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上的美洲豹
馬科斯與貓科動物 by 莫瓦西爾·斯克利亞
2019-12-23 18:26
「我的上帝,救救我吧。耶穌基督,可憐可憐我吧。父親、母親,快來拯救我吧。請拯救我吧!」
馬科斯閉著眼,雙手緊緊地抓住小船邊緣,身體因為巨大的驚嚇而不停地發抖,他幻想首先會是豹爪致命的一擊,然後這隻猛獸跳上自己的身體咬斷動脈,接著咬下手臂、大腿、大塊大塊的肌肉,咬碎骨頭,最後他在劇烈的疼痛中死去。「主啊,讓我把我的靈魂交到您的手中。」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幾秒或者幾個小時過後,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慢慢地,馬科斯害怕地睜開雙眼。
美洲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盯著他看。
這是一隻巨大的美洲豹,大概沒有商店裡那隻老虎標本體型大,但是對馬科斯而言非常巨大。它身上有多種顏色:偏紅的黃色上有黑色的斑點。在最初的一瞬間,馬科斯把它和其他動物混淆了,但是隨後立刻確定這隻大型貓科動物是美洲豹,這給他帶來不了任何安慰,因為他面前趴著的是美洲最凶猛的野獸(根據小彼得和昆斯教授的描述)。馬科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隻美洲豹就會把他整個吞噬,或許會留下殘骸,比如血淋淋的骨頭、一隻腳、一片頭皮。
但是現在這隻猛獸還沒有想要攻擊他的意思,美洲豹繼續一動不動地蹲著,甚至還有點害怕緊張。
「為什麼?」馬科斯不明白,他對貓科動物的習性知之甚少,即使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理智思考。可能它現在不餓;或者在船沉沒前剛剛被餵飽了(假如它的命運是葬身大海,為什麼還要餵它);也許它覺得在脆弱的小船上感到不安全;或者是害怕大海,畢竟這跟它以往生活的地方太不一樣了;可能它對救它的馬科斯懷有感恩;或許這是一隻被馴化的美洲豹,對人類非常順從、友好,不過也有可能它是一隻非常狡猾的動物,假裝安靜,尋找最合適的時機來一口吞掉他。
馬科斯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死亡已經不像剛才那麼迫在眉睫,他有時間來想一點辦法。或許他可以跳入水中,遊向那個箱子?和美洲豹換個位子,但是這樣的話自然就失去了小船上所有的求生裝備,不過也可能會爭取到一個逃脫的機會。他用眼角瞄了一下箱子,心裡計算著距離,不是很遠,也就二十公尺左右。但是他跳入水中的瞬間美洲豹會有什麼反應?它肯定會一躍而起,但是能抓到馬科斯嗎,在船上、在空中?或者美洲豹也跳入水中來追捕他?馬科斯和美洲豹誰游泳遊得更快:是在中學時獲得過游泳獎牌的馬科斯(100公尺蛙泳,青少年組),還是公認為游泳健將的貓科動物?不過再多推測也都無濟於事了,因為一陣強風過後,箱子開始傾斜進水,最後沉沒。
馬科斯感到自己的褲子濕了,因為害怕而尿褲子,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即使還是孩童時,在最害怕的時候也沒有過。太屈辱了!馬科斯不禁又流下幾滴眼淚,美洲豹仍然緊緊地盯著他。
太陽漸漸落下,馬科斯和美洲豹還是面對面、一動不動地僵持著。馬科斯感到渾身不舒服,大腿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發痛,但是他又不敢做任何動作。他現在唯一能祈禱的就是一艘船經過把他救走,可是他不敢看四周,任何分神都有可能引起猛獸的攻擊。其實出現一艘輪船也未必是好事,除非有槍可以遠距離擊斃美洲豹,就像漢斯·施密特擊中孟加拉虎一樣,否則一旦美洲豹感到危險,肯定會第一時間把他吞噬,所以輪船還是不要出現為好。
美洲豹這時發出一聲吼叫。
其實這不算是吼叫,而是一種低沉沙啞的叫聲,但是這也足以讓馬科斯嚇得腿軟,差點跌落水中。等他剛緩過神來,美洲豹又哼哧了一聲並張開血盆大口,巨大的嘴巴和紅色的咽喉讓馬科斯神經緊繃。美洲豹想要什麼東西,毫無疑問,它要的就是——
食物,毋庸置疑。
肯定是食物。它已經數個小時沒有進食,現在肯定飢腸轆轆。只有馬科斯(還能有誰)能餵它。但是怎麼喂?拿什麼餵它?
