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喬家大院 by 朱秀海
2019-12-25 19:05
一直注視致庸的玉菡見他們那麼快走了,心裡竟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陸大可呷了一口茶,忍不住問:「哎,玉兒,你看誰呢?」玉菡臉微微一紅,連忙將話岔開去。
夜,太原府的空氣中湧動著一股奇怪的流,希望中的絕望與絕望中的希望在暗夜中同時流淌翻攪。
一家店鋪的大門在黑暗中「吱吱呀呀」地開啟,一僕人打著燈籠,提著飯籃子,陪一考生走出。
一時間家家大門都在打開,一盞盞燈籠走出,考生中既有面帶稚氣卻躊躇滿志的弱冠少年,又有佝僂駝背面容暗淡已年過七旬的老童生。腳步聲由小變大,漸如悶雷一般滾動。
燈籠和人流漸漸匯成一條條奇特的緩緩向前蠕動的河,無數條河漸漸匯聚,最終融成一條洶湧奔湧的大河。
喬家太原大德興分號內,致庸滿頭大汗地背著一篇八股文:「若夫……若夫……」
長栓提著燈籠一頭撞進來,喊道:「二爺!二爺!該走了!」
致庸生氣地把書扔在地上,沒好氣道:「等一會!我的腦子又讓這些八股文弄糊塗了!」
「這爺,臨陣磨槍,早幹什麼去了?」長栓嘟噥著,無奈地退了下去。
忽然,只聽「啪」的一聲,致庸將手中八股文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想我喬致庸,竟被我大哥一封信嚇住了!」
雪瑛奇道:「怎麼,大表哥寫這封信是要嚇唬你?」
致庸點點頭得意道:「天下人中,知喬致庸者,我大哥也。他自小就知道我不喜歡科考,怕我進了考場瞎對付一陣子就出來了,不給他好好考;他還知道我自幼聽不得經商兩字,一聽說要我經商就頭痛欲裂,於是他就寫了這麼一封信,說什麼他已病入膏肓,這次我要是考不上舉人,就得回去替他經管喬家的生意。哈哈哈,他知道我一害怕,就會好好考;而只要我好好考,就一定能高中,哈哈,我大哥……」
雪瑛先是鬆了一口氣,復又緊張道: 「萬一,萬……·」
致庸搖頭笑道:「不可能。我和大哥早就有約在先,他經管喬家的生意,我讀我的書。再說了,他也不可能把喬家的生意交給我,那樣他也不會放心呀,除非是天塌下來!可天是塌不下來的!長栓,備車……」
長栓應聲跑進來,致庸一把將桌上堆積的八股文書推倒在地:「咱們走,這裡太臭了!再不走我要暈倒了!」說罷,他一手捏著鼻子就往外走。
雪瑛見狀又是好笑又是發急:「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
致庸回頭道:「你不用去,今天貢院外頭人多車多,小心擠傷了你,你就在這裡等著,我進了龍門,就打髮長栓連夜送你回祁縣!」
雪瑛不依:「不,我要去送你!」
致庸只好應道:「那……快走吧!」
雪瑛甚喜,立刻跟了出來。
山西貢院外,一輛輛馬車相繼駛來,從馬車上陸續下來一些長袍馬褂、衣冠楚楚的士紳。眾人互相作揖,寒暄。陸家馬車也遠遠駛來,車中的玉菡已是一身女妝,懷裡抱著貓,端莊雅致。她微微掀起簾布看一眼,回頭對陸大可道:「爹,這就是山西貢院?」陸大可說:「可不是,幸好你不是個小子;你要是個小子,我就得讓你從小讀書,到這裡來受苦了!」玉菡吐吐舌頭,一副嬌憨可愛的樣子。陸大可道:「坐這裡等著,我去應付一下,誰讓咱們家也是太原府登記在冊的大商家呢!」玉菡笑著點頭,又好奇地向外張望起來。
