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當日下午復盛公後堂,眾掌櫃齊齊來到,氣氛異常。顧天順和二掌櫃、三掌櫃抱著帳簿走過來。
顧天順當眾對致庸道:「東家,這是總號的帳簿,這是我們的辭呈。天順德薄才淺,對這次復字號出事負有重責,一直想引咎辭職,好在東家斷然出手,復字號已轉危為安,我們三人就是現在辭號,也不算逃避責任了。東家請另選賢明,祝復字號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致庸假意推讓:「顧掌櫃,三位爺,是否可以再考慮考慮?」
顧天順看他一眼:「這……」
致庸一把將帳簿接過來,回頭對眾人道:「顧大掌櫃及兩位掌櫃執意要辭號,我也不好勉為其難。按照祖宗的成法,今天我要向顧大掌櫃、二掌櫃和三掌櫃磕頭道謝!高瑞,馬荀,給三位掌櫃看座!」
馬荀和高瑞搬過來三把椅子,一一放好。
致庸拱手道:「三位掌櫃,請上座!」
二掌櫃、三掌櫃看顧天順,顧天順到了這時,一不做二不休,大模大樣在中間座位上坐下,二掌櫃、三掌櫃也只得坐下了。
致庸斂容道:「三位掌櫃,你們在復字號辛苦有年,今天決意辭號,致庸不能強留,咱們東家掌櫃的一場,我代表祖宗,給你們磕一個頭,謝謝了!」
說著他趴下去,恭恭敬敬地嗑了一個頭。
二掌櫃、三掌櫃略坐了坐,趕緊起身。
顧天順最後一個站起,看看眾人,傲氣地一拱手道:「東家客氣,老朽愧領了,告辭!」
不料致庸攔住道:「顧爺,還有二位掌櫃,先不要走,致庸還有話說!」
二掌櫃、三掌櫃聞言站住,顧天順想了想,氣昂昂地停了腳。
致庸面對各店掌櫃:「諸位,剛才我不得已接受了三位掌櫃的辭呈,從今天起我暫時代理總號的大掌櫃,等請到合適的人時,我再讓賢。話又說回來,靠我一塊鐵也打不了幾根釘。顧爺,我想讓你暫時屈就二掌櫃幾日,二掌櫃和三掌櫃,就一起屈就三掌櫃。復字號需要一番整頓,我希望繼續得到三位前輩的幫助。三位能給我這個面子嗎?」
顧天順十分意外,回頭看兩位掌櫃,二掌櫃、三掌櫃重新振奮起來,連連點頭答應。
顧天順順水推舟道:「東家既然說到這裡,我顧天順還有什麼說的。那好,我們先留下,您物色到大掌櫃我們再離開。」
致庸聞言大喜:「那好。致庸謝三位爺了。」他轉向眾人:「號內的事先就這樣,這幾天,我可能要不時請大家到總號裡議事。」
眾掌櫃一邊悄聲議論,一邊散去。
致庸回到住處坐下,茂才便帶著高瑞一臉凝重地進了門。致庸立刻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茂才嘆道:「東家,高瑞剛剛查到一件事,有一位相與,因為我們和達盛昌爭做高粱霸盤,被裹了進來,血本無歸,一家人自殺身亡!」
致庸大驚失色,忍不住顫聲問:「真有這種事?」
茂才和高瑞看著他,默默點頭。致庸不語,眼淚一下湧出。
他當日就帶人趕往了包頭郊外。殘陽如血,風吹得一人深的蒿草嗚嗚作響,半山上幾座荒墳孤零零地立著。
高瑞跑在前面,一驚道:「東家,你看,有人來過!」
墳前零零落落擺著些祭品,非常新鮮,致庸和茂才對看一眼。致庸一時想不明白,回頭吩咐高瑞上祭。
致庸雙膝跪倒,上香致祭,不禁悲從中來:「山西祁縣喬家堡喬致庸,今天看你們來了!石東家,我今天是代表喬家賠罪來的!我們喬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一家!」
他磕著頭禱念,心中極為傷感。茂才和高瑞上前將他攙扶起來。
