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當夜喬家上下一片歡騰,多日來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曹氏親賜家宴,在內院裡犒賞家中眾人。
與這種輕鬆歡騰的氣氛不符應的是外書房的氣氛:致庸正緊張地坐著,對著包頭復字號顧大掌櫃的又一封急件。
那是曹掌櫃剛剛收到的,內容與月前收到的一模一樣,仍是求銀告急,只是這封信更顯得急迫凶險。
茂才自打看過這封信後就一直閉眼坐著。曹掌櫃則把求援的目光三不五時落在致庸和茂才身上。
隔了一會,茂才突然睜開眼睛,致庸和曹掌櫃立刻把目光轉向了他,只聽茂才道:「曹掌櫃,你先說說包頭復字號如何陷入了今天這個局面?」
曹掌櫃看了致庸一眼,緩聲道:「孫先生,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數十年來,喬家復字號和達盛昌邱家在包頭眾商家中一直是兩強相持,在每一宗生意中都要爭強鬥狠,誰都想把對手擠出去,獨霸包頭市場。高粱本不是什麼重要貨物,只因口外的蒙古人愛飲酒,高粱又是釀酒的原料,又可做馬料,所以每年高梁下來,無論我們還是達盛昌都要搶收一批,來年春天轉手賣出,從中牟些薄利。不想這些年南方絲茶路不通,大家都沒生意做,高粱竟成了各商家經營的主要貨品。」
茂才與致庸不約而同對看一眼。
曹掌櫃繼續道:「最可氣的是達盛昌。自打去年秋天高梁下來,為了吃掉復字號,他們就設下陷阱,首先抬高市價,聲稱要做高梁霸盤,不再讓我復字號染指包頭的高粱生意。致廣東家和復字號顧大掌櫃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跟著提價,與達盛昌爭做高粱霸盤。大家要是各守本分也就罷了,每年包頭市場上買賣的都是山西高梁,去年山西高粱又生了蟲,歉收,即便全部被我們買進來,也不至於會讓復字號和我們喬家本銀耗盡,致廣東家和顧大掌櫃沒有想到達盛昌與我們爭做霸盤是假,引誘復字號走入困局才是真,他們一邊在市場上虛張聲勢,一邊悄悄地從東北運來大批高梁,讓我們不停地吃進,一直吃到今年的高梁下來,讓我們再吃進,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我們就被撐住了,銀子都變成了高梁,現銀根本無法周轉,才到了今天這步境地!」
致庸聽到這裡,義憤填膺,「啪」的一掌擊向桌子。
茂才仍舊長思不語,過了好一會,突然沉穩道:「復字號顧大掌櫃信上一直說有二十萬兩銀子足矣,東家,可在茂才看來,這點銀子根本不夠。」
致庸神色微變道:「你也認為不夠?茂才兄,請說出道理!」
茂才不緊不慢地點上旱菸,深吸一口道:「此次達盛昌已將喬家逼到懸崖邊上,為了吃掉喬家,達盛昌會再接再厲。對達盛昌而言,打敗直至吃掉喬家才是他的大局,為此它會不遺餘力。」
曹掌櫃大驚,介面道:「孫先生講得有道理!東家,顧大掌櫃的信上說,目前包頭只需二十萬兩銀子就可以解圍,那只是說可以對付目前的債主,穩住局面。萬一達盛昌將它能動用的銀子全部投入這場霸盤之爭,東家的二十萬兩銀子,只怕到時就不夠了。」
致庸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茂才眼睛盯著屋頂,沉吟道:「東家,曹爺,我有一計,只是還沒有想好……」
致庸和曹掌櫃聞言,趕緊湊過來,盯住他。
茂才狠狠吸了一口菸道:「東家,欲解包頭復字號之圍,光有銀子還不夠。光有銀子,只能替復字號穩住局面,使它不至於崩盤,我們收進庫裡的高粱還是賣不出去,變不成銀子!」
致庸和曹掌櫃互視一眼。
曹掌櫃點頭道:「不錯!買賣,買賣,如果只買不賣,那就不是買賣,不但掙不回銀子,連本錢也要砸在裡頭,復字號就還是沒能從這個高梁霸盤中解圍。」
致庸望著曹掌櫃問:「怎麼,從去年冬天到今年,蒙古人就不喝酒了,也不要馬料了,為什麼我們收下的高粱賣不出去?」
曹掌櫃嘆息一聲道:「東家有所不知。每年春天,全包頭的燒鍋子找我們進貨時,達盛昌往往都會和我們打一場價格戰。今年不同了,第一還不到主顧們進高粱的時節,再則達盛昌又對那些燒鍋子和買馬料的老主顧們說,只要等到年底,復字號破產還債,他們就能用正常價格三分之一的銀子從達盛昌買到高粱。這些人當然聽他們的,所以復字號收了那麼多高粱,卻甚少賣不出去!」
致庸大怒道:「我們的人難道都是聾子、瞎子,對外頭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
曹掌櫃猶豫了一下,看看茂才探究的眼睛,將話岔開道:「東家,孫先生,而且現在復字號收下的高梁實在太多,就是以便宜一半的價格賣出去,包頭市場上也消化不了這麼多高粱啊!」
