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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的雪豹

馬科斯與貓科動物 by 莫瓦西爾·斯克利亞

2019-12-23 18:26

  幾天內,馬科斯跑遍了整個山林。他說服自己:這裡肯定能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地。在南卡西亞斯市,他和一位仲介交涉購買地產。但是仲介很像依託熱先生,這讓馬科斯滿懷疑慮:這不是把錢交到一個奸商的手裡嗎?但是隨後他就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交易和要簽署的文件都符合規定,不合規定的反而是他,因為他還是一個非法移民。仲介非常善解人意,以合理的價格幫馬科斯拿到了入籍的文件。於是馬科斯·施密特變成了巴西人,還擁有一小片巴西土地。
  他的農場是一片美麗的土地,按照當地的標準不是很大,有兩百二十畝,可是土壤肥沃,水資源豐足,還有兩處小山坡。農場裡有一個由木板搭起的房子,和周圍的鄰居們一樣,房子比較簡樸,卻很舒適,甚至還有發電機來發電。周圍景色壯觀,因為農場位於高地,所以可以俯瞰整個地區。更高的那片是綠丘,那是完全被植被覆蓋的山丘,他的農場一直延伸到那山腳。
  當馬科斯安頓好後,他感到無比的驕傲,但是也有些許的難過,可不再是當初離開德國時的痛徹心扉,現在的情緒是一種淡淡的憂愁。其他同齡人現在都在思考畢業後該何去何從,而他已經是一個有所歷練的男人。他的臉上有著超過他年紀的滄桑,皺紋和嘴角淺淺的苦笑都暗示著他經歷的磨難,但是他現在已經完全不在乎這些了。他現在想要的就是重新開始生活,雖然他完全不知道從何開始,可是這對他來說也並不重要,隨著日子的流逝,他自然會發現該如何生活。儘管他有一些自然科學知識,但是他現在就像是一個普通的當地農民。在一個不怎麼說話的傭人幫助下,他像鄰居一樣開始在周邊種植葡萄藤,開闢菜園種上玉米,接著開始養豬、雞、兔子和幾隻羊,但是這些都沒有給他帶來數量驚人的收穫,他也認為自己沒有當農民的天分。在他的土地上沒有長出巨大的南瓜,菜園裡的黃瓜也從來沒有重達三點七公斤。但是他可以靠這片土地為生,甚至有的時候還有可觀的盈餘。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在經過了所有這些,假如他還有什麼渴望和追求,那就是感受最簡單的生活,比如看著種子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他的生活很平靜,每天早早地醒來,和傭人一起沖泡馬黛茶,然後兩人去田地裡工作。起初他有點難以適應繁重的勞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像這片土地上的其他移民一樣堅強。和他們一樣,馬科斯可以透過天空預測接下來的天氣,從空氣中就能聞到下雨的前兆。
  晚上,在吃完自己準備的晚餐後,他會換上整潔的衣服,繫上領帶,聆聽在阿雷格雷港時大家推薦的唱片,安靜的山谷中迴盪著貝多芬的交響樂。在阿雷格雷港,他也獲得了一些葡語和德語的書籍,他家中的藏書在移民圈內也小有名氣,大家都稱馬科斯為「老師」。他熱情地對待其他人,同時又保持一定距離。起初,馬科斯認為他接下來的日子都將會在這片小小的生活圈子裡度過,但是後來他強烈地渴望和有文化的人一起探討文學和科學。有的時候他會去南卡西亞斯市參加講座或是音樂會。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名退休的醫生,他是奧地利後裔,和妻子居住在卡內拉市。他們邀請馬科斯去家中做客,馬科斯在一陣猶豫後接受了邀請,後來他便經常去拜訪這位醫生。
  何道夫醫生是一位非常有教養的人,曾在烏拉圭高地工作多年,從門診、手術到分娩無所不通。但是他最想成為的是精神病學家,所以他深入研究佛洛伊德的理論,而佛洛伊德正是他父親在維也納時的同學。他對昆斯教授的研究也備感興趣,還向馬科斯講述了他同印第安人的經歷。他把印第安部落聚集起來給他們講故事,故事裡有三個主人公,一個叫自我,他是青年手工藝人,會製作精美絕倫的玩偶;另一個叫本我,既猥瑣又膽子小的矮人;還有一個叫超我,權威霸道的管制者。在一天忙碌的工作後,自我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眠;本我進來了,繞著帆布床帶著下流的表情開始跳舞。自我於是起來跟隨本我的步伐。突然他走進一個門,其實那是摩根勒菲[3]地下宮殿的入口。在點滿火把的宮殿大廳中,在自我眼前出現了許多金髮裸體女郎,她們張開雙臂,但是當他準備投入她們懷抱時,出現了穿著燕尾服繫著領帶的超我。超我用帶著銀質球飾的手杖發出信號,所有的美女都消失不見了。接著超我開始折磨可憐的自我,並重複說:「不能犯罪,不能造孽。」故事的結尾故意安排得比較樂觀,自我終於擺脫了折磨,然後和摩根勒菲結婚。
