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祁縣商街上,幾位皂衣衙役,個個手提大鑼,邊敲邊喊道:「眾商號聽了,朝廷海防捐已派至本縣,此捐事關海防安危,國家存亡,縣太爺有令,各家商號一體認捐,不得脫號!」
他們一路喊了過去,但眾商家一聞此聲,紛紛開始上起了門板。
喬家的內書房裡,致庸面帶病容在榻上半臥著,曹掌櫃皺眉道:「不足兩月,這是朝廷第五次向下面派捐,名目百出,記得上個月朝廷派的是河防捐,說是治理黃河決口;這一回名頭更大,是什麼海防捐。」茂才道:「自從英格蘭、法蘭西各國打破國門,大清國還有什麼海防?」致庸怒道:「讓捐多少?」曹掌櫃道:「這次朝廷派給山西一省的海防捐竟然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而山西的三分之一,又作為大頭派給了我們祁縣、太谷、平遙三縣,且不是按家捐,是按商鋪捐。每個商鋪不得少於五十兩銀子!」
致庸慨然道:「朝廷素知山西商人眾多,號稱饒富,才把那麼多捐稅交予山西一省;祁縣、太谷、平遙三縣商家匯聚,派捐三分之一也不足為奇。不過五十兩夠幹什麼的? 既然朝廷派的是海防捐,這錢多少也會用在這上面,大家就該多捐點,萬裏海防,不能再讓那些夷國騎到我堂堂中華大國的脖子上拉屎了!」
曹掌櫃有點摸不准他的心思,問道:「那東家的意思……」
致庸一下從床上坐起:「要我說,每個商鋪就該捐五百兩! 五千兩!上回和英吉利國打仗,我們敗了,結果割地賠款;如果以後再敗,不知又是個什麼結果!所以一定要捐,多捐!」
曹掌櫃吞吞吐吐起來:「東家,有件事還沒告訴您呢。今早上達盛昌的崔大掌櫃來過,要聯絡水家、元家和我們一起抗捐。崔掌櫃還說,他來聯絡我們的事不要聲張出去!」
致庸冷笑:「前幾日達盛昌不是也和水家、元家一伙,吆喝著不和我們來往了嗎? 怎麼今日又來聯絡我們一起抗捐?既要抗捐,那就公開的,理直氣壯的,幹嘛要悄悄的?大丈夫敢作敢當,幹嘛要背著人?」
茂才回過點神,幫曹掌櫃解釋道:「東家難道沒看出來達盛昌有難言之隱?」
致庸道:「什麼難言之隱?他們這是腳踏兩條船。邱老東家深知我的新店規改得對,改得好,可他畢竟也是水家、元家的相與,目前這個局勢,用不著和我一起受千夫所指……唉,也不說這個了,曹掌櫃,你告訴達盛昌的崔大掌櫃,就是他們都不捐,我們也要捐!」
曹掌櫃覺得不妥,勸道:「東家,您再想想……」
致庸皺著眉頭考慮了好一陣,突然道:「農民種地是為了供天下人吃糧,匠人做工是要供給天下人使用器具,讀書人做官是為了治理天下,我們商人做生意則是為天下流通財物。目前洋人犯我疆土,殺我百姓,不論士農工商都應為國盡力!自古至今,世人多指責商人惟利是圖,只認銀子不認君父國家,我就氣不過!曹爺,從這件事開始,我要讓天下人看看,商人不是這樣的,至少我喬致庸不是這樣的!」
曹掌櫃心中一動,臉上不禁起了愧色,但過了半晌他仍有點為難道:「東家,這道理我也懂,不過目前咱們的處境不好,水家、元家、達盛昌一起聯手抵制我們,其他小商戶害怕他們,也不大敢和我們做生意,這回我們若是再置他們於不顧,堅決認捐,只怕以後更不好處了!」