陸大可走向眾商家,彼此招呼寒暄了一陣。
平遙一位林姓商家笑道:「陸老東家,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帶著府上的小姐走州串府,一心想尋一門好親事,今天到這裡來,不會是想在鄉試的秀才裡挑個中意的女婿吧?」
陸大可哈哈一笑:「林東家,山西的聰明人都做了商人,到這裡來趕考的秀才裡頭,哪裡還會有我陸大可中意的女婿?」
眾商家聞言皆笑.點頭稱是。
車中,明珠看玉菡也笑,玉菡回頭嗔視她一眼,目光忽然變得若有所思。
明珠低聲道:「小姐,您不是想在這些秀才中找人吧?」
玉菡道:「住嘴!越來越沒規矩了,我又不認識他們.我會找誰?」
這時,突見一隊兵丁魚貫跑步將貢院團團圍住。
一兵帥長聲道:「關一龍一門!」
貢院大門吱吱呀呀關上,鎖好,一群兵丁威風凜凜,帶刀站立門前,氣氛森嚴。
兵帥再次長聲道:「插一棘!」
一隊兵丁跑向圍牆,放梯子,爬上去將一根根荊棘插上牆頭。
沒過多久,遠處一聲炮響,一匹快馬馳來,馬上的人亦長聲道:「肅靜,欽差大臣到——」
眾人紛紛收聲.很快都規矩起來。
先是一隊儀仗走過來,中間是胡沅浦和哈芬的大轎。
那胡叔純跑馬而來,照例長聲喊道:「聖旨到——」
眾士紳齊齊跪下。胡沅浦和哈芬落轎後,胡沅浦穩步走來,將筒狀的聖旨欽題高高供在貢院門外的龍架之上,上香跪拜。
身後的士紳和生員們則在後面一起跟著叩拜如儀,接著鼓樂齊鳴。
轉眼時辰已到,胡沅浦平靜地命令道:「開龍門!」
爾後胡叔純長聲大喊:「開~龍~門!」
龍門口兵帥亦長聲應聲:「開~龍~門!」
眾兵丁用力將龍門推開。生員們魚貫而行至龍門口,兵丁隊開始對他們挨個脫衣搜查。
致庸的馬車卻還堵在一條擠滿災民的商街上。長栓急得頭上直冒汗,一邊拿鞭子打馬,一邊高喊:「讓開讓開!」
可毫無用處,這條街越來越堵。
致庸見災民眾多,跳下車問:「哎,請問諸位,你們都是哪裡人?」
一個拄著拐棍的瘸腿老者長吁道:「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原先都是潞州的機戶,每年靠咱們山西商人打湖州販絲回來,織成潞綢,銷往京津和口外,日子還過得下去。這幾年南方打仗,絲路不通,湖絲不能人潞,我們這些人生計無著.眼看著一家老小就要餓死,不得已才流浪到這裡。」
致庸心下惻然,轉向另一面帶菜色的壯年男人又問道:「你們呢?」
男人將一隻乞討的髒手幾乎要伸到致庸的臉上,悽慘道:「我們是蒲州人,原來一直幫晉中祁縣、太谷、平遙三縣的大茶商運茶,走武夷山到恰克圖的商路,雖然苦點,可是一家老小總還有飯吃。如今長毛作亂,茶路斷絕,像祁縣水家、元家那樣的大茶商都沒了生意,我們這些人也只好歇業,四下乞討度日。大爺,可憐可憐,賞點銀子吧!」
致庸掏出銀包,災民們立刻亂起來,將致庸圍在中間,伸出一張張乞討的手:「大爺,行行好吧……」
致庸接連被衝撞了好幾下,忍不住叫起來,長栓急忙跳下車來保護他。災民們卻越來越多。
一隊巡街的官兵衝來,一邊鞭打災民,一邊大叫:「散開!散開!」
致庸忍不住回頭對巡街官兵大喊:「別打他們!你們於嘛打他們!還有沒有王法!
