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貢院前,哈芬陪胡沅浦站立,望著魚貫而人的山西太原府生員。
龍門口,致庸最後一個接受搜身,有點擔心地朝外眯著眼看了看,他不知道剛才那位傲氣的花生秀才是否也趕到了。
兵丁檢查完,推了他一把,喝道:「進去吧!」
致庸提起飯籃子,回頭朝圍觀者中間望了一眼。
雪瑛向致庸暗暗招了招手,致庸微微一笑。長栓開玩笑道:「二爺這會兒不近視了嘛!」
雪瑛忍不住道:「你給我住嘴!」
長栓樂了。這邊馬車裡的玉菡早就看到了致庸,這會兒見他甜甜地笑著,自個兒這顆芳心不知怎的亂跳起來。
那邊兵帥跑向哈芬跪下:「啟稟大人,生員們入場完畢,時辰已到。」
哈芬看看胡沅浦,胡沅浦點頭。於是兵帥站起,長聲喊道:「關龍一門!」
眾兵丁推動起吱吱呀呀的貢院大門。
就在這時,忽見茂才氣喘吁吁地從人群中擠過來,大喊道:「等一等!等一等啊!」
致庸回頭,看見是茂才,站住了。
龍門口的兵帥攔住茂才,喝道:「站住!你來晚了!」
茂才打躬作揖道:「各位爺,在下山西祁縣生員孫茂才,因為路上不順,稍有耽擱,各位就行一個方便,讓我進去!」
兵帥道:「不行!來晚了就是來晚了,不能進去!走走!」
茂才怒道:「哎我說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兒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連皇上都敬重讀書人,你們這些人算什麼?怎敢不讓我進去!」
龍門裡面,致庸聞言大聲道:「仁兄,說得好!」
兵帥大為惱怒,一揮手道:「一個小小生員,膽敢在山西貢院龍門口咆哮,給我抓起來!」
幾個兵丁上前去抓茂才,茂才又是掙扎又是叫喊,亂成一團。
致庸衝出來護著茂才,亦喊道:「不准抓人!」
那兵帥沒好氣道:「還打抱不平呢,來人,把這個人也給我抓起來!」
「這可怎麼辦?」還沒走的雪瑛大急,長栓也跺腳埋怨:「你看看,有他什麼事,壞了吧!」
他們身後,一干士紳也伸著脖子朝龍門口看。
陸大可扭頭對車裡的女兒笑道:「哈,這下有熱鬧瞧了。」
玉菡顧不得介面,極為緊張地朝龍門口張望著,眼睛一眨不眨,禁不住為致庸著急起來。
「胡大人,您看,這就是山西的民風!」一直遠遠看著的哈芬皺著眉道。
眼見兵丁將兩人制住,哈芬對旁邊的小校道:「帶回去審問!」
不料也一直在觀看的胡沅浦手一擺:「慢,大人,咱們還是過去看看。」
胡沅浦和哈芬緩緩走向龍門口。
眾兵丁反扭著致庸和茂才,致庸不畏不懼,笑道:「嗬,大官來了!」
茂才回頭望著胡沅浦和哈芬,亦面無懼色。
胡沅浦走過來,溫言道:「放開他們。」
眾兵丁放開致庸和茂才。
哈芬咳嗽一聲道:「這兩個生員,知道站在你們面前的是誰嗎?」
致庸冷冷一笑道:「知道。一位是山西總督哈芬哈大人,一位是欽差大臣、內閣學士、督察山西學政胡大人。」
哈芬哼了一聲道:「既然知道,為何不拜?」
致庸不卑不亢道:「大人,若是在別處,生員見了兩位大人,自然要拜;可在山西貢院龍門前,生員可以不拜。」
哈芬大為生氣,對胡沅浦笑道:「胡大人,這就是我們山西的生員,書不一定讀得很多,卻一個個傲得可以!」回頭對致庸喝道:「你這個小小秀才,說話口氣不小啊。今兒我還真想聽聽,為何到了貢院龍門前,就可不拜欽差大人和本官?」
茂才擠上來道:「大人,我來回答。這位生員說可以不拜,自然有他的道理。」哈芬心中更怒,問道:「什麼道理?」
茂才道:「大人,雖說現在站立在大人眼前的還只是兩名秀才,但假若生員進了龍門,今年中舉,來年或中進士,或中狀元,三年五載,就是國之重臣,出將入相,與大人分庭抗禮,也未可定,果真如何,今日我們倆如何要拜?」
