妹心疼一生;致庸為妹妹心疼一生,陸氏也會為自己的丈夫心疼一生!致庸若為妹妹心疼至死,陸氏也會為自己的丈夫心疼至死!」
雪瑛久久地望著她,半晌終於冷冷開口道:「陸玉菡,剛才我聽你說的話,差點相信你了,以為你在這件事上真的沒有錯,我該可憐你才是。但這會兒,我不會這樣想了! 因為……因為你剛剛進了喬家門,也成了喬家的人,從來做事情只會替自個兒打算,一點也不會想到別人!」
玉菡一愣,剛要說話,雪瑛揚起一隻手決絕道:「陸玉菡,你一定要我說出我的打算嗎?你想對了,致庸也猜出來了,致庸他果然聰明,我要嫁給何繼嗣,正是要讓那個負心的人一輩子心疼如割,這是他當初在財神廟裡對著神靈許下的諾言!玉菡,你們家有銀子,你又那麼好,你已經奪走了我的人,還不讓我留下他的心嗎?……只要能讓他心疼,我就留住了他的心!江雪瑛這一生已經完了,只要我能留下致庸的心,我什麼都願意做!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樓下,江母、明珠及翠兒等擠作一團,聽著樓上的聲音,每人一個心思。
半晌只聽玉菡痛楚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妹妹鐵了心要嫁到何家去,我也沒有辦法,我有幾句話送給妹妹。第一句,妹妹吉人天相,就是嫁到何家,也不一定就是跳進了火炕。我祝妹妹順順噹噹嫁到何家,何家大少爺會因為娶了妹妹而痊癒,妹妹從此和他生兒育女,家業興旺,終身有靠。第二句,上天沒有理由讓妹妹因嫁到何家而受苦,更沒有道理讓致庸和我因為妹妹的一意孤行心疼至死!妹妹,就是致庸有錯,就是他錯不可恕,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不要忘了,致庸身邊還有一個陸玉菡呢,只要陸氏活著,我就會舍下命來保護我的丈夫,不讓他心疼而死。妹妹,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恕不遠送,表嫂,把你的東西帶走,我受不起呢!」雪瑛譏諷地重重地吐出「表嫂」兩字,同時指著桌上的包裹。
玉菡猛回頭,痛聲道:「那是致庸帶給你的,你好好看看吧,尤其是小包裹裡的小東西……萬事只盼你三思而行,好自為之!」說著她「咚咚咚」下樓。
這邊江母、翠兒急得不行,也顧不得說什麼,與她擦著肩上了樓。
下了樓的玉菡一陣眩暈,差點摔倒。
明珠趕緊扶住勸慰道:「小姐,不行就算了,您盡力了。」
玉菡搖搖頭剛要說話,忽聽樓上傳來雪瑛的聲音:「娘,我改主意了,我不嫁給何繼嗣……」
明珠大驚,向玉菡看去。只見玉菡閉上眼睛,顫聲道:「咱們走!」
玉菡回到喬家堡,躺在房內默默流淚。致庸急忙趕過來,不知如何是好。曹氏心中也是著急,打發人看了好幾趟。
致庸無奈,只在房中踱步,長吁短嘆。
眼見著致庸可憐,玉菡的心終於軟下來,哭腔道:「我想喝口茶。」
致庸連忙雙手遞上。玉菡不接,嗔道:「我這樣躺著,怎麼喝?」致庸趕緊放下茶杯,將她扶在自己懷裡,親自餵她。玉菡在他懷裡呷了一口茶,眼淚忽又湧出,道:「她不會嫁給何家了……這下你滿意了!」
致庸手一抖,杯子裡的茶竟有少許灑出。
玉菡看出了他的激動,一把推開他,扯過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咬著嘴唇又開始流眼淚。致庸慢慢站起,猛然間熱淚盈眶。
他呆立了一會,突然拭去淚花,放下杯子,走到床前,一把扯過被子鑽進去。
玉菡不禁大叫:「你……你……」致庸不管,只在被中熱烈地感激地親吻著玉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