  印第安人被這個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對這個故事的熱愛甚至超過了《聖經》。其中一個是充滿想像力的雕刻家,他把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形象刻在木頭上,這樣可以加強故事的治癒作用,因為這些木刻可以讓人從無窮悲傷中解脫出來。
  馬科斯饒有興趣地聽著這些故事。他認為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自我,他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也會無法入眠,渴望性愛。有的時候,南卡西亞斯市的一位夜總會舞者瑪格麗特會來拜訪他。她金髮碧眼,總是帶著笑容,這讓馬科斯想到了弗里達。於是他覺得自己缺少一個女人,尤其痛苦的是想到曾經擁有的女人。
  於是,馬科斯病倒了。
  他病得非常嚴重,連何道夫醫生對他的高燒也束手無策。他不得不住院,做了一系列檢查,也沒有找到病因,他的病情一天天地惡化。馬科斯開始神志不清地胡說八道,講到了自己的父親、哈拉爾和美洲豹。醫生們也放棄了救治,可是,馬科斯的身體開始好轉,高燒漸退,雖然仍然很虛弱,但是也恢復了一些精力。他虛弱得還無法行走,但是他迫切地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布格爾,馬科斯那個安靜的傭人建議找一個人來幫忙煮飯和做家務,於是他帶來了自己的侄女。
  馬科斯剛看到這個名叫嘉熙的姑娘時,並沒有過多留意。但是隨著身體的逐漸恢復,他對嘉熙的興趣也漸漸增加。
  她正值十八歲,典型的印第安人,算是非常美麗的印第安人。馬科斯很喜歡她,喜歡她在準備食物時的小小慌亂和輕輕吟唱民歌。馬科斯在廚房第一次親吻了她,第二天晚上,嘉熙順理成章地睡在他身旁,之後就不再回她自己的家了。
  起初馬科斯有點害怕,他害怕嘉熙的家人衝進家來奪回她,但是這一幕沒有發生,因為嘉熙沒有父母。作為她最親的家人,布格爾對她跟馬科斯在一起沒有不以為然,甚至很滿意,因為嘉熙過得比以往快樂。而他自己也因此獲得了一些好處,比如可以少做一些事,偶爾還能從倉庫裡拿一瓶紅酒。
  馬科斯愛上了這個姑娘。
  這不是電影中出現的一見鍾情,首先,馬科斯已經飽經風霜,閱歷豐富;另外他還是想有朝一日回到德國,他不能和一個不可能跟他回德國的女人結婚。可是隨著時間流逝,感情漸漸萌發,一些瞬間讓馬科斯感到心動:她在雨天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她一邊低唱一邊整理花瓶裡的花;她因為馬科斯而默默地流淚。起初,馬科斯對她是憐惜和溫柔,漸漸地就轉變成了愛情。他可以肯定這是愛,因為他的生活已經不能沒有嘉熙了。他不再想念德國了,只是偶爾會想起。嘉熙現在對他來說才是生活,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從田地到山坡,在霧濛濛的細雨中一起欣賞綠丘,或者在家中依偎在火爐旁準備食材。他們的歡笑多於言語,嘉熙總是覺得馬科斯的口音很好笑,但同時她又對自己淺白的言語感到害羞。對她來說,馬科斯是一個學識淵博、知曉一切的人,德國,包括納粹她都毫無概念,很難理解。但是她喜歡美洲豹的故事,尤其是聽到馬科斯和美洲豹在小船上對抗僵持的時候,她聽得津津有味,她不認為這是馬科斯的幻想或者胡言亂語,因為她以前也聽過類似的故事。一個漁夫划著自己的木舟,突然遇到了一條巨大的蟒蛇,他害怕得一動也不動,目光也無法從蟒蛇上挪開,小船隨著水流漂了數十公里,直到擱淺,蟒蛇最終消失在岸邊的叢林裡。
