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兩個時辰後,陸家玉器店內,玉菡和明珠正在看一隻鴛鴦玉環,突見陸大可面帶慍色走了進來。
玉菡迎上前去不解地問:「哎喲,爹,您回來了,怎麼這副樣子?」
陸大可哼了一聲,伙伴捧上茶來。
他呷了一口,瞧了瞧寶貝女兒,面帶不悅道:「怎麼,又喜歡上我的什麼東西?」
玉菡吐吐舌頭放下玉環,善解人意地勸慰道:「爹,我要是沒猜錯,一定是昌茂源的帳收得不怎麼樣吧?」
陸大可生氣地一拍桌子:「可不是不怎麼樣。他們繞來繞去,把幾家相與的帳攪和起來算,把我的腦袋都弄糊塗了。你快幫爹算算,去掉我們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總共還欠我們多少銀子?這帳收的,氣死我了!」
一見他們要算帳.明珠趕緊退了下去。
玉菡從裙後取出一個袖珍小帳簿和一個小算盤,口中唸著,一手翻帳簿,一手把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很快道:「爹,去掉我們欠大德玉的,大德玉欠昌茂源的,昌茂源總共還欠我們家十二萬兩銀子!」
陸大可笑道:「好閨女,這麼快就算出來了!我還擔心今天驚馬把你嚇壞了呢!」
玉菡將小帳簿和小算盤重新繫在裙後,搖頭笑道:「哪裡會輕易把我嚇壞呢,我可是爹的頭號小帳本啊。」
她和陸大可又說笑了一陣,見他不生氣了,回頭又拿起那隻鴛鴦玉環玩起來,得意道:「爹,我知道啦,這玉環只有一隻!」
陸大可呷了口茶皺眉道:「只有一隻?你怎麼知道它只有一隻?」
玉菡一邊玩,一邊笑道:「不但知道只有一隻,我還知道它為何只有一隻!」
陸大可裝作不相信道:「瞧你能的!你還懂得這個?哎,說說我聽,這件東西是哪個朝代的?」
玉菡撇撇小嘴道:「爹,您要考您閨女?……嗯,爹,這是晉代古墓中出土的吧?」
陸大可瞧她一眼,故意道:「錯了錯了,這件東西是今人制的,出土時做了古,你懂什麼,不值錢不值錢,快放回去!」
玉菡不依了,有點生氣道:「爹,露餡了吧?哎我問您,爹,您有幾個閨女?」
陸大可豎起一個手指頭,嘆著氣又呷了一口茶。玉菡嘟著嘴道:
「爹只有一個閨女,又只有這麼一隻鴛鴦玉環,這隻玉環,不給我,要給誰?」
陸大可打著哈哈道:「說了半天,還是想要我的東西!不給!」
玉菡跺著腳又撒起嬌來,陸大可沒奈何,疼愛地拍拍女兒的頭道:「玉兒,爹的好東西,你也不能見一件就要一件呀。好吧,往下說.你怎麼知道它只有一隻,說對了,就送給你!」
玉菡笑道:「爹,這些年您帶我走州串府,鴛鴦玉環我也見過一些,一般的鴛鴦玉環總是一對,鴛鴦呢,是一邊一隻,取成雙成對,合則團圓,離則兩分的意思。可是您看這隻玉環,一對鴛鴦全刻在一隻玉環上面,它不就只有一隻?爹,我還知道,這東西不是平常人家夫妻之間的用物。」
陸大可笑著故意做了一個詢問的表情,玉菡臉微微一紅,忸怩道:「爹,非要我說出來?」
陸大可哈哈大笑道:「我替我好閨女說出來,你猜得不錯,這隻玉環,只能做情人之間的信物,這樣的玉環,多半是青年男子送給意中人的定情之物。」
玉菡掩嘴笑,故意夸道:「爹,您這麼聰明,可把女兒給比下去了。」
陸大可玩著玉環.忽然又問道:「女兒,這一路咱們走過來,那些庚帖,你真的都看了?」
玉菡一下害羞起來道:「爹,說什麼呢?女兒不想出嫁……女兒想一輩子守在家裡。您想想,我要是走了,誰來做爹的小帳本呢?」
陸大可疼愛地看了女兒一眼,搖頭道:「爹也不想讓你出嫁,可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倫的大禮……要是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好了,你嫁了個好女婿,又沒離開爹——」
玉菡捂著耳朵,搖頭跺腳道:
「爹,我不要聽!」陸大可哈哈笑著站起道:「好了好了,爹不說了。這隻玉環,你真的喜歡?」
玉菡連連點頭。
陸大可又心疼起來,嘆道:「光知道說喜歡。知道它值多少銀子?