美洲豹又是一聲哼叫:馬科斯得快點行動了。
他小心翼翼地攤開手,生怕自己的動作被這隻猛獸誤解,從牛皮紙袋裡拿出餅乾,扔到美洲豹面前的船板上。美洲豹只是用鼻子嗅了嗅餅乾,就沒有再碰了。「他不吃這個。」馬科斯總結道,但是他已經渾身冒冷汗。當然了,肉食動物應該吃肉,而不是餅乾。可是去哪裡找肉,而且還是新鮮、流著血、符合野生美洲豹喜好的生肉?
馬科斯的眼睛一直盯著美洲豹,手上抓過一根釣魚線扔入海中,幸運的是魚鉤上已經掛好魚餌,他暗自祈禱魚兒快上鉤。非常幸運,他釣上一條中等大小的魚,美洲豹會怎麼處理這條魚?馬科斯小心地把魚扔到它面前。
猛獸嗅了嗅垂死掙扎的魚,隨後用一隻爪子拍死了它,多麼令人毛骨悚然,接著它用爪子把魚撕碎,把流著血的魚肉大塊吞入肚內。馬科斯曾短暫地期望美洲豹被魚刺卡住,窒息而死,隨後又想到美洲豹即使在死之前也能咬死自己,但這也是一種解脫。美洲豹好像喜歡吃魚,但是這不能給馬科斯帶來什麼希望,因為作為一個很普通的釣魚者,他根本無法靠這個古老的職業從美洲豹的嘴下逃生。
突然,他看到船下面一大片遷徙的魚群經過,馬科斯立刻從海裡撈魚,這真是件神奇的事,像《聖經》裡的奇蹟一樣。但是,美洲豹也以同樣速度把捕上來的魚吞下。
這時,馬科斯也感到了飢餓。美洲豹吞食魚肉的景象引起了他的食慾,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也一直沒有進食。周圍有餅乾和其他的乾糧,但是他真正想吃的是魚,他自己釣上來的魚。即使是生魚,他也想吃,哪怕就吃一小塊。
美洲豹現在已經填飽了肚子,在船尾還剩下三條小魚。「我是不是可以吃這幾條小魚?」
慢慢地,馬科斯伸出一隻手。
美洲豹冷冷地盯著他。
馬科斯的手指向前伸了一公釐,然後停下;再向前伸了幾公釐,又停下。現在差一點就搆到了。
這時,美洲豹突然把一隻爪子壓在小魚上。馬科斯嚇得一屁股坐下,等緩過勁來後,他望向美洲豹,它正睜著大眼貪婪地看著地上的魚。「對不起。」馬科斯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突然他反應過來,「我在做什麼麼?我道歉?動物怎麼可能明白我的道歉?還有,為什麼我要道歉?是誰釣上這些魚的?不,道什麼歉,我有權利吃這些魚。哪怕不能吃所有的,至少有一半歸我。假如有兩條魚,其中一條就是我的,這是我的權利!」
馬科斯啃著美洲豹不吃的硬餅乾,無所畏懼地瞪著它,帶著不滿,甚至還有一絲憤怒。這個食肉動物太不公平了,為什麼這麼野蠻?
夜幕降臨,這是一個沒有月亮一片漆黑的夜晚。馬科斯很難辨認出美洲豹的位置。它睡覺了?有可能,不管怎麼樣,它現在是吃飽了。假如它正在睡覺的話,是不是可以吃魚或逃跑?算了,還是不要製造麻煩了,但是為了以後著想,得仔細觀察它,並儘快了解這隻美洲豹睡覺的習慣,這些知識以後肯定能派上用場。馬科斯還沒有睡意,於是在漫長的夜晚考慮以後會發生的種種。
接著,馬科斯非常小心地拿起手電筒。
猶豫了幾秒鐘,最後顧不上那麼多,他打開了手電筒。一束光劃破黑暗,還有美洲豹閃著光的眼睛。馬科斯立刻關掉手電筒,並存放好。
他現在知道美洲豹沒有睡覺。他不可能再期盼藉著它睡覺的時候逃跑。即使逃跑,要怎麼逃?逃往何方?
馬科斯感到巨大的失落感和悲傷。他再一次想起了父母,還有柏林家中舒適的大床,他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但是最後克制住了。他坐在船尾輕輕地哼唱兒時母親經常唱的搖籃曲:「睡吧/晚安/以玫瑰為被」。不,這裡沒有晚安,他也沒有身蓋玫瑰。不過,他還是漸漸地睡著了。
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有一瞬間忘了自己身處何方;隨後他記起了輪船失事和美洲豹。美洲豹死死地盯著他。「可惡的野獸。」他心裡咒罵道,「殘忍的野獸,叛徒,醜陋的野獸。」
不。不醜陋。這隻美洲豹甚至長得有點美,雄壯的身影映襯著漸漸發白的天空。殘忍?那是肯定的,美洲豹都是殘忍的,也只有這樣才能在自然界生存下來。
馬科斯嘆了一口氣坐在船板上,搔著頭看著大海。這是多麼風和日麗的一天,非常適合坐著遊艇出海。
美洲豹的一聲哼叫把馬科斯帶回現實。他震驚了一下,但是不像昨天那麼害怕:他現在已經知道要做什麼了。他把魚餌扔入大海,跟昨天一樣,很快就釣上各種魚。他沮喪地看著美洲豹在一旁狼吞虎嚥,並意識到這將是他接下來的生活:為一隻美洲豹釣魚。他不禁自問早知如此,當初還去讀什麼大學!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荒謬的主僕關係呢?