他們是災民!」災民們忍著痛散了。
長栓衝著還在散銀子的致庸喊:「二爺快走,再晚真要誤場了!」
這時災民們又圍過來。官兵又將長鞭揮舞一氣,長栓跳上車.與雪瑛合力將致庸拉上去,打馬衝出重圍。
拐進一個胡同口,致庸看了一下天色,果斷地對長栓道:「確實不能再耽擱了,你把車拴到前面這家客棧,我們找個背街,繞道走著去貢院!」
長栓嘟噥道:「都是這些臭叫花子……」
致庸突然生氣,怒道:「誰說他們是叫花子,他們原本都是好老百姓!」
長栓吐吐舌頭,趕緊去拴車了。
背街街面上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燈火還在搖晃。
茂才獨自一人提著燈籠和飯籃子,走在前面。他剛才在前街人流中被擠掉了一隻鞋,且破了燈籠,一時起了「燈籠不亮,前程不明」的迷信之心,特趕回店換了一盞燈籠再上路時,燈籠是亮了,時間卻晚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因為走得急,不小心碰到了街邊一個災民伸出的長長的腳,只聽那災民「哎喲」一聲,原來在黑暗中或坐或躺的災民一下都醒了,看見茂才手裡的飯籃子,不知誰發出一聲:「搶了!」便一擁而上。
茂才嚇得大叫一聲.和他們爭搶起來。
這一幕恰被後面趕來的致庸、雪瑛、長栓撞上。
長栓一把將飯籃子塞到他手中,趕過去大喝道:「放手放手!反了你們呀!還敢搶東西!」
幾個災民已將茂才的飯籃子搶到,一哄而散。
「哎哎,你們這些該死的,搶了我的飯,噎死你們啊!」茂才大喊著追了幾步,卻只能作罷。
長栓看看茂才道:「你呀,真沒用,連幾個叫花子都鬥不過!」
茂才怒道:「你是什麼人?管我的閒事!」
長栓回頭看致庸,生氣道:「二爺瞧這人真怪了,我幫了他,他還不領情呢!」
茂才對這話嗤之以鼻:「打住,你說你剛才幫了我,你幫了我嗎?我的飯呢?」
長栓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飯不是讓叫花子搶走了?瞧瞧你這人,糊塗到家了是不是?」
茂才道:「錯!不是我糊塗到家,是你糊塗到家了。」
長栓道:「哎,我還想聽你講講,你看起來也像個來趕考的秀才,怎麼一句明白的話也聽不懂呢?』』茂才道:「這話又錯了。既然你看出我是個來趕考的秀才,當然自個兒也不相信我聽不懂一句明白話,可你仍然這麼說我,這是一錯;你剛才說你幫了我,可我的飯還是被叫花子搶走了,你要是真幫了我,飯就該還在我這裡,如何說得上幫了我?不是又一錯嗎?」
致庸對茂才發生了興趣,撇下雪瑛走上前,定睛一看,終於認出了是茂才。茂才也看清了是他,卻傲氣地梗著脖子。
長栓一邊拉走致庸,一邊氣呼呼道:「二爺,跟這樣的人有理也講不清,咱們走!」
茂才一看他生氣了,更是得意:「你又錯了!既然知道跟我有理也講不清,為何還要講?既然還要同我講理,那就是不相信同我有理講不清。這不是我錯,而是你錯!不是我糊塗,而是你糊塗!」
致庸甩開長栓的手,又上前兩步,拱手道:「這位爺,我們見過的!」
茂才不願認他,反問:「是嗎?」
致庸笑道:「見到尊駕之時,就明白仁兄是位非常之人,想必此時也是去貢院應試,敢問尊姓大名?」
茂才傲然道:「萍水相逢,何勞動問!」致庸又笑:「萬一我想和閣下交個朋友呢?」
茂才故作不知道他是誰,看了一眼,哂笑道:「看你的打扮,自然是一位富家少爺,生於錦衣玉食之中,長在深宅大院之內,與我輩寒門窮士,並無朋友之份,徒然做個姿態,又有何益,我們還是各自走路為妙!」說著他大步朝前走去。
長栓生氣道:「二爺,這人不是瘋子,也是個狂徒,別理他,咱們走!」
致庸納了一會悶,笑道:「且慢!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喬致庸一向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狂人,沒想到遇上這位爺,居然有小巫見大巫之嘆。今天我還非交這個朋友不可了!」
他上前趕了幾步,朗聲道:「朋友留步!在下山西祁縣喬家堡生員喬致庸,有心結識閣下,懇請前面這位爺一定說出尊姓大名!」
茂才在致庸說話時略停了幾步,等他一說完,卻仍舊一言不發,大步離去。
長栓更生氣了:「二爺,看準了吧,這種人根本不是什麼狂人,說不定是個瘋子!鬧不好還是個傻子呢!咱們走,可別誤了場!」
致庸絲毫無憮然,又笑笑,拉起雪瑛,抄了一條近路,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