二十兩。目前這年月,二十兩銀子能買兩個大活人。」
玉菡眼珠一轉,故意道:「爹,您不就是捨不得嗎?您捨不得,我還偏要了!」說著,她把玉環戴在腕上,左看右看,臭美起來。
陸大可雖然捨不得,但看看女兒這副嬌模樣,咬牙道:「其實也不算什麼好東西,不過我閨女要是真喜歡,我就……我就給你,不就是二十兩銀子嗎!」
玉菡卻將玉環褪下來道:「爹,您真給我,我還不要了。」
陸大可一愣,喜出望外道:「哎,這又是為什麼?」
玉菡笑道:「爹,第一,我知道您並不想給我,第二……」
她忽然害噪起來道:「爹,您知道為什麼!」
陸大可猛然醒悟:「噢,這樣的東西,只能由別人送給我閨女.我真是老糊塗了。來人!」
侯管家應聲跑進,陸大可指那玉環道:「小姐不稀罕這東西,你把它拿出去,擺在顯眼的地方,看讓哪個識貨的年輕人買去,送給意中的小姐,成就一段美滿的姻緣。我呢,也能得二十兩銀子,這年月,二十兩也是一筆大錢!」
侯管家答應一聲,小心地將鴛鴦玉環捧了出去。
陸大可又坐下,也不看女兒,美美地呷一口茶道:「哎呀好茶!目前這麼好的武夷山茶,市面上可是見不到了!」
明珠進門伺候,見狀,笑著小聲對玉菡道:「小姐,您瞧老爺,您不要他的東西,他高興的那個樣子!」
玉菡撇撇嘴,也小聲笑道:「要不人家怎麼說他是山西第一老摳呢!」
侯管家忽然跑進來道:「東家,有人看上了那隻鴛鴦玉環!」
在旁抱著貓玩耍的玉菡笑著揶揄道:「爹,您的銀子來了!」
陸大可正算著帳,頭也不抬道:「是嗎?告訴他,少了二十兩不賣!」侯管家對陸大可附耳說了幾句。
陸大可一驚,站起對侯管家道:「你出古,看他識不識貨!」老頭也不算帳了,徑直走去透過花窗朝外望。
玉菡順著陸大可的眼光看過去,眉眼不覺一動,一旁明珠也脫口而出:「小姐,是他!」
前面店內,致庸正在觀賞鴛鴦玉環,讚嘆道:「好東西。鴛鴦者,永廝守也;環者圈也,不分離也。而且,掌櫃的.這是一隻孤環,對嗎?」
侯管家一驚,贊道:「這位少東家看出這是一隻孤環,好眼力!」
致庸笑了:「不僅是一隻孤環,還是一個信物。有點意思,不,大有意思!」抬頭問道:「掌櫃的,多少銀子?」
侯管家按照陸大可的吩咐,很乾脆地回答道:「二十兩。」
致庸吃了一驚:「二十兩?」他一時有些發窘,放下玉環道:「對不起,打擾了,告辭。」
這時陸大可突然從內堂踱出:「這位少爺,請留步!」
致庸聞聲回頭,侯管家介紹道:「這是我們東家。」
致庸趕緊一拱手道:「原來是老東家,失敬失敬。」
陸大可眯著眼細細打量致庸一番道:「怎麼了這位少爺?剛才我看見少爺是識貨之人,怎麼拿起又放下,嫌貴?價錢好商量。」
致庸微微一笑:「貴倒是不貴,只是我今天身上沒帶這麼多現銀。」
「那你身上帶了多少?」
致庸微微發窘道:「我……」
陸大可道:「一兩銀子總有吧?」
致庸笑:「一兩銀子總還是有的。」
「我聽你剛才說出這隻玉環是一個信物,看得出你是一個識貨的人,有道是貨賣給識家。這樣好了,一兩銀子,賣給你了!」
致庸大奇:「老東家不是在開玩笑吧?」
陸大可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扭頭對侯管家吩咐道: 「來,幫這位少爺包起來!」
店內的空氣一時有點凝固,侯管家看看致庸,又看看陸大可,不願動手。
陸大可瞪眼道:「哎我說老侯,叫你把東西給這位少爺包起來,你怎麼不動手哇?」侯管家忽然明白了什麼,趕緊道:「好好.我這就包起來!」
長栓做夢一般小聲問:「二爺,這位東家只要一兩銀子把這隻玉環賣給你?」
致庸如夢方醒,連連擺手:「不不,老東家,這使不得。」
陸大可拉長聲調道:「如何使不得.今兒就是要賣給你了!」
致庸依舊擺手:「承蒙老東家抬愛,可在下仍然不能領受。在下不能平白無故受老東家的不明之賜。」
陸大可捻須一笑道:「嗯,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只要一兩銀子把它賣給你?那就告訴你,我喜歡你,因為你懂得這東西的用處,老朽今日賣給你這隻玉環,來日裡或者能幫你成就一段姻緣。你看,我話都說到這裡了,總行了吧。別人來買,二十兩銀子我還不賣呢!」
一聽這話,致庸立時笑道:「老東家把話說到這裡,在下就不知說什麼好了。在下今日真是交了好運。可雖然如此.我還是不能收下。」
陸大可奇道:「這就怪了。我的脾氣夠怪的了,你的脾氣比我還怪。我只要你一兩銀子,差不多白白把好東西送給你,你為何不要?」