這時美洲豹突然停下,抬起頭,雙耳聳立,發出低低的哼哧聲。馬科斯驚恐地看著它。這頭野獸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危險,但是在這一片廣闊的海面上又能有什麼危險呢?
他馬上發現海面上出現一個三角形的魚鰭,在一百公尺開外,繞著小船快速轉圈。
鯊魚!
肯定是魚腥味引來了鯊魚。假如這小船上有一隻比它還要凶猛的野獸,鯊魚會襲擊這艘小船嗎?馬科斯祈禱鯊魚不要進攻。輪船失事後,這隻美洲豹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陪伴,它雖然是凶猛危險的動物,但是只要馬科斯釣魚成功,他們至少還能一起生存。可是,假如鯊魚把這艘脆弱的小船打翻了的話,那就肯定要命喪魚肚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上帝保佑他。他挪動到船尾,害怕地盯著船壁。
鯊魚繼續圍著小船轉圈,而且越遊越近。馬科斯和美洲豹時刻注視著鯊魚。突然,鯊魚向小船進攻,魚尾迅速地向小船拍打過來,這個猛烈的撞擊讓馬科斯驚恐得大聲尖叫。接著,碩大的魚頭靠近船的邊緣,美洲豹用爪子奮力撲打浮出水面的鯊魚。鯊魚又一次進攻,美洲豹馬上給予還擊。小船開始劇烈地搖晃,隨時都可能翻船。馬科斯不知所措,抱住美洲豹,想阻止它繼續攻擊。這時鯊魚突然逃離了,水面上漂浮著一道血跡。不一會兒,海面又恢復了平靜。
馬科斯還抱著美洲豹,他感到豹臉上扎人的鬍子,還有它粗粗的喘息。「我在做什麼麼?」他害怕地低聲問自己,「我正在做什麼麼?」
他慢慢地放開美洲豹,回到自己的船板上。美洲豹看了他一眼,然後平靜地繼續剛被打斷的美餐。馬科斯閉上了眼睛。
(馬科斯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一段回憶。父親、母親和他坐在餐桌旁,當時他只有四歲。傭人端上一盤肉。父親切下一大塊,大聲咀嚼。突然,他停下來,「怎麼了,漢斯?」母親問道。父親沒有回答,因為憤怒而滿臉通紅。「發生什麼事了?」母親驚恐地問。他一腳踹翻桌子,嚇得小馬科斯大叫。
「我說過多少次,」父親怒吼道,「肉裡不要放孜然!我不要吃孜然,聽到沒?」
母親企圖安撫父親,但是他一把推倒母親,母親重重地摔倒在地。馬科斯跑向父親,用小手臂的所有力氣掐住他的脖子,「你想殺了我?」父親驚訝地問道,然後哈哈大笑。連倒在地上的母親和旁邊的傭人也開始笑,所有人都在笑,只有馬科斯在哭。「你為什麼要哭呀?」傭人問道。馬科斯沒有回答她,即使他回答,傭人也不會聽到的,於是他在一片笑聲中跌坐在椅子上。
那只是一場夢,那美洲豹是不是也只是一場噩夢?美洲豹和沉船?美洲豹、沉船和逃離德國?這都是青年馬科斯的一場噩夢,或者只是小馬科斯的一段非比尋常而又冗長的噩夢,最後會在某一天突然醒來?)