他一邊說一邊使眼色給茂才,讓他也勸兩句。
不料茂才又像夢遊般發著呆,一點沒注意到他的眼色。
而這邊致庸想了想仍舊堅決道:「不,曹爺,他們不理我喬致庸可以,國難當頭,不讓我為朝廷出力可不行。前者只是個人乃至晉商之間的小事,後者卻事關國之大事,事關我喬致庸的大節!這一回,就是我把他們全得罪了,就是他們永世不和我喬家做相與,我也還是要捐!」
曹掌櫃聞言大急,又拿眼看茂才,繼而扯扯他的衣服。
茂才抬起頭回過神來,但大大出乎曹掌櫃意料的是,他竟然帶著點激憤,比致庸還激動道:「東家說得對,這是大節,捐,當然要捐!」
曹掌櫃一聽傻了眼,待了半晌只得又問:「那……我們捐多少?」
致庸想了想道:「上回從包頭拉回來的銀子,付了陸家的本銀和利息,外加三星鏢局的鏢銀,又和水家、元家清了幾筆要緊的帳,銀庫裡差不多空了。唉,我真恨我現在沒有足夠的銀子,要是有,我就每個鋪子捐它五千兩……這樣吧,盡我們最大的力量,每個鋪子捐一千兩銀子!」
曹掌櫃大驚,臉色都變了:「一千兩?這樣的話,咱們超過起捐數二十倍!」
致庸和茂才互看一眼,都重重點了點頭。
曹掌櫃嘆道:「東家,我們捐就捐吧,可就是別捐這麼多,我們帶頭捐銀子已經犯了眾怒,再捐這麼多,那不是讓別人覺得,咱們是故意要他們的好看嗎!」
致庸哈哈一笑:「曹爺,你還真說對了,我正是想要他們的好看!萬一他們覺得不好看,就會捐得和我一樣多,那祁縣、太谷、平遙三縣,乃至整個山西會給朝廷多捐出多少銀子?這麼多銀子又能多養多少兵,打多大的勝仗!呵呵,這個眾怒,我還非犯不可了!」
曹掌櫃沒料到他竟這樣回答,又是佩服又是擔心,不再多說,轉身就往外走。
致庸又衝著他的背影道:「曹掌櫃,既然這件事情要鬧大,那就鬧得更大些吧!我們帶頭捐銀子助海防是好事,光明正大,不要悄聲跟做賊一樣。我讓長順他們帶上鑼鼓跟你一起去,我們喬家要鑼鼓喧天地把銀子送到縣衙門裡去!」
曹掌櫃更是吃驚,忍不住嘆一口氣,說:「東家怎麼說,我就怎麼辦!」
幾日後,水長清在家中戲台院內正跟在一旦角後面學台步。
王大掌櫃走進來看著他,急得想說什麼,又不敢打擾,只好站在那裡連連咳嗽。
過了好一會,水長清才看見他,帶點不耐煩道:「又有什麼事?」
王大掌櫃躬身稟道:「東家,縣裡的錢師爺來了,送來縣太爺的帖子,請您和元家、邱東家一同去衙門裡會商。」
水長清比劃了兩下水袖,頭也不抬道:「你沒見我忙得很嗎?我沒空!我知道這個新上任的縣太爺想幹什麼,不就是那筆海防銀子!」
王大掌櫃道:「東家,這回恐怕不捐是不行了,喬家已經捐了,他們每個鋪子捐了一千兩!」
水長清一驚,生氣道:「他們喬家多大一點生意,就捐了這麼多,我們難道就比他們差嗎?元家和達盛昌呢?」
王大掌櫃道:「我派人打聽了,他們也要捐。縣太爺有話,說誰家要是生意上不順,家裡拿不出這點銀子,就不用捐了!」
水長清一愣,道:「他這話什麼意思?讓這個縣太爺拿把笤帚來,把我們家的地縫掃掃,也夠他們吃幾輩子的!」
王掌櫃道:「聽說元家每個鋪子是一千二百兩,達盛昌捐多少還不知道。」
水長清微微怔了怔,乾脆道:「我們和元家一樣,每個鋪子也是一千二百兩銀子。達盛昌算什麼,喬家現在還有一碗粥喝,也捐一千兩,真是有倆錢燒的!你去告訴縣太爺,我身子不好,銀子給他抬去,人就不去了!」說完,他徑直走回去對那個粉妝旦角道:「來,接著走,剛才我那兩步跟一捧雪比,還差多少!」