  他們陷入了愛河。嘉熙有點笨拙,所以起初的相處並不太愉快,但是隨著相互磨合,兩人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當嘉熙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馬科斯毫不猶豫地去公證處,並定下結婚的日子。他不準備舉行結婚派對,而且父母都在遠方,舉行也沒有意義。但是他希望婚禮能有特殊的意義,所以他邀請何道夫醫生和他的妻子作為見證人,令他驚訝的是何道夫爽快地答應了。但是幾天後,馬科斯去他家準備討論一些儀式的細節時,何道夫顯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不知道當天我是否能出席婚禮,因為我妻子最近身體不太好。」他說道。
  「但是我剛剛跟她說了。」馬科斯驚訝地回答。
  何道夫醫生猶豫地說:「馬科斯,坦白地說,我妻子不想我去參加你的婚禮。而且她也不想你再出現在我家。我希望你能理解,人都是有一些偏見的。」
  馬科斯聽得一頭霧水。「我做錯了什麼?」他迷惑地問道,但是得到的回覆是:「不是你的問題,是嘉熙,因為她那深色的皮膚。」
  馬科斯看著何道夫,他低著頭,用手指緊張地敲打著客廳座椅的扶手。馬科斯起身離開了。
  他們的女兒,希爾德加德(隨後改成希爾德)出生於一九三九年八月。一個月後,戰爭爆發了。馬科斯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一方面他希望納粹力量被打敗,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擔心父母的安全。於是他每天閱讀報紙《前線》上的新聞,死死地盯著上面的歐洲地圖。嘉熙非常擔心丈夫,因為他晚上睡不踏實,在夢中喃喃自語。他們還有女兒需要照顧,她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安慰丈夫:「冷靜,馬科斯,沒有事的,馬科斯。」
  因為女兒,馬科斯漸漸忘記了戰爭和其他事情,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女兒身上。在他的日記裡也只記載女兒的點點滴滴:今天希爾德第一次喝果汁,她笑了;今天她長了第一顆牙齒,她第一次叫「媽媽」;她今天講了一句有趣的話(其實講了很多有趣的話,他記了一頁又一頁)。日子在不經意間飛逝。馬科斯從父親那遺傳下來的掉髮越來越嚴重;在一九四〇年他拔了好幾顆牙齒,在一九四一年他因為風濕病臥床數天。「你要幹什麼?」何道夫醫生問他,「總有一天你會渾身通紅,然後生病,這是不可避免的。」馬科斯不太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感覺良好,他早已經習慣了晒傷和惡劣天氣。
  一九四二年,巴西向德國宣戰。幾週後,馬科斯開著自己的舊卡車到南卡西亞斯市送貨。他先把車開到倉庫前,當他下車時,看到不遠處幾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地看著他。馬科斯沒有太留意就走進了停車場,等他半小時後出來時,他的舊卡車上已經被噴滿了黑色的納粹黨黨徽。毫無疑問,肯定是那幾個年輕人做的好事。
  馬科斯怒火中燒,跑到馬路中間大喊:
  「我不是納粹!我恨納粹和在我車上噴這些圖案的人!誰塗的,是男人就站出來!」
  沒有人站出來,馬科斯最終上車離開。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去城裡了,要買他商品的人要到他的農場來拿貨,他關掉了收音機,也不再看報紙。
  有一天,馬科斯得知戰爭結束了。腦中浮現的第一個的想法是:「終於可以回德國探望父母了。」但隨後又有個疑問:「他們還活著嗎,他們都經歷了什麼?」
  馬科斯決定回一趟德國,他的妻子也支持他:「去吧,馬科斯,去看看你的家人。」「給我帶禮物。」希爾德說道。馬科斯感動得笑了。他要以一個遊客的身分回到德國,他的家人——嘉熙和女兒,才是他現在最重要的人。
  他從銀行取了一筆錢,然後買了機票,動身前往德國。抵達柏林並不容易,他需要向當局出示各種文件,才拿到通行證進入市內。
  馬科斯懷著複雜和悲傷的情緒再次回到柏林。記憶裡童年時的城市早已蕩然無存。倒塌的房屋隨處可見,人們像夢遊一樣流浪在街頭,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他首先去父親的商店,那已經是一片廢墟。走在瓦礫中,馬科斯看到一個反射著陽光的東西,是個玻璃眼睛,是店裡那隻老虎的眼睛。馬科斯用手帕小心地把它包好,放入口袋。