稀薄的霧氣開始包圍他們,美洲豹的輪廓若隱若現,或者這真的只是夢境裡的一個角色吧。
美洲豹這時哼叫了一聲,打斷了馬科斯的思緒。噩夢?可能吧。但是現在面對的是一隻飢餓貪婪的動物。馬科斯嘆了一口氣開始釣魚。
「好吧,有可能這不是一場夢。」馬科斯第二天對自己說,但是這隻美洲豹好像是機械生活的受害者。引起馬科斯注意的是美洲豹的生活規律:哼叫,獲得魚肉;再哼叫,再獲得魚肉。但是當鯊魚襲擊的時候,這隻豹子又有不尋常的行為——用爪子撕扯對手,好像它是一個被遙控的傀儡一樣。
難道真的是一個傀儡?一個美洲豹機器人?這個想法並不荒謬。馬科斯在紐倫堡看過能夠逼真模仿動物的機器人。也可能是一隻被遠端遙控的美洲豹,這樣可以更好地解釋它和鯊魚的搏鬥,還有從木箱中跳上這艘小船。但是從哪裡遙控這個機器人呢?有可能從海底。現在可能有個人通過一架馬科斯看不到的潛望鏡正在偷偷地監視他,來記錄他面對假美洲豹的反應。但是誰在監視?為什麼要進行這麼殘忍的測試,難道是納粹分子?為什麼,為了把他逼瘋?殺死他?應該不是,假如真要殺死他,早就動手了。也有可能這所有的一切是一個實驗,像昆斯教授在他實驗室進行的項目一樣。肯定是的:一個有文化而又敏感的少年被放入逆境當中:故事被策劃成他必須逃離祖國,然後發生沉船事故,不得不與他一直以為很凶猛的美洲豹在一艘小船上共存,這個少年會怎麼應對這些呢?這就是實驗的目的,毋庸置疑,這個題目非常有趣(假如馬科斯不是當事人的話,他也會著迷於這個實驗)。也許在這個假美洲豹漂亮的皮毛下面是一堆記錄觀察設備,它的眼睛是錄影鏡頭,耳朵是話筒。
因為科學目的被當作試驗品,這個想法讓馬科斯怒火中燒。他對著美洲豹——不管它耳朵是不是話筒——大聲吼叫:
「你可以把我折磨致死,教授!我看不到生命的意義!」
猛獸驚慌地看著他,這讓馬科斯確信:不,這不是一個機器人。但是可能是一隻被馴服的美洲豹,故意給他製造複雜的環境,又可以在危險時刻為他戰鬥;這隻動物就是來虐待他的,而不是殺他;讓他情緒失控,來刺激他的精神底線。這也有可能是昆斯教授進行的一個實驗。或者根據這條航線的目的地,有可能是巴西政府為了測驗來自不同國家移民進行的冷血測試。
黃昏降臨。「今天又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這是馬科斯小時候在放學後都需要回答的問題。「今天幫助了誰,打掃、清洗、修理了什麼東西?親吻了大人的哪隻手?對哪個鄰居微笑和打招呼了?扶哪位老奶奶過馬路了?撫摸了哪隻可愛的小貓咪?」
不,這隻美洲豹不像是一隻被馴服的猛獸。它在海面夕陽的倒映下,甚至都不像一隻猛獸,它更像一隻體型巨大的貓,一隻被遺棄的憂傷的貓。馬科斯開始有點同情它。「或許我可以馴服它。」馬科斯想,「為什麼不能?」這隻猛獸到現在都沒有把他吞食,這就是它順從的最好證據,經過陸地和海上的遭遇(雖然都是悲慘的),它或許想臣服於至高無上的人類和上帝。尤其是在小船上的這段時間,他們難道不是找到了共同點?而且,食物和皮鞭是讓動物馴服的最好手段。從這幾天馬科斯釣上來的魚看,這隻美洲豹是可以被馴化的。「順從的動物,」馬科斯唸道,「你有很多用途。首先可以用你的爪子當作船槳,用你的直覺作為指南針,帶我們儘快到達巴西,我都不知道這個國傢俱體位於何方。」
等到了巴西,有美洲豹相伴簡直就是權力的象徵:哪個當地人會抵抗一個帶著美洲豹的男人?安定下來後,就可以在林地裡開展貿易、種植橡膠樹、開採鑽石和礦產等等。
天黑得很快,要抓緊時間開始馴化的工作。於是馬科斯一邊觀察美洲豹,一邊邁出一隻腳,解下皮帶,在船板上狠狠一抽。
「給我注意了!大貓,給我聽好了!」
美洲豹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牙齒,併發出低沉的吼聲。
馬科斯再一次發抖,根本無法控制,「造物的大帝啊,陸地和海裡的神啊!」小船開始搖晃,不是向一邊傾斜,而是搖晃。馬科斯需要坐下,「冷靜,」他睜著大眼低語道,「冷靜,會沒事的。」
他拿起魚餌,太陽還未完全沉入水中,還來得及再釣一些魚。
那天晚上,馬科斯又釣到一些魚,可是第二天,陪伴他的好運就徹底沒有了。他什麼都沒有釣到,連一條沙丁魚的影子都沒有。美洲豹顯得越來越不耐煩。馬科斯打開幾個救生罐頭,讓他吃驚的是美洲豹竟然接受了小香腸甚至餅乾。但是它如此的飢餓,馬科斯坐立不安:按照現在的節奏,這些備用的食物都會被吃光,到時候怎麼辦呢?
