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當日致庸將馬荀的辭呈交給顧天順,顧天順草草看了看,便把辭呈放下了,不介意道:「東家,凡是從小來店裡學生意的,四年師滿後只要本人要走,東家和掌櫃的都不便強留。這是規矩。」
致庸忍不住道:「為什麼?我們復字號養育出來的人才,放出去幫別人賺錢,那我們不成了傻子?」
顧天順笑笑:「東家,有句話是這麼說的,鐵打的商號流水的伙伴。店裡少了誰,都不是做不成生意!」
致庸看看他道:「如果我一定要留他呢?有辦法嗎?」
顧天順皺眉道:「東家,我復字號別的沒有,人有的是!生意場上歷來只有伙伴求掌櫃的賞飯吃,還沒有聽說哪一家掌櫃的死乞白賴去求要走的伙伴留下來!那成了什麼道理?」
致庸看著他,道:「顧掌櫃,馬荀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顧天順越聽越不順耳,終於臉色漲紅態度強硬道:「東家,馬荀再好,也只是個跑街的,他的能耐還能大過我們這些掌櫃?」
致庸對他徹底絕望了:「好吧,你可以走了。」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顧天順也不勝其怒,忿然離去。
致庸看看茂才,怒道:「天底下最稀有寶貴的就是人才。看見人才離開他竟然一點也不心疼。」
茂才道:「復字號出的許多事,都和這位顧大掌櫃有關係!那麼多分號掌櫃敢知法犯法,也都是因為他。」
致庸道:「茂才兄,看來復字號需要一場大改變,一些陳規陋習,一定得破;一些新規,一定要立,古人云不破不立,不然我們就做不成大事!」
茂才點頭,遞過一張單子。
致庸飛快地看完,抬起頭,目光明亮道:「好!我們就照著單子上的事,一件件做起來!」
次日,復盛公後院小飯堂內盛設筵席,當著眾位分店和總號的掌櫃,致庸站起,道:「諸位,一是我來了這麼久,一直沒請大伙吃頓飯,前一段買賣高粱,大家辛苦了,今天補一補這個情;第二是復字號內部的有些大事,要和諸位商量!」
眾人的注意力馬上集中起來。
有人私下議論:「東家是不是要選大掌櫃了?」
顧天順咳嗽一聲,臉微微有點紅。
眾人當下不再說話,接著致庸拿出那本密帳,搖晃道:「最近我和孫先生在總號和備分號走了走,把聽到的和看到的事情都記下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諸位,我本來不想勞煩各位,可現在發覺不行!要知道,咱們復字號這些年出的花花事還不少呢!」
顧天順警覺起來,掌櫃中不少人開始緊張。
致庸朗聲道:「既然都是咱們的家窩子事,我就給大家念念,家醜不外揚,今兒只在自己人小圈子裡亮亮家醜。目的只有一個,把事情講出來,和我們的店規比對比對,以後這樣的花花事,是不是還要再有!」
場內響起一片議論聲。
致庸環顧眾人,道:「大家安靜。既然是亮家醜,我就先從總號開始。第一條,違犯店規,任用私人。店有明規,任何人包括東家和掌櫃的在內,沒有東家和掌櫃的協同商議,店內不得任用私人。總號顧大掌櫃卻將自家兒子的小舅子張二狗,小名二狗子,安插到復字號通順店當伙伴,結果發生了和客人撕扯、強買強賣之事。顧大掌櫃,有這事嗎?」
顧天順頭上開始冒汗,站起,語氣卻也強悍,道:「有。」
致庸看他一眼,繼續道:「你請坐下。第二條,違犯店規,私自借貸,造成虧空。總號大掌櫃顧天順,不和二掌櫃、三掌櫃商議,不顧對方信譽不好,私自貸銀八萬兩,給東城商號萬利聚的吳東家做羊毛生意,結果到了現在,八萬兩銀子無法追回。顧掌櫃,這一條有嗎?」