  他曾經的家也在飛彈轟炸後不復存在了。當馬科斯看著曾經房子的廢墟時,一個女人步履艱難地走向他,向他要一根香菸。馬科斯認出她是曾經的鄰居。
  「你還記得我嗎,赫塔女士?」
  女人心懷戒備地看著他,突然她的臉上露出笑容:
  「是你啊,馬科斯!都這麼大了,馬科斯!」
  她淚流滿面地抱住馬科斯。「太慘了,馬科斯。太悲慘了,我們怎麼辦呢,馬科斯!」
  女人帶馬科斯回到家中,她家只剩下一個臥室,門是一塊帆布。她讓馬科斯坐下,然後拿出家中僅有的一點茶葉和僵硬的餅乾。馬科斯焦急地想問自己的父母怎麼樣,但女人還沒等他發問就說道:
  「你母親在你離開後不久就過世了。你的父親正在住院,住在一個收容所裡。馬科斯,他瘋了。很多人都瘋了。」
  馬科斯和她告別,留了幾條香菸給她,然後動身前往不遠處的收容所。這是一個由殘破建築拼湊出來的悲慘世界,衣衫襤褸的病人在其間行走。馬科斯向一名護士介紹了自己,護士冷漠地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帶他來到一個診療室。
  馬科斯幾乎認不出自己的父親,那個高大、傲慢的男人現在成了一個瘦弱、禿頭和沒有牙齒的老人,他盯著地板,嘴裡念叨著無人能懂的話語。馬科斯在他旁邊坐下,抱住父親,撫摸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頰。「是我啊,父親,」馬科斯低聲地說,「我是你的兒子馬科斯。」漢斯沒有回答他。「沒用的,」護士說,「他幾乎就是植物人了。」馬科斯一言不發地起身了。在離開之前,父親抓住他,讓他彎下腰。
  「負責人人,」父親在他耳邊低聲說,「這些都是猶太人的東西。我知道是因為我做皮草生意,聽我的意見,放了這隻老虎。」
  馬科斯最後輕吻了父親的臉頰。護士陪著他走到門口,他會每個月會寄一些錢過來,然後留下了他在巴西的地址,最後他也給了護士一筆可觀的小費。護士這時露出微笑並溫柔地對他說:「放心吧,馬科斯先生,我們會照顧好你父親的。」接著她放低聲音說:「我覺得你父親快不行了,可憐的人。但是在他離世之前,我們會讓他舒舒服服的。等他過世的時候我們再通知您。」
  馬科斯最後握了一下護士伸出的手,便離開了。
  他走在柏林的馬路上,經過一個曾經經常與父親喝啤酒的酒吧,這個酒吧還倖存著,開門營業。馬科斯進去坐下,他是唯一的顧客,一個憂鬱的老人上前接待他。
  「我們現在只有茶,先生。茶和礦泉水。」
  馬科斯點了茶。當他小口喝著茶的時候,看到路上有個女人,他放下杯子盯著她。突然他站了起來,與此同時,那個女人也向他跑來。
  「馬科斯!」
  是弗里達,這個肥胖醜陋、穿著隨意的女人就是他在皮草倉庫親吻過的弗里達。在服務員冷漠的注視下,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弗里達不禁開始哭泣,「馬科斯!多久沒見了,馬科斯!」她又忍不住地抱住他。最後他們坐下,馬科斯為她點了一杯茶,在短暫的猶豫後,問她是否要吃點什麼。「要。」她回答道。服務員拿來店裡僅有的食物:煎蛋和麵包,她立刻狼吞虎嚥吃起來。她嘴裡塞滿了食物,不停地講述過去幾年的戰爭和可怕的經歷。馬科斯注意到她脖子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圓形掛墜,裡面有張男人的頭像。「你的丈夫呢?」他問道。
  她聳了聳肩。
  「我也不知道。他在戰爭爆發後就消失了,我猜他大概逃跑了。很多人都逃跑了。但是對我來說無所謂,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他。」
  這時,弗里達向馬科斯靠去,臉上泛著油光,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真正喜歡的人是你,馬科斯。那些在倉庫的午後,你還記得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後又嚴肅地看著馬科斯,嘴巴微張,呼吸開始急促。
  「馬科斯,我們這麼久沒有見面了,你難道不想?」
  馬科斯猶豫了片刻,但是就是這個瞬間讓她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了,她感到分外羞辱:
  「不了。最好不要。因為我沒有時間,我現在還有事。」
  她站起身,當馬科斯想握住她粗糙的手時,弗里達拒絕了。「希望有一天我們還能再見面。」說完她就離開了。馬科斯看著她快速地穿過馬路,消失在路口的轉角。