兩天後,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馬科斯也沒有釣上任何東西。他因為飢餓感到暈眩,他虛弱地看著美洲豹。
「結束了,混蛋。我們現在什麼吃的都沒有了。」
馬科斯是什麼都沒有了。但是美洲豹還有……
馬科斯已經沒有力氣來思考,更別說反抗。假如美洲豹要吞食他,馬科斯只祈禱它能一口咬斷他的脖子。他現在已經什麼都不在意了。於是他躺在船尾,不再向上帝求助,陷入沉睡,這是最近幾週來他睡的最深的一次。
他又夢到兒時的自己,在柏林的家中,躺在父母的大床上,靜靜地等待母親購物回家。他知道母親會給他帶禮物,確實,母親給他帶回來一隻皮毛順滑的大貓。他捏了貓一下,它立刻逃走,但是發出的不是喵喵的叫聲,而是一種奇怪的尖叫聲。馬科斯笑了,雖然帶著點失望:一隻貓會尖叫,這是什麼情況?這時他母親開始尖叫,不停地尖叫,這讓馬科斯越來越緊張,最後一下子驚醒。
但是醒來後,尖叫聲還在耳邊繼續。馬科斯艱難地坐起來,沒有注意美洲豹,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樣,他環顧四周,陽光讓他有點眼花。
一隻海鷗圍著船飛翔,伴著陣陣尖叫。
海鷗——那就意味著附近有陸地!海岸肯定就在不遠處了。假如這隻海鷗是從陸地飛來,它肯定還要飛回去。和其他的漁船不同,這艘船上什麼吃的都沒有,假如海鷗要飛回海岸的話,馬科斯需要做的就是緊緊跟著它。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奮力地划槳。
「飛吧,多麼美麗的海鷗!」馬科斯瘋狂地喊叫著,「飛回你的國家吧,海鷗!我們一起去巴西!」
但是海鷗卻不著急飛回去,繼續圍著小船,饒有興趣地一邊飛行一邊尖叫。最後降落在甲板上,緊貼美洲豹。
美洲豹看著海鷗,馬科斯預感到即將發生什麼事,但是還沒來得及喊出「快跑,海鷗,趕快飛走」,美洲豹已經一把將它按住。好了,不再有快樂的海鷗了,只有血淋淋的被肢解的一團肉。「我的上帝啊!」馬科斯痛苦地哀嘆。這已經快到了他忍耐的極限。他再也無法忍受美洲豹了,必須儘快解決它,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邁出腿,發抖的手緊緊地握住一隻船槳。「一分鐘都忍不了了!」這時,美洲豹抬起頭。
「去死吧,惡魔!」
正當他朝美洲豹狠狠砸去的時候,美洲豹也給了馬科斯重重的一擊。他們在空中相撞,馬科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馬科斯慢慢地睜開眼睛。眼前有很多不認識的臉孔,有的像印第安人,有的是黑人,還有一些白人。他們好奇地看著馬科斯,說著一種他沒有聽過的語言,不過他猜測應該是葡萄牙語。他們是巴西人,白人、黑人、印第安人還有混血兒,他們都是巴西人!馬科斯被救了,他現在在一艘巴西輪船上!
馬科斯試著坐起來,但是被周圍的人制止了。一個金髮的水手上前,用德語跟他說:
「你好點了嗎?」
馬科斯點了點頭。「我在哪裡?」他問道。「在船上,我們現在在巴西的外海。」水手接著笑著補充道,「你剛剛從鬼門關回來,我的朋友。」他告訴馬科斯是如何遇到他的:他當時正一半淹沒在水中,虛弱地抓著打翻的小船。馬科斯坐起來,睜大眼睛問:
「美洲豹呢?美洲豹在哪裡?」
他們打斷他的問話,讓他再次躺下。水手對旁邊的人說了些什麼。馬科斯猜他在說:「他開始胡說八道了,說一些奇怪的東西,大概是因為日晒和缺水造成的。」他們給馬科斯拿來水,他大口大口地喝,然後被嗆住開始咳嗽。「再來些?」他們用葡語問,然後馬科斯也重複他們的話:「再來些,再來些。」他為自己說的第一句葡語感到興奮,為喝著巴西的水感到快樂,也為被一群巴西人包圍著感到激動。至於美洲豹,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非常愉快。他首先去輪船上的小醫護室,接著就在甲板上躺在椅子上晒太陽,馬科斯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休息和吃飯,根據船長的指示,其他船員要加倍小心,防止沉船事故。當他們抵達目的地阿雷格雷港市的時候,馬科斯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在這裡,你可以開始新生活了。」船上一個胖胖的來自巴伊亞州的廚師對他說。
「新的生活,談何容易。」馬科斯感嘆道,在著陸前先打量了一下城市。他也事先為新生活做了一點準備,馬科斯把自己的腕錶和其他小東西賣給了船長,獲得了最初幾個星期的生活費(他身上還有母親給他的一些首飾,他一直把這些首飾放在一個小袋子裡,繫在脖子上)。另外船長也給他介紹了一家德國婦女開的旅店,在那裡他可以適應新生活,甚至學習葡萄牙語。接下去的生活,就聽天由命了。
馬科斯很喜歡阿雷格雷港,因為讓他想到了歐洲小鎮,尤其是他住的那個街區,到處都是色彩斑斕的美麗小店。雖然後來他在街上看到乞丐和流浪漢,但是這沒有影響他對整個城市的好感。他尤其喜歡眺望窗外的風景,因為旅店位於高地,他可以看到整個街區的屋頂,甚至還能透過打開的窗戶看到鄰居在做什麼。但是他不想偷窺別人,也不想參與任何麻煩事。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屋頂,還有陽光下慵懶的貓咪。他會著迷於觀察院內嬉鬧的孩子們,這大概跟他的童年經歷有關。
在最初的日子裡,他幾乎沒有離開過房間,這個房間非常舒適、寬敞、乾淨,還有充足的日晒。他又開始寫日記,從美洲豹那段開始,但是他越來越難記起其中的細節,他忍不住問自己,難道整個美洲豹事件是一個幻覺?