致庸看了他一眼,喝了一聲彩。圍觀眾人本是看熱鬧的多,見狀也緊跟著喊起好來。
哈芬的臉上再也掛不住了,怒道:「大膽!假若我今天一定要你們下拜呢?』’
茂才還未來得及回答,致庸微微一笑,上前介面道:「大人不會。大人是大清宗室,國之重臣,自然能體味為國家敬重斯文的道理,不會在這天下秀才就要揚眉吐氣的貢院門前做出強迫生員下拜之事。」
哈芬有點狼狽,回頭看胡沅浦,發現他微微含笑,口氣不由得軟下來:「胡大人,您看,這就是我們山西的秀才!您若不相信下官方才的話,就請您來問吧。」
胡沅浦望著致庸和茂才,所有的目光也都轉向他們。
陸大可越來越有興致地望著致庸,回頭剛要說話,卻見女兒探身出車一副大為懸心的模樣,不禁心中一動。
雪瑛眼見著這一幕,不禁又害怕起來,顫著聲音低低問道:「長栓,這,這可怎麼辦?」
長栓急得抓耳撓腮,小聲嘀咕道:「壞了壞了,還是大爺有先見之明,來時專門囑咐他,到了太原府不要輕狂,可他還是犯了老毛病!」
胡沅浦盯著致庸和茂才上下打量,眼中漸現不屑之色,對胡叔純道:「問問他是哪裡人,姓甚名誰。」
胡叔純依言問道:「這位秀才,還不快回欽差大人的話!」
致庸不卑不亢道:「啟稟兩位大人,生員姓喬名致庸,太原府祁縣喬家堡人氏。」
茂才亦從容且更簡潔地回答道:「姓孫名茂才。」
哈芬對胡沅浦道:「大人,這祁縣喬家堡喬家,在晉中祁、太、平三縣雖算不上首富,但僅在包頭就有十幾處生意,在太原、京津也有買賣,也算是大富之家了。」他轉向致庸道:「你既是祁縣喬家堡人氏,可與當地喬姓大商家沾親帶故?」
致庸不動聲色:「大人,生員和喬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生員出身寒門,此喬非彼喬也。」
哈芬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你若是喬家人,斷然不會到此來應舉。」回頭對胡沅浦道:「大人,太原府三年一次鄉試,每次給祁縣五個名額,別的縣生員為爭一位名額,都要使銀子,走門子,擠破腦袋也要來,這祁縣、太谷、平遙三縣的知縣不一樣,他們還要下帖子去請這些人來應試,不然就湊不夠數,此人說不定就是來湊數的。山西人歷來貪財,商重官輕;就是這重商之風,把山西的民風敗壞了,簡直是萬劫難復!」
致庸聞言大怒,欲上前辯理,卻被茂才攔住。
胡沅浦皺眉看著致庸道:「這個生員,莫非你還有話要說?」
致庸長吸一口氣,克制道:「沒有。生員今日是來應鄉試的,不是來說話的!」
胡沅浦深深看著他們,轉身下令道:「讓他們進去!」哈芬無奈地擺了擺手,跟隨胡沅浦往回走,龍門外看熱鬧的人又大聲喝起彩來。
兵帥對致庸喝道:「欽差大人讓你們進去,你還不快進去?」接著轉向茂才:「你,脫衣裳,讓我們搜查!」
茂才開始脫衣,致庸走進龍門,突然轉身回望胡沅浦,忍不住大聲道:「大人——」
胡沅浦一驚回頭,聽致庸沉聲道:「大人,如果生員有話要說,你們願意聽嗎?」
陸大可等一干士紳聞言忍不住回頭看去,車中的玉菡原本放下了車簾,這時又「嘩」一聲拉開了。
圍觀者中起了一陣騷動,雪瑛捂住眼睛,長栓更是急得連連跺腳: 「都叫他進去了,這又怎麼了?」
「大膽!」哈芬對著致庸大聲叱責,不料胡沅浦回身道:「好啊!喬致庸,這裡是貢院.為國選士之地,你是秀才,有話自然可以講,請講,放開膽子講!」
致庸拱手道:「胡大人,剛才哈大人稱生員可能是知縣找來湊數的,生員不便辯解。生員是不是來湊數的,要等三場鄉試過後大人看了卷子才知道。生員忍不住想說的是,剛才哈大人說山西民風就是讓重商之風給敗壞了,萬劫難復,生員愚鈍,實在不敢苟同。」