  就像來德國時一樣,馬科斯也乘坐輪船回巴西。這是一艘巨大舒適的遊輪。他有屬於自己的商務客間,再也不會聽到猛獸的嘶吼聲,沉船的風險也顯得格外遙遠。輪船上有一切救生裝置,船長也一直給大家傳遞信心。但馬科斯晚上仍然睡不好,每天都是疲憊地起床,不過這是因為他在廣闊的大海上想念自己的家、妻子和女兒,還有自己熟悉無比的睡床。「我再也不旅行了。」他對自己說,「不會再去德國了,哪裡也不去。」
  馬科斯回到了自己的農場。種田、收割、照料動物,晚上他看書和聽音樂。嘉熙對他抱怨道:「你從來沒有帶我去看過電影,馬科斯!我從小到大只看過兩場電影!」
  馬科斯覺得妻子需要再生一個孩子,但是她懷孕不久就流產了。嘉熙因為大出血,不得不住院。馬科斯把希爾德留給一個傭人照顧,一個月都在醫院陪伴妻子。當他回家時,他驚訝地看到在綠丘最高點正在建造房子。那個地方建造房子顯得非常奇怪,因為很少有人會去那裡,而且房子看上去格外龐大奢華。「你知道這是誰的房子嗎?」馬科斯問傭人,無人知曉。於是他拿來望遠鏡,每天在家中觀察這棟房子。
  起初馬科斯只看到建築工人和領隊的工程師,後來有一天,他看到一個好像房主的人。只看到他的背影,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體面,可以肯定的是他來自歐洲。男人轉過身,馬科斯想努力看清楚他的臉,但是當他看清楚時,頓時覺得心臟停止了跳動:他認得這張臉,他見過這個人,而且就是在不久前,在弗里達的吊墜上,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馬科斯想通過望遠鏡再仔細確認一下,可是那個男人已經鑽進一輛車內,離開了。
  生活從那一天起就再也不一樣了。他剛恢復健康的妻子也不禁擔心起馬科斯來,因為他完全喪失了對工作的熱情,不吃也不睡。甚至小希爾德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爸爸怎麼了?」她問道,而嘉熙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去看一下醫生吧。」嘉熙對丈夫說。馬科斯回答沒有必要,他沒有生病。但是嘉熙知道馬科斯有什麼不對勁,而且她開始懷疑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馬科斯?」她哭喊著,「你肯定是厭煩我了,就是因為我不是白人,我跟你不是一個人種。」馬科斯感到不勝其煩,於是離開了家。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田間,腦海裡全是望遠鏡裡看到的那張臉孔。馬科斯最後絕望地想,為什麼不能讓他平平靜靜的生活,一定要讓他記起當初痛苦的回憶?他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他不願再想到過去。「弗里達的丈夫還活著,來到巴西,甚至就住在不遠處,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很有關係!」馬科斯知道這對他有很大的影響。
  馬科斯要找到真相,必須進入虎穴來真正地面對猛獸。但是怎麼進去呢?以什麼藉口呢?
  就在他被這些疑問困擾的時候,房子不知不覺建好了,那個男人隨後搬了進去。看上去他是一個人住,沒有家人,但是在他家中還有兩個人,其中的一個男人有可能是傭人,另外一個經常穿著圍裙的女人是廚師。馬科斯時刻留意著房子裡的動靜,他發現那個男人週末一般都在家中,於是在一個週六,馬科斯開車前往這棟房子。
  通向房子的小路狹窄曲折,顯然是房主自己開闢的,因為周圍沒有其他鄰居。馬科斯把車停在緊閉的大鐵門前,上面掛著一個警告牌:私人住宅,內有惡犬。的確,院內有四隻大狗在憤怒地吼叫。
  馬科斯按了一下門鈴,傭人走了出來。
  「你是誰?」傭人警惕地看著馬科斯。
  「我是山下那座房子的主人。」馬科斯解釋說,「我今天是來拜訪你家主人的。」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說:
  「這是對他搬來這裡表示歡迎,這是我們本地的風俗。」
  傭人沒有說什麼就轉身進屋。過了一會兒,他出來把狗拴好,然後打開了門。
  「請跟我來。」
  他領著馬科斯走進院內,在進門之前,他提醒馬科斯:「請用這片毛氈清潔一下你的靴子。」
  馬科斯不怎麼情願地按照他的指示擦拭了靴子。傭人帶他進入一間豪華的辦公室,裡面的傢俱都是來自本地,帶著濃厚的鄉村風格,地上鋪著羊毛地毯。房內有圖畫和雕塑,菸灰缸都是水晶質地,書架上的書也是精裝本。馬科斯掃了一眼書名,主要是小說和哲學著作。