茂才勸慰道:「東家,石東家地下有知,一定會明白你的心的!」
致庸站起拭淚道:「茂才兄、高瑞、顧掌櫃,你們也祭一祭。」
三人依次上前致祭,顧天順面帶慚愧。
致庸望著天邊夕陽下血般的浮雲,痛聲道:「茂才兄,高瑞,你們倆幫我記住這事,回去就派人去石東家的老家,看他家裡是否還有親人,找到了就接到喬家去,好好地替他們撫養,這家人的事,我們要管到底!」
茂才、高瑞連連點頭。
致庸看著羞愧的顧天順道:「顧掌櫃,希望復盛公都記住這個教訓,回頭我讓櫃上支些銀子,你找人把石東家的墳塋好好修修,每年的清明節和寒食節,都不要忘了派人到這裡祭掃。」
顧天順低聲應了。
下山時,致庸遠遠地看見在山下車邊默默等候的鐵信石,心中陡然一動,站住低聲問高瑞:「高瑞,你剛才說石東家老家是哪裡人?」
高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雁門關。」
致庸疑心頓起,然而一路走去,直到上車前後,他一直仔細觀察鐵信石,卻見他神態平靜,並無半點異常。
不但致庸沒有看到,也許誰都沒有看到,在馬車啟動的一瞬間,鐵信石突然回頭朝山中一望,一時眼中哀情畢露。
當夜,致庸叫來馬荀,詢問范相與一事的處理情況。
馬荀稟道:「東家,事情是這樣的,這位姓范的相與去年借了我們一千兩銀子做皮貨生意,他不像東家去見的那位相與,是家裡遇上了災禍。」
致庸看他一頭汗,笑著遞過一碗茶:「慢慢說,別急!」
馬荀接過茶喝了一口,道:「東家,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看著別人做皮貨生意賺錢,自己也幹,又不懂得其中的奧妙,結果進了高價,賣了低價,又讓人騙了一回,一千兩銀子不到半年就打了水漂。這會兒生意也不打算做了,後悔得直想撞牆!」
致庸點點頭:「你是說,要他還銀子,是不行了?」
馬荀看著致庸,帶點小心道:「不,東家,我覺得這位相與還是個實誠人,他對我說,他家裡也不是一無所有,他家還有幾間臨街的鋪面,一處住宅,十幾畝地,加起來肯定值不了一千兩,但也就這麼多,他想把這些全作價賠給您,他說可以虧別人,卻不能虧喬東家這樣厚道的東家!」
致庸一驚,失望道:「馬荀,你把他們家的房子、地都收回來了?這人現在已經做不成生意了,家裡再沒了地,沒了房子,日子怎麼過?」
馬荀囁嚅道:「東家,是他自個兒覺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讓自個兒把生意做賠了呢!」
致庸有點急了:「你這個馬荀,怎麼能這麼辦事!古人是怎麼說的?耕者為食,織者為衣,經商者為的是致富。我們是為了致富才經商,可不是為了扒別人的皮!」馬荀
「噗嗤」一笑:「東家,有您這些話,我心裡就踏實了……」
致庸反問:「怎麼,你沒說實話?」
馬荀道:「東家不是讓我去辦這件事嗎?我想了想,這個人生意已經做賠了,再沒有房子和地,一家人就沒有活路了,我就大膽替東家做了主,這一千兩銀子,不要了!」
致庸吃驚地看他,又看茂才。
馬荀一下有點慌了:「東家,我是不是把事情辦錯了?」
致庸突然哈哈大笑:「馬荀,事情辦得好!不僅是辦得對,而且有膽量!」馬荀撓撓腦袋,想了想又笑道:「但我還是收了他的鋪面!」
致庸眉頭一皺。
茂才在一邊圓場:「東家,你不用急,聽馬荀說完。」