漸漸地,他開始走出自己的房間,起先是在鄰里間散步,隨後開始試著認識整個城市。他發現當地人經常光顧的有軌列車站、十五廣場別墅、大市場、中央美術館等不少有趣的地方。他搭乘有軌列車坐到終點站,然後在郊區漫步。馬科斯希望儘快學會葡萄牙語,為此他向旅店老闆的女兒學習葡語,女孩名叫伊莉莎白,金髮碧眼、靦腆並熱愛幻想。她的存在讓馬科斯感到一陣躁動,尤其是他感到伊莉莎白對他也有點害羞的時候。當他們的膝蓋在桌底下碰到時,二人都不禁紅了臉,用微笑來掩飾彼此的尷尬。不一會兒,二人又笑了,這是一種略帶緊張的微笑,隨後陷入短暫的沉默,接著是低聲的嘆氣,最後又回歸到若瑟·阿聯卡爾的文章。「難道她喜歡我?」馬科斯問自己,「我們之間可能發生什麼嗎?」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事實上,痛苦的過去讓馬科斯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他無數次因思念父母而淚流滿面。他想寫信告訴他們,儘管他逃跑了,但是一切都很順利,他現在居住在一個擁有熱情友好人民的國家,這讓他感到幸福,或者說幾乎很幸福。但是他不敢寄信,因為可能會對父母的生活造成麻煩。通過報紙,馬科斯了解到納粹勢力越來越猖獗,無論對真實存在的還是假想出來的敵人都極為殘忍。他也沒有把他的故事告訴旅店的老闆娘和她的女兒,因為不知道她們會怎麼想,他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的問題需要面對:儘管他生活得非常節儉,但是賣手錶換來的錢已經快用完了。他找不到工作,因為不會說當地的語言,而且也確實什麼都不會。後來他在一家花店找到搬運花的工作,這是比較輕鬆的事,但是老闆希望找一個手腳更加俐落更有經驗的人,所以還是辭退了他。於是,他不得已開始考慮變賣母親給他的珠寶。這麼多天來,他都把這些珠寶放在一個小袋子裡繫在脖子上。他內心交戰了許久,最終做出這個痛心的決定,其實他始終希望有一天在團聚的喜悅和淚水中把珠寶歸還給母親。可是,他已經拖欠了旅店的房租,葡語課的費用也還沒有交,情況越來越困難。馬科斯在《人民郵報》上看到一則購買珠寶、黃金和古董的小廣告,於是他照著地址找過去。店鋪位於「祖國志願者」廣場附近,馬科斯看到這樣的地名差點想放棄變賣珠寶,立刻回家。但是,他需要一次全部解決錢的問題,他只得鼓足勇氣,輕輕地敲門。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鬈髮老頭打開門,懷疑地看了一眼馬科斯,讓他進屋。老頭帶他進入一個昏暗的房間,牆壁潮濕,布滿黴斑,上面還掛著白色大鬍子老人和戴尖帽子的婦女畫像。「他是猶太人。」馬科斯對自己說。
這個商人戴著單個鏡片,仔細地觀察這些珠寶,他給出的價格比馬科斯在珠寶店了解到的低很多,甚至比那些品質更低劣的珠寶還便宜。他感到血液湧上頭。他強忍住憤怒,故意誇張地說道:
「我就應該知道,我不能從一個猶太人那裡期待得到任何東西。」
馬科斯用顫抖的手收起珠寶,老頭一言不發地觀察他,然後起身帶他到門口。
「等一下,馬科斯先生,」老頭用德語說,「交易還沒有結束,先請坐。」
馬科斯遲疑了一下,還是勉強坐下。
猶太人繼續說:「剛才那個交易在這個國家很常見。我提出的價格有點低,對嗎?」
馬科斯有點摸不清老頭要說什麼。
「很低,是嗎?」老猶太人又問了一遍。
「是。」馬科斯不耐煩地回覆道。
「你應該說很低。」
馬科斯疑惑地看著他。
「跟我說!」老頭命令道。
「很低。」馬科斯說。
「這些珠寶非常值錢。」
「這些珠寶非常值錢。」
「我要更多錢。」
「我要更多錢,」馬科斯向前邁出一步,「聽著,你是想……」
「我什麼都沒有想。」老商人乾巴巴地說,「我聽到你說剛才的價格很低,這些珠寶非常值錢,想要更多的錢。好,我現在給你雙倍的價格。」
馬科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那三倍,怎麼樣,三倍?」
這個價格遠超馬科斯的預期,他瞪大眼睛,不知道說什麼好。