  「早安!有何貴幹?」
  在馬科斯面前站著他一直通過望遠鏡偷窺的那個男人。他身穿一套休閒服:斜紋軟呢的上衣,法蘭絨的褲子,脖子上繫著絲綢圍巾,透露出優雅的氣質。待人親和,面目善良,不太像弗里達脖子上掛著的人像。「時間改變了他。」馬科斯心想。一股厭惡從他心中升起,他忍不住地握緊了拳頭,但是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並向對方介紹此次拜訪是出於歡迎。
  「歡迎來到我家。」男人說道,帶著德國口音。在簡單的寒暄後,男人問馬科斯是否可以講德語,馬科斯猶豫片刻後回答可以。於是男人開始用德語自我介紹,他叫喬治·巴克豪斯,來自柏林,退休了的商人,靠以前的積蓄生活。
  「我最後決定在巴西度過我的晚年。」帶著一絲悲傷微笑的男人說,「我厭倦了歐洲,厭倦了戰爭和破敗。」
  「厚顏無恥。」馬科斯心裡罵道,「不要臉,你這個叛徒、凶手,但是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藝術家,竟奇蹟般地用現在的身分來這裡避難。」
  「要喝點酒嗎?」
  馬科斯沒有回答,男人倒了兩杯酒,微笑著遞給馬科斯一杯。
  馬科斯抑制不住憤怒,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男人被他嚇了一跳。
  「夠了!夠了!」
  男人驚訝地看著馬科斯。
  「你不知道我是誰?」馬科斯咆哮著說,「我是馬科斯,馬科斯·施密特!你老婆弗里達的情夫,那個被你拋棄的弗里達!還有我的朋友哈拉爾,都是因為你向警察局告發,他才被害死的,都是因為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男人一臉慘白地說,「請冷靜,或者馬上離開我的家!」
  傭人這時打開門問:
  「還需要點什麼嗎,喬治先生?」
  「不需要,謝謝。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叫你。」
  巴克豪斯關上門,轉過身來對馬科斯說:
  「馬科斯先生,你這樣讓我非常不愉快。我理解你的憤怒,但是你肯定把我跟那個人弄錯了。我從德國離開的時候……」
  馬科斯打斷他:
  「我沒有把你記錯。」他壓低聲音說,「你不要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我們馬上來好好算這筆帳,等著吧。」
  馬科斯沒有等對方回答,便猛地打開門離開。在傭人警惕的注視下鑽進自己的車內,猛地把車發動,開出院子。「小心!」傭人大叫道,「你壓到花草了!」但是車已經消失在曲折的小路上。
  馬科斯現在知道他要怎麼做了。他要揭露那個納粹分子的真實面目,然後讓他被捕被審判。
  於是馬科斯來到阿雷格雷港的一個警察局。「我要舉報一個重要的人。」他對接待的警官說。警察認真地聽著馬科斯的敘述,並做筆記,最後他忍不住打斷馬科廝混亂的敘述:
  「你有什麼證據來支持你剛才的敘述嗎?」
  「證據?」馬科斯皺了一下眉頭,「什麼證據?我跟你講的都是事實!那個男人是納粹!納粹武裝分子。我的話難道不足為信嗎?」
  警察笑著說:
  「這不算數。我們需要一些具體的證據,比如文件和相片。」
  「文件和相片?」
  馬科斯不解地看著警察。「沒有,我沒有這些東西。」他低聲嘟囔著。
  突然,他覺得眼前的警察非常眼熟。
  「我覺得我見過你,但是我不記得在哪裡了。」馬科斯說道。
  警察也好奇地盯著馬科斯。
  「是啊,我也覺得我見過你。」
  警察思索了一會,補充道:
  「你是不是在一九三七還是一九三八年的時候住在一家旅店?」
  馬科斯想起來了,他是那個在鏡子前穿制服的男人。馬科斯頓時覺得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他不可能反對納粹。甚至有可能支持納粹,想到這裡,馬科斯立刻起身離開警察局。
  馬科斯覺得無法透過法律途徑來解決問題,他認為那個男人有強大的人脈關係,所以應該被保護得很好。於是他另闢蹊徑,選擇了一條更加冒險的道路。因為他在喬治·巴克豪斯家中看到《人民郵報》,於是他就在這份報紙上發布了一篇名為《山區的蛇窩》的文章,第一句話就是「在綠丘的頂端,有一座剛完工的房子……」,最後以「這是可怕的納粹分子的巢穴」結尾。
  這次,馬科斯激怒了那個男人。在文章刊登後的第二天,巴克豪斯的傭人就來到他家:
  「我主人讓我來通知您,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主人不想採取強制措施,但是,假如您繼續這樣,您將會被逮捕。」
  「滾出去!」馬科斯怒吼道,但是他很開心看到他成功地刺激到這隻猛獸,並把他引出巢穴。「我要再放出點風聲來刺激這個納粹,讓他原形畢露。」「不要這麼做了。」嘉熙緊張地勸他,「不要再去打擾那個男人了。」
  但是馬科斯不可能就此收手。至少不是現在,他腦中已經形成了一個計劃。馬科斯當晚就行動,他來到綠丘的房子前,為了進入住宅,他得先毒死院內的幾隻大狗,然後藉著微弱的曙光,爬上屋頂。屋頂上懸掛著一面有納粹標誌的旗子,絲綢質地。馬科斯回到家中,即使不用望遠鏡,他也能從屋內看到迎風飄動的旗子。但是和其他匆匆趕路的人一樣,馬科斯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面旗子,那是因為喬治·巴克豪斯只有在夜幕降臨後才會升起這面旗子。馬科斯笑著觀察那個高傲的傭人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把旗子降下。嘉熙感到越來越不安:「現在夠了,馬科斯,你已經報仇了。」但是馬科斯心裡正策劃著下一個行動,他現在滿腦子都是主意:可以散播關於那個納粹分子的傳單,或者寫一個劇本,再譜個曲子。
  但他沒有機會來實施這些想法。
  第二天清晨,馬科斯被一陣強烈的敲門聲驚醒,他打開門後,是一臉驚恐的傭人布格爾。
  「快來看,主人!」
  馬科斯跟著布格爾來到養殖場。眼前所見讓他不禁想嘔吐:變形的籠子,遍地被肢解的兔子,血流滿地。「是雪豹。」布格爾說。
  他想到當地流傳的故事,在綠丘上有一隻雪豹,它是從運往阿雷格雷港動物園的卡車中逃出來的。
  「雪豹?不可能!」對馬科斯而言,這慘烈的場景遠不是一隻雪豹可以造成的。這肯定是喬治·巴克豪斯用來恐嚇他的手段,但是就算殺再多兔子,他也不會害怕的。
  馬科斯又在《人民郵報》發表類似文章,隨後,他、布格爾和另外一個年輕傭人在農場上輪流值夜班。每人都配了一把手槍和子彈,馬科斯吩咐道:「一看到動的東西就立刻射擊。」
  「即使是人也開槍嗎?」
  馬科斯停頓了片刻,補充說:
  「是人的話,更要開槍!」
  在他巡邏的第一個晚上,馬科斯想到父親曾經在印度獵殺老虎,但是他現在完全沒有父親當初狩獵時的熱情。一想到那個納粹分子正在進攻,他就火冒三丈。他們之間的矛盾好像演變成一種遊戲,馬科斯先出一招,喬治·巴克豪斯隨後給予還擊。
  這個巡邏活動顯然和動物無關。他們晚上輪流監視了兩週,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布格爾開始忍不住地抱怨:「我已經老了,整晚不睡覺快讓我受不了了。」另一個年輕傭人也以工作相威脅。而嘉熙則在半夜打開窗戶,對馬科斯大吼:「給我回到床上!馬科斯,停止胡說八道!」
  馬科斯最後不得不放棄了晚上的巡邏。但是他敢肯定,這隻雪豹「巴克豪斯」會馬上予以還擊。於是他決定先挑動巴克豪斯,馬科斯再一次在報紙上發表有關巴克豪斯是納粹的文章,然後焦急地等待回應。「這次又是什麼樣的報復?殺死我的雞,還是拔我的生菜?」
  幾天後,馬科斯收到法院的傳票。嘉熙陪著他來到南卡西亞斯市。在法庭上,馬科斯被通知去找律師,因為喬治·巴克豪斯對他提出訴訟。
  在回家途中,馬科斯一言不發。他一邊思考如何報復,另一邊又深感不祥。他現在能確認的是這個敵人是可怕、不可預測的,遠比想像中狡猾,這和弗里達口中木訥的丈夫完全不符。所以這場戰役比想像中的還要艱難。
  一回到農場,他們就立刻察覺到異樣:布格爾的襯衫被扔在地上,門口站著的小男孩讓他們感到緊張。
  他們下了車,跑進家中。布格爾迎面過來:
  「主人,雪豹!雪豹又來了!太悲慘了!」
  他們在田地裡找到小希爾德,她當時已毫無知覺,衣衫破爛,渾身都是傷痕。嘉熙忍不住高聲尖叫,馬科斯抱起女兒放入車內,立刻開往醫院。
  他們整夜無眠,守在醫院的等候室。第二天早上,醫生過來跟他們說不要太擔心,小女孩現在沒有大礙。
  「但是她怎麼會傷成這樣?被針刺的?」
  「不是。」馬科斯說,「我認為不是被針刺的。」停頓了片刻,他問醫生女兒有沒有說什麼。「沒有。」醫生回答說,「她什麼都記不起來。」
  「至少她還有遺忘。」馬科斯想。他把嘉熙留在醫院,獨自回家。