「你——」哈芬大怒。
胡沅浦道:「說下去!」
致庸道:「其一,天下四行,士農工商,聖人有雲,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聖人也沒說過重商之風敗壞民風,因此生員知哈大人之言並不是聖人之言;其二,我中國地大物博,南方北方,出產不同,商旅不行,貨不能通南北,物不能盡其用,民不能得其利。民無利則不富,民不富則國無稅,國無稅則兵不強,兵不強則天下危;其三,立國之本,在於賦稅,全國賦稅,農占其七,商占其三,就全國商人言,山西一省商人又占三分之一。商人行商納稅,乃是強國固本的大事。照哈大人的意思,莫非山西商人全部歇業,不給國家納稅,才是好事?」
哈芬變色喝道:「你……大膽!」
眾隨從亦大喊:「住口!」
胡沅浦默默看致庸,沉靜道:「這位生員,你說完了嗎?」
致庸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胡沅浦也不介面,揮手讓他進去。
胡沅浦若有所思地看著致庸的背影,接著轉向一邊沉思一邊匆匆穿衣的茂才:「剛才我說過,這裡是山西貢院門前,朝廷為國選士之地,孫茂才,你有話也可以說!」
茂才吃了一驚,但略略沉吟一下,便開口道:「謝大人!大人若真要生員開口,生員也有話說!」胡沅浦揚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茂才一拱手道:「剛才祁縣生員喬致庸,並非有意要唐突兩位大人。他只是覺得哈大人方才有關晉商的一篇高論,有失公允。」
胡沅浦反問:「有失公允?」
茂才點點頭,接著沉聲道:「哈大人撫晉多年,應當知道山西人多地狹,本地人不惜拋家舍業,萬里經商,原是迫不得已。可是你看看今天,就連當年被乾隆爺視為天下第一富的山西,也鬧得滿大街都是災民。請問大人,這麼多災民從何處因何而來?」
胡沅浦回頭看哈芬。
哈芬只好咳嗽一聲道:「本官黯昧不明,還要請你說說了,他們從何處因何而來?」
茂才環顧了一下圍觀的人群,突然語含沉痛道:「恕生員唐突。兩位大人,生員知道這些災民,他們中許多人都來自潞州和蒲州,來自潞州的是失業的機戶,來自蒲州的是失業的茶民。不是山西人重商,才使得他們成了乞丐,而恰恰是這幾年南北絲茶路不通,才使得他們斷了活路。大人,山西今日民不聊生,不是山西人重商輕儒,而恰恰是商業不興!若想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地方官員就得……」
哈芬突然爆發:「夠了! 你……大膽!難不成你還想教訓本官?」
胡沅浦道:「哈大人,少安毋躁。」回頭對茂才:「講下去,照你看來,怎麼才能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
茂才拱手道:「大人,歷朝歷代,世人皆視經商如洪水猛獸,實在是大錯特錯。要解今日山西萬民之困,要做的恰恰是重新疏通商路,讓萬民歸業,不是抑商,向恰恰是興商!」他話音未落,龍門內的致庸和圍觀的人群同時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胡沅浦默然不語,突然轉身擺手:「讓他也進去吧!」
圍觀者不覺鼓掌,長栓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雪瑛亦合掌「阿彌陀佛」了好幾聲。陸大可回頭望望車中的玉菡,玉菡不覺臉紅,「啪」一下拉下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