「有。」顧天順又一次站起。
致庸哼了一聲,不再看他道:「第三條,違犯店規,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總號大掌櫃顧天順,常年視店規為無物,明明喬家自祖上以來,店規裡一條條寫明不准逛窯子,不准喝花酒,除非應酬客人不得聽戲。但顧天順還是私自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用的卻是公中的銀子。顧掌櫃,有沒有這事?」
顧天順這次沒有出聲,終於低下頭,汗如雨下。
一時間,眾掌櫃皆低頭不語,一個個腦門出汗,場內鴉雀無聲。致庸看著眾人道:
「大家也別低著頭,我看下面的也不要念了,各人的帳各人清楚。現在我把這本帳燒了,從今以後,舊事不提,但誰犯的錯,回去馬上糾正。任用的私人,一律清退!再發生這樣的事,誰做的誰就請辭好了!」
說著,他將密帳本放到火燭上,看著它一點點燒毀。眾人抬頭,吃驚地望著他。
致庸環顧眾人,接著高聲道:「現在商議第二件大事。復字號的店規還是多年前我祖父貴發公和當時的掌櫃、伙伴共同訂立的,今天時過境遷,有些該廢除的,卻沒有廢除;有些該修訂的也沒有修訂;有些條款寫在紙上,本來不錯,但大家卻不遵循,形同虛設。我覺得今天機會挺難得的,咱們東家、掌櫃的都在,我提議乾脆把店規重新修訂一番,以後大家全體遵守,再有違規者,幾輩子的交情,就講不得了!」
眾人稍稍活躍,有人喊:「對!這件事早該辦了!」
致庸道:「無論一國一家還是一店,要想興旺,必須用人,用人就要兼顧東家、掌櫃、伙伴三方利益,我提議,在店規裡加一款,學徒四年以上出師,願在本號當伙伴者,一律頂一厘身股,此後按勞績逐年增加。」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詫地抬起頭來。
顧天順抬頭想說什麼,又不好張口,暗中捅了捅身邊原先的二掌櫃。
二掌櫃無奈地站起道:「東家,你這一條……恐怕自打有了晉商以來,就沒有過。要是伙伴也能和掌櫃一樣在生意裡頂一份身股,掌櫃和伙伴還有什麼區別?」
三掌櫃接著站起,道:「東家,我明白東家的意思,東家是看這一陣子要辭號的伙伴太多,想留住他們,這是東家對伙伴們的恩情。可是東家,要是看哪個伙伴家中過得艱難,你讓櫃上另外施恩就行了,萬萬不可開這樣的先例!」
此言一出,下面的掌櫃都起鬨起來,茂才不禁皺起眉頭,有點擔心地朝致庸看去。
只見致庸神閒氣定,用力拍拍手道:「諸位,我說兩句。大家的意見我也聽到了,反對的理由無非有兩條,第一條,給伙伴頂身股在晉商中沒有先例;第二條,你們擔心給伙伴頂了身股,掌櫃的就失了顏面,和伙伴不好相處。如果只是這兩條,那我就要說說自個兒的意見了。要說沒有先例,那也沒有什麼,天下事總要有人第一個去做,關鍵在於這樣做有沒有道理。給伙伴頂身股,是為了留住人才。人才是什麼?人才是我們做生意的根本。只要能把人才吸引到我們復字號來,我們為什麼不能開一開這樣的先例?」
眾人安靜下來,致庸繼續道:「別的不說,比方說復盛公的馬荀,據我所知,近年來復盛公的生意有七八成都是馬荀做的。這個人要是走了,復盛公的生意就要讓他帶走大半!這樣一個人,我們為什麼不能給他頂一份身股,讓他留下?」
一時間眾掌櫃都互相看了起來,想反對又似乎很難反駁。
致庸看看他們,補充道:「至於第二條,我們現在就可以在新店規上清清楚楚地寫上,即使掌櫃的和伙伴同樣頂一份身股,掌櫃的也還是掌櫃,伙伴絕對要敬重、聽從掌櫃的招呼,誰違背了這一條,就是違背了店規,大掌櫃依然可以讓他出號!」
很快便有人道:「好,這樣好。」