  他有條不紊地做所有的準備工作。首先,他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不是給嘉熙的,因為她幾乎不識字。這封信是給何道夫醫生的,信中寫道,馬科斯希望他們不要對他的行為感到震驚和奇怪,因為他很冷靜,知道這是他必須完成的事。他希望何道夫醫生能幫助嘉熙打理生意,最後對他表示深深的感謝。
  馬科斯把信裝入信封,然後走進工具棚。猶豫了片刻,他拿起一把鐮刀。他緊鎖眉頭,仔細地看著刀鋒,嘴角露出淺淺的笑。他把鐮刀放下,又拿起一把斧頭,最後他選擇了一把大刀,這是所有工具裡最大的一把,有長達八十公分的刀面。他開著卡車前往綠丘。在離喬治房子幾百公尺遠的地方,他停下車步行。
  院子的門沒有上鎖,他打開門,立刻就聽到狗吠聲。院內還有一隻狗,一隻達爾馬提亞狗代替了原來的看門狗。這隻狗向馬科斯衝來,他用刀刺向大狗,只見狗一陣抽搐,重重地摔在地上。經過的鄰居剛好目睹了這一幕,不禁發出一聲尖叫,匆匆消失在田地間。馬科斯沒有看到傭人,有可能他當天休息,或者事先逃走了。
  馬科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狗屍,不慌不忙地向房間走去,房門敞開著,他手握大刀踏進屋內。
  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客廳都空無一人,馬科斯打開另一扇門,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在走廊深處站著喬治·巴克豪斯。
  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馬科斯盯著他的手,朝他走去。馬科斯盯著他的手不是因為害怕手槍,而是想看清楚他的指甲。在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喬治的指甲不長也不尖銳,指甲縫裡也沒有任何血跡,但馬科斯知道血是可以被水沖洗掉的。喬治的手沒有任何異樣,除了握著一把手槍。「站住!」喬治低聲說。但是馬科斯沒有停下,他扣動了扳機。
  子彈打中馬科斯的左肩,他摔倒了,但是立刻又站了起來,無視身上的疼痛和湧出的鮮血,繼續前進。又一槍,打在右臂上,一陣錐心的疼痛。馬科斯停了片刻,又繼續向前走,手裡緊緊地握著大刀。
  喬治·巴克豪斯笑著把手槍轉過來,對準自己的胸膛。停頓了片刻,好像在說什麼,隨後按下扳機,沒有任何聲響地倒下了。
  馬科斯馬上被帶到警察局,但是首先得去醫院就診,一齣院就進行受審。法官問他是否殺了喬治·巴克豪斯。他回答是。「為什麼?」「因為一項債務。」他在陳述中簡單地回答。鑑於馬科斯當時也身負重傷,而且所有證人都說他平時表現良好,同時也因為他最初的身分是一名難民,法官判了他六年的監禁,但是這個判決受到了愛狗如命的檢察官的抗議,他對達爾馬提亞狗的死亡表示憤慨(「他竟然為了個人的恩怨把一隻盡忠職守的狗殘忍地殺害了」)。
  馬科斯被關押在阿雷格雷港的中央監獄裡。其實這是一個形式上的監禁:在規定的時間段勞動,其餘時間可以閱讀,他也不和任何人產生衝突或者滋生事端。因為良好的表現,在刑滿前他就被釋放了。他回到自己的農場,他不在的日子裡,農場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馬科斯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他和所有人都和睦相處,儘管他對過去的事情閉口不提,像他女兒希爾德完全不記得當日在田地裡的事一樣,他對有些事情是真的遺忘了。希爾德後來變成一個容易緊張的姑娘,嫁給了一個工程師,生了四個孩子,這讓嘉熙備感欣慰和幸福。
  在馬科斯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專注於養殖良種貓,特別是安哥拉貓(巴西安哥拉貓),還在多個展覽上獲獎。這是一種非常溫順、敏感的動物,當馬科斯唱搖籃曲的時候,它會輕輕地打著呼嚕睡著,而且特別喜歡孩子。
  馬科斯·施密特於一九七七年離世。在他臨終前,他說:「我現在和貓科動物和平共處了。」但是沒有人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不過,馬科斯確實和貓科動物和平共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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