致庸點頭,馬荀看看他,趕緊道:「哎東家,收鋪面的事,不是我提的,是對方主動提出來的,我一說這一千兩銀子不要了,他當即就跪下給我磕頭,說『喬東家太好了,他有情我有義,我有了這一回的教訓,這輩子也不想再做生意了,留著那幾間鋪面也沒用,你就幫喬東家把我的鋪面收了,就算我沒有白白地虧負喬東家一千兩銀子』。東家,這是他的原話,他還領著我去看了他的鋪面,其實就是三問破草房,屋頂漏著天,別說一千兩,一百兩銀子都沒人要!可我想了想,還是替東家收下了!」
致庸笑起來:「為什麼?」
馬荀也笑了:「東家,我聽我師傅說過,當年貴發公在包頭創下喬家基業時,今天的十一處鋪面差不多全是這樣從破了產的相與手中收下來的。破草屋沒關係,把它扒了重蓋,就是一處好鋪面!」說著說著,馬荀又不安起來:「東家,我是不是太自作主張了?」
致庸心情大好,回頭看茂才。茂才也點頭,旱菸鍋敲得托托直響。
致庸拍拍馬荀的肩膀:「好馬荀,我沒看錯你,這件事你辦得不錯,就照你說的辦法去辦。」
馬荀點頭笑笑,磨蹭著一時沒走,欲言又止。
茂才笑道:「馬荀,想說什麼就說。」
馬荀猶豫了半天,鼓足勇氣拿出一封辭呈:「東家,我也要辭號!」
致庸大驚。
馬荀囁嚅道:「對不起了,東家。」
致庸忍不住問:「有人委屈了你?」
馬荀支吾起來。
致庸急道:「到底為什麼,竹筒裡倒豆子,稀哩嘩啦!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痛快地說!」
馬荀一不做二不休道:「東家,什麼也不因為,就是想走!」
致庸大為生氣:「你——」見馬荀仍不說話,忍不住怒道:「好,我准了,找櫃上清帳,走吧!」
馬荀一喜:「謝東家!」他一躬到地,轉身就走。
茂才趕忙道:「且慢!東家,馬荀要辭號,你也準了,要說我不該插言,可碰巧昨天我剛剛看了店規,上面可有一條,伙伴要辭號,東家說了不算,得眾掌櫃一起同意!」
馬荀有點急:「孫先生,東家這會兒就是大掌櫃,他都准了我……你這不是害我嗎?」
致庸看了茂才一眼,猛醒:「啊,孫先生說得對,我目前正要在復字號重立商規,怎麼自己先就有章不循。馬荀,你的事我一人說了不算。你先回去,回頭再說!」
馬荀洩氣道:「東家……」致庸轉過身去不理他。
馬荀悻悻地一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低聲對茂才道:「孫先生,都是你多嘴!」
茂才大笑起來。
見馬荀走遠,致庸回頭一揖:「謝茂才兄,不是你,我差點辦了件錯事!」
茂才道:「知錯能改,亦是聖賢。這些天我可打聽了,目前復盛公錢莊,誰都可以走,就是馬荀不能走。別看他只是個跑街的,錢莊七八成的買賣,都出自他手。這樣的人才,別的商號急著要挖走呢!」
致庸嘀咕:「我還真納悶兒了。復字號是怎麼了,自我祖父開始,從沒虧待過掌櫃和伙伴,為什麼能幹的人都想方設法要走,不能幹的偏偏都挖空心思要留下?茂才兄你幫我想一想,這船到底擱在哪裡了!」
茂才笑道:「若我聽到的事情不差,那我就得說,你該讓馬荀辭號。」
致庸生氣道:「為什麼?」
茂才道:「你聽我說完。商家之間有個規矩,學徒期滿,若別家給的薪金比你高,你就不能強留人家,強留人家等於不讓人家發財。再說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不如乾脆給個順水人情,讓他走了算。碰上這種事,誰都不會為難出師的徒弟。他走了也是去別的商號,兩家往後說不定還能多做生意呢。」
致庸聽著,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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