「現在滿意了吧?」商人問道,因為馬科斯沒有回答,他又重複了一遍,「你滿意了吧?」
「滿意了。」馬科斯喃喃自語。
「請說得大聲一點。」
「是!」馬科斯叫道,「我滿意了。」
商人低頭數了數錢。
「確認一下。」
「不需要。」
「確認一下,人不應該信任任何人,你應該知道這個道理的。」
馬科斯清點了一下鈔票,然後塞進口袋。
「關於這場交易,」老頭問他,「沒有任何抱怨了?」
「沒有。」馬科斯略顯不安地回答。
「那你介意……」老頭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我轉賣這些珠寶來賺錢嗎?」
「不介意。」馬科斯說。
「百分之一百不介意?百分之兩百?」
「不介意。」
「好,」老商人站起來說,「那馬科斯先生請回吧,保管好你的錢。」
馬科斯離開了商店,仍然有點不知所措。走在路上時,他突然感到一陣憤怒,他想立刻回到店裡把剛才拿到的錢甩在那個老商人的臉上。但是已經夠羞辱的了。另外,口袋裡鼓鼓的鈔票讓他開始有種愉快的感覺:現在有錢了!這筆錢足夠他做中等規模的生意,如果想高雅點,可以開一個書店或者藝術畫廊;或者購買一套房子,靠收租來生活,然後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學習和研究中。也可以投資股票和債券,讓自己越來越富裕。最後,就像依託熱先生說的那樣,在巴西迅速致富。為了慶祝美好的未來,馬科斯決定邀請旅店老闆娘和她女兒一同吃晚飯。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們選擇了一家熱情好客的小飯館,有笑容可掬的鋼琴師伴奏。還有可口的食物、美味的紅酒,他們數次為光明的未來舉杯。馬科斯和老闆娘女兒互相暗送秋波,並說準備帶她們一起回德國,這時向來保守的旅館老闆娘也不禁在鋼琴的伴奏下唱起來。
那天晚上,馬科斯做了一個夢。
他在柏林,在小時候母親經常帶他去的劇院裡,他是唯一的觀眾,正在不耐煩地等待演出開始。
布幕拉開後,一個滑稽的侏儒開始報幕:「接下來的是華格納的《帕西法爾》。」隨後,穿著大長袍、畫著可笑妝容的父親上臺了。他張開雙臂,好像要高歌,但卻發作弊叫聲。「太丟臉了。」馬科斯邊想邊開始哭泣。他希望父親趕快停止演出,但是父親沒有,並且不停地發出喵喵聲,直到馬科斯從夢中醒來。
貓叫聲還在繼續。就像當時在小船上的那隻海鷗,那隻海鷗真的存在過嗎?他看了一眼鐘錶,半夜十二點二十分。他起床走到窗邊。
他看不到貓,但是他知道貓就在某個角落叫著,有可能就在鄰居的院子裡。「走開!」他低聲吼道,這讓他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有點可笑。「走開!」
貓繼續叫。馬科斯用德語命令它停止。最後他惱羞成怒,拿起離他最近的東西,他的一隻鞋子,朝鄰居的院子裡扔去。叫聲停止了,但是在短暫的幾秒後又叫起來了。
馬科斯回到床上,把頭埋到枕頭下,但這不起任何作用,叫聲穿過枕頭直抵耳膜,甚至還有種在洞穴中的回音效果。他把耳朵堵住,甚至胡亂哼唱也無濟於事,他還能聽到這可惡的貓叫,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哭喊。馬科斯一夜未眠,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煩躁地起床,伴隨陣陣頭痛,而且還沒有鞋子穿。他走到窗前,看到自己的鞋子漂在鄰居院子裡的水池中。他不可能去取這隻鞋子,於是出門買一雙新的。「你怎麼了,馬科斯先生?」看到他穿著拖鞋,旅店老闆娘問道。「我的鞋子把我的腳磨破了,」他說,「我去買雙新的。」在老闆娘問出一連串其他問題前,他趕快離開了旅店。
當天晚上,又有貓叫聲,於是在第三天晚上,馬科斯提前進行準備:他從鄰居小男孩手裡買了彈弓,找了各種大小的鵝卵石,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貓所在的位置,即使冒著從屋頂上摔下來的風險。他不耐煩地等待貓叫。他聽到第一聲叫喚,立刻從床上跳起打開窗戶。但是他從鄰居敞開的窗戶看到的畫面讓他立刻忘了貓和尖叫聲。