致庸發急道:「那怎麼辦?你是不是想說,哪怕我們拉去銀子,解了復字號暫時的困局,我們的高梁還是要大批存在庫房裡,等到了明年夏天,它們會生蟲,霉爛,變得一文不值……」
茂才揚起一隻手打斷他,道:「東家,曹爺,我們的高粱,一定得從包頭城內找到出路。」
致庸與曹掌櫃對視一眼,曹掌櫃為難地看看茂才,嘟噥道:「話是不錯。可談何容易啊……」
茂才呷了一口茶,接著慢條斯理道:「東家,曹爺,茂才近日無事,偶覽閒書,發現古往今來真正的巨商大賈沒有哪一位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
致庸發急道:「茂才兄,現在要想法子把高粱賣出去,你也扯得太遠了!」
茂才看看他,微笑道:「東家,你錯了。我們喬家雖然算不上晉商中最大的商家,但也算進入一流商家的行列,這麼大的商家,做的任何一樁生意都不可能與天下大勢無關。」
致庸勉強忍住內心如火般的焦急,一拱手道:「茂才兄,你說的天文、地理、人事和我們賣高梁有什麼關連,致庸實在不懂,請你明教。」
茂才大笑一聲,正色道:「東家,你真要聽?那好,聽茂才娓娓道來。譬如這小小的高梁,本不盛產於山西,只因前明末年征戰不休,明軍年年需要大批高粱做馬料,山西商人因地理位置,大批經營高梁生意。後來太宗皇帝入關,奠定了一統基業,既無軍需,山西商人也就不再有大宗軍需高粱生意可做,高粱又變為普通貨物,但是——」
說著茂才豎起一根指頭,朝致庸和曹掌櫃晃了一晃道:「聽好了,到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因為西蒙古準噶爾部先後作亂,欲將我南疆之地分裂出去,三位皇上忍無可忍,僅乾隆爺一朝,就先後三次對準噶爾部大舉用兵。在這些時候,馬料又成了緊俏貨物;往往周邊地區,包括山西農民都會大種高粱,山西商人更是搶著提供軍需。後來即使沒有戰事,一些商人也會習慣性地囤積些高梁,以備朝廷一旦發兵時急需。」
曹掌櫃點點頭道:「孫先生這話沒錯,就我所知,達盛昌最初就是靠一筆高粱生意發的家。還有太谷曹家、靈石的王家、榆次的常家,當年都曾和朝廷做過大批高梁生意。可是……可是孫先生,目前朝廷在江南用兵,我們手裡就是有高梁,也賣不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呀,高粱不是絲茶,南方潮濕,運不到地方就霉爛變質了!」
話音未落,卻聽致庸突然「啪」的一聲拍響桌子,目光炯炯,站起道:「我有點明白了,不過茂才兄,還是你說出來吧!」
茂才一笑,讚許地向他看一眼,道:「東家,曹掌櫃,據茂才所知,準噶爾部雖經康、雍、幹三朝大軍剿撫,數十年沒有生事,可他們向來對朝廷心懷兩端,時刻準備伺機而動,再次興兵作亂。現今南方長毛起事,天下騷動,國庫空虛,兵員吃緊,正是準噶爾部再次叛亂的大好時機!」
曹掌櫃大驚道:「孫先生,你從哪裡聽說的,準噶爾部又要作亂?」
致庸已經大悟,連連興奮擊掌道:「茂才兄,好計!好計啊!」
見曹掌櫃仍不大明白,茂才附耳向他解釋了幾句,曹掌櫃一下明白過來,失聲道:「東家,孫先生真是神人,我服了!」
三人一時間哈哈大笑起來。
深夜致庸將茂才送上他的車,接著進了書房外側的一間小屋,長栓正鼾聲大起。
致庸走進來踢他一腳:「長栓,起來!」
長栓一骨碌爬起,睡眼惺忪道:「幹什麼二爺,天亮了嗎?」
致庸笑罵道:「什麼天亮了,快起來送人!」
長栓爬起來,揉著眼到處找鞭杆:「送誰呢?該不會又是孫茂才?」
茂才正好踱到門口,聞言一樂道:「怎麼,不樂意?」
致庸也笑起來,在長栓的屁股上拍一下,叮囑道:「可得平安送到啊!」
長栓沒奈何,嘟嘟囔囊地出了門,致庸一直將茂才送至二門口才迴轉。
出了大門,茂才要上車,摸爬了兩下沒上去,對長栓道:「這黑燈瞎火的,你扶我一把呀!」
長栓一聽沒好氣道:「你又不是七老八十,還要人扶!」
茂才一聽不樂意了:「那好,上不了車,告訴你家二爺,我今晚就歇在這門口吧。」
長栓只得上前道:「好好好,我扶你上車,你是爺!」
茂才忍不住笑起來。
半夜村外官道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長栓小心地趕著車。茂才在車上打起瞌睡。
長栓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著:「哎,孫老先兒,我跟你說件事,我懷疑鐵信石就是那個打東家黑鏢的人,可東家不信我的話,你說……」
見茂才已經清晰地發出了鼾聲。長栓生氣地給馬一鞭子,恨恨地自語道:「睡吧,非出大亂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