那旦角道:「水東家,您要是上了台,別人還真鬧不清您像一捧雪,還是一捧雪像您呢!」
水長清聞言大喜:「真的?」
那旦角掩嘴笑,點點頭。
不料水長清臉一沉:「你蒙我呢,我這兩步不用說和一捧雪比,就是跟九歲紅比,都還差得遠呢。咱們接著走。」
兩人一前一後,又像模像樣地走了起來。
邱家客廳內,崔鳴九站在邱天駿面前低聲道:「東家,事情我沒辦好,水家、元家都捐了,我們捐不捐?」
邱天駿道:「我們不和水家、元家比,只和喬家比,我們也捐一千兩吧。」
崔鳴九剛要應聲離去,邱天駿又道:「你回來,喬致庸在網羅人才,你聽說了嗎?」
崔鳴九點點頭:「聽是聽說了,不過好像是給一些失業的掌櫃、伙伴們發些過日子的銀子,說不上什麼網羅人才!」
邱天駿道:「那就更壞了,他這是在收攏人心!你趕快去替我也辦件事!」
崔鳴九問:「什麼事?」
邱天駿道:「把這幾年從達盛昌各店辭退回家的掌櫃和伙伴的名字寫成單子,挨家挨戶去給我看看,有沒有過不下去的,要是有,發些賑濟銀子給他們!」
崔鳴九忍不住道:「東家,我們幹嘛這樣?喬家發銀子給將來他們要用的人,我們辭退的掌櫃和伙伴將來都不打算再用了,還要在他們身上花銀子?」
邱天駿道:「你懂什麼?這不叫花銀子,這叫生意,買的是人心和口碑!他喬致庸那麼做,我就這麼做!我這把年紀了,總不能老跟在他屁股後頭亦步亦趨吧!」
崔鳴九不敢回嘴,轉身離去,出了客廳才恨恨自語道:「這個喬致庸,自從有了他,我就再過不了安生日子了!」
至於陸大可,聞訊後跳著腳在陸家客廳裡對侯管家發脾氣:「我沒銀子,我就是不捐!『哎喲』我的腦袋呀,痛死我了!」
侯管家勸道:「東家,這事可都是祁縣喬家堡咱們家的姑爺帶頭鬧起來的,他一帶頭,祁縣的幾個大商家都認了捐,連小商號也都各捐了五十兩。縣太爺說,陸家是太谷的首富,我們要是不捐,他就不好交差了!」
陸大可大聲道:「我就是不捐,我沒銀子!這個喬致庸,一個鋪子一千兩,他瘋了,敗家子!這事是他惹起來的,他替我捐了吧,我可沒銀子!」
侯管家一直站著,看他發作,過了好一會才忍住笑喊一聲:「東家——」
陸大可看看他,半晌終於軟下來:「咱們這麼窮,不能和祁縣的水家、元家比,就是喬家和邱家咱們也比不上,咱們只能和本縣的那些小商戶比,一個鋪子捐它五十兩。」
侯管家有點為難:「可是縣太爺那邊……」
陸大可怒道:「就這麼多,他愛要不要,就這麼多我還心疼呢!」說著他捂住心口,又「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一個僕人趕緊跑過來,扶他進內室。
侯管家想了想,捂著肚子笑了起來,旁邊一個伙伴問道:「侯爺,你笑什麼?」
侯管家道:「我在笑咱們的縣太爺,祁縣的太爺對水家、元家用的那些招兒,他以為對陸家也頂用,咱們縣太爺錯了,別人怕人家說他沒銀子,咱們東家可不怕,他吝嗇摳了一輩子,可以說天下聞名,這回要是突然不吝嗇了,人家才不敢跟他做生意呢!」
那傢伙恍然大悟,跟著哈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