致庸趁熱打鐵:「大家沒有意見是不是?沒有意見,這一條就定了,給伙伴們按年資頂一份身股!」
和祥店的分掌櫃祁東山猛然站起:「東家,既然今天大家在此商議革新店規,我就提一條,讓大家議議!」
致庸高興道:「好,很好,大家有什麼好主意,都說出來。」
祁東山道:「總號對分號在經營上統得過死,分號沒有丁點自由,什麼都得聽總號的,說穿了是要各分號分攤總號的虧欠。我提議新店規裡加上一條:分號和總號各自獨立經營,獨自核算,自負盈虧,誰的業績是誰的,誰也不能強迫誰為誰效勞,到了四年帳期,賞罰要分明。」
眾分店掌櫃一陣叫好,場面很快熱鬧起來。
泰安店的蘇掌櫃道:「我提一提,老店規裡頭的好東西,一條也別拉下。像這不能帶家眷、不能喝花酒、不能捧戲子等等,都要寫上。捧戲子就少不了花錢,錢不夠就免不了鼠竊狗偷的事情發生!」
他話音未落,同店的三掌櫃站起道:「我也說一句,以後對總號大掌櫃的權力要有所約束,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要寫明,不能讓他的權力無邊無際;權力無邊無際,必然任人惟親,造成店內同仁離心離德!」
致庸越聽越高興:「好!接著說。」一邊的茂才奮筆疾書,一一寫上。
顧天順在一邊再也坐不下去,滿頭大汗,悄悄離去。
二掌櫃、三掌櫃匆匆跟著趕進大掌櫃室,只見顧天順正在含淚收拾鋪蓋。
二掌櫃上前勸道:「大掌櫃,您別這樣啊……」
顧天順抹淚道:「二位爺,顧某早就不是大掌櫃了!」
三掌櫃嘆氣道:「大掌櫃,你說東家今天這頓飯真是……」
顧天順怒道:「他哪是要請掌櫃的吃飯,今天的事情他和那孫茂才早就商議好了!反正我顧天順已經幫他解了高粱霸盤之圍,他已經過了河,可以拆橋了!」
顧天順一邊哆嗦著手收拾東西,一邊顫聲道:「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臉面留下來?我要回祁縣去!」
一聽這話,二掌櫃急得跺腳:「大掌櫃,聽我一句話,你不能走!我覺得今天的事吧,東家主要是對事,並不是對著大掌櫃你一個人。顧爺你堂堂喬家復字號大掌櫃,一世英名,晉商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這樣灰溜溜地走了,以後人們怎麼議論大掌櫃?大掌櫃想過沒有?」
顧天順一驚,醒悟道:「要這樣說,我還真不能走了!顧天順命可以不要,但一生的名聲,不能不顧惜!我還真想看看,他喬致庸怎麼處置我這個在復字號效力了四十年的老掌櫃!」
他探頭向外,隱約聽見致庸正在念新店規:「……第十一款,各號伙伴有權頂一份身股,身股由一厘起,累年按勞績由東家和掌櫃會議決定是否添加;第十二款,不得任用私人,非經東家和掌櫃的會議,不得收徒;第十三款,不准帶家眷人號;第十四款,店內任何人一律不得喝花酒;第十五款,店內任何人無故不准進戲園子聽戲;第十六款,買賣公平,誠信第一,不准強買強賣,欺矇客商,發現一例,立即出號;第十七款,不得強索債務,更不得逼死人命,違者出號;第十八款,店內任何人均不准賭博,違者出號;第十九款,店內任何人均不得吸毒,違者出號;第二十款,也是最後一款,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不得與任何相與商家爭做霸盤,違者出號。以後這個新店規就是鐵的,就是我們復字號的立業之本……」
顧天順心中難過,卻又不得不服氣,忍不住跺跺腳嘆了一口氣,再聽下去,就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