致庸正色坦言道:「不瞞老東家,在下家中也是買賣人,買賣人講究的是公平。這樁買賣雖說對我有利,可對你不公平,不公平的買賣.在下是不做的。」
陸大可想了想,突然哈哈大笑道:「這位少爺.我要說你不懂玉器,你信嗎?實話告訴你,這隻玉環我是五錢銀子進的,我要了你一兩,還賺了呢!」
致庸不覺一驚,眼光又落在那玉環上,細細摩挲一番,問道:「真的?」
陸大可故意道:「可不是真的?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我一個商人,還會吃虧不成?」
致庸沉吟了一下,乾脆道:「既是這樣,那我就買下了。」
致庸掏出一兩銀子會帳.侯管家則將包好的玉環捧給他,兩下告辭。
致庸總覺得有點不對,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問陸大可:「老東家,打擾了。敢問老東家尊姓大名?」
陸大可捻須微笑道:「怎麼,日後想和我做親戚呀?不必了。待會見吧你。」
致庸和長栓相視而笑,再次施禮道:「既是這樣,在下告辭!」說著向陸大可拱拱手。
陸大可也不還禮,眯眼看著他走了出去。
內室中的玉菡默默看著外面這一幕,不覺臉上大熱。
明珠奇道:「小姐,老爺是不是瘋了,他剛才還說值二十兩呢!」
玉菡看一眼明珠,離開花窗,返身走回去。
明珠吐吐舌頭,欲言又止,猶豫著,正要說,卻見陸大可笑呵呵地踱步轉回內堂。
玉菡抱貓端坐著,不動聲色地問道:「爹,一兩銀子就把那麼好的東西賣出去,這會兒又不心疼了?」
陸大可道:「誰說我不心疼?!閨女啊,為了你,爹眼看要傾家蕩產了!」
玉菡故作不領情道:「爹,不用說得那麼好聽,這裡面可沒我什麼事!」
一聽這話,老頭故意急得一跺腳:「真的?那我讓人去把玉環追回來!」
玉菡臉一紅站起跑開,突然又回頭道:「爹,我可再說一遍,事情都是您辦的,可沒我什麼事!」
陸大可看著女兒害羞跑走,微笑自語道:「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害臊了!真是個孩子!……下面的事,就是看看能不能弄他來給我做倒插門女婿了!」
明珠跟著玉菡跑進了內花園,開玩笑道:「小姐,今兒怎麼這樣高興?」
玉菡趕緊正色道:「我高興了嗎?我哪天都這麼高興!」
明珠偷笑道:「今兒不一樣。哎,小姐,這會兒我明白老爺為什麼要把那隻玉環賣給喬致庸了!」
玉菡明知故問:「為什麼?」
明珠笑道:「為了有一天能讓他親自給小姐戴,是不是啊?」
玉菡害羞作勢要打她,明珠呵呵笑著躲開,一時主僕兩人鬧成一片。
走在熙熙攘攘的商街上,致庸突然站住道:「我糊塗!這鴛鴦玉環的價錢肯定不止一兩銀子,遺愛館玉器店陸老東家是個怪老頭,他為何一定要賣給我?」
長栓的眼睛停在身後一家綢緞店裡,不經意道:「也許是他喜歡你,看著你順眼;也許是這老頭兒瘋了,非要賠錢做買賣。人說十個商人九個怪。二爺啊,他賠他的銀子,關咱們什麼事? 這樣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哎,我說,二爺,如今綢緞的價為何這般高?」
致庸的腦筋還在玉環上,也沒顧上回答長栓,走了兩步,突然有點懊喪地說:「錯! 天下事皆出不了因果兩字。今日我得了這環,明日會不會由此牽出什麼因果,我還不知道呢!」
長栓好容易把眼光從綢緞店裡收回來,笑道:「二爺.行了,您腦子讓八股文弄糊塗了,雪瑛小姐送給你一隻香囊,您也想著在太原府給她買個禮物,我們一路瞎逛.沒想到平白無故撿了個大便宜。走吧走吧,還是回去溫書要緊!萬一大爺那封信上的話真是他的意思呢?」
致庸的臉色陰沉下來。突然,身後一匹打著包頭四海通信局信旗的快馬飛馳而過,人馬盡濕,街邊人紛紛躲開。致庸也被驚了一下,皺眉望著信使遠去。
長栓望了望垣:「二爺,走吧,好像是包頭四海通信局的信使,跟我們沒關係!」他看了致庸一眼,發覺他神情異常嚴肅。
致庸半晌沒出聲,一開口卻道:「天下事關係天下人,天下人理應關心天下事,你怎麼知道這信使與我喬家、與我家包頭復字號、與我喬致庸沒有關係?」
長栓愣了一下,拿眼覷覷他道:「二爺,那,那咱們這會兒到底該往哪裡去啊?還是去找那個孫茂才?」
致庸心情已變,扭頭就走:「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