一個男人在照鏡子。
就是一個男人在照鏡子。但是馬科斯太熟悉他穿的衣服:棕色的襯衫、黑色的領帶和高筒靴子,在他佩戴的袖章上馬科斯看到了納粹黨的黨徽。這個男人一個人在房間裡,他肯定沒有想到凌晨兩點有人在遠處觀察他。他開始排練: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手勢,好像正在對一大群人演講,最後微笑著走向鏡子。經過幾次排練後,他也感到了疲憊,打著哈欠脫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放入衣櫃,換上睡衣,關了燈。馬科斯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馬科斯關了窗戶,在床邊坐下。貓叫聲已經停止了,但是看到剛才的畫面後,他早已睡意全無。
一個納粹分子在阿雷格雷港,這個納粹分子還是自己的鄰居。一個……難道只有他看到的這一個?在小區和這個城市裡還有多少納粹?巴西這個原本是天堂般的國家,現在也讓他開始感到恐懼。
他努力地克制自己,「冷靜,馬科斯。沒有納粹在監視你。是你在監視一個納粹。」他對自己說。他真的是個納粹嗎?他看到的是一個男人穿著納粹的衣服做著怪誕的手勢,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是一個真正的納粹。或者他有換裝的愛好,利用寂靜的夜晚來滿足一下自己的想像。
他前去觀察鄰居的房子。他無數次見過這個男人,但是從沒見他穿制服。他是一個慈祥的父親,總是給孩子講故事,他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十歲;他是一個文雅的丈夫,時常送妻子鮮花;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帶父母來自己家中吃晚餐,打開紅酒為長輩的健康乾杯;他還是一個愉快的朋友,經常邀請朋友來院子裡烤肉。有的時候他在花園裡勞作,和狗玩耍,有的時候(往往是週日)會在兩棵樹中間的吊床上休息。他中等身材,外表普通——總而言之,他和其他的鄰居沒有什麼不同。馬科斯甚至開始懷疑他那晚看到的,他再一次問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覺,或者僅僅是像兒童時代的一個夢。他決定忘掉這件事,於是晚上再也不去窗邊(即使那隻貓晚上繼續尖叫)。他選擇吃安眠藥讓自己入睡。
幾週後,馬科斯幾乎忘掉了這個插曲,周圍也顯得平靜安穩。但是一切又一次改變。
有一天,馬科斯要去市中心和一個股票仲介碰面,他是旅店老闆娘的親戚,據老闆娘推薦,他是一個誠實有能力的人。馬科斯想盡快了解股票市場,他渴望馬上開展投資項目,而不是把錢放在家中貶值。
走在海灘路上的時候,他看到一小群人聚集在海關廣場附近。於是他走過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遊行隊伍,大部分都是青年,所有人都穿著那晚鄰居穿的制服,並高舉一隻手臂致意,每個人都佩戴著徽章,馬科斯現在看清楚了,那不完全是納粹萬字元,但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
馬科斯趕快離開人群,他感到頭暈噁心,於是就走進一家酒吧坐下。老闆勤快地走過來:「需要點什麼嗎?」馬科斯要了一杯水。老闆端來水,看著屋外說:「這些人也讓我感到噁心,但是我們為了他們感到心煩,這太不值得了。」馬科斯請老闆幫他叫了一輛計程車,然後就回旅店鎖上門躺在床上。
馬科斯需要思考,整理思路,但是他做不到。遊行隊伍、青年們傲慢的眼神和高舉的手臂、佩戴的徽章和密集的鼓點,這些都讓他感到不安。馬科斯當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整體主義派[1]和普利尼奧·賽爾加杜[2],對他來說這是個類似納粹遊行的活動,只是稍微不同。他感到強烈的不安,像離開德國時和在小船上的日子,像漂泊在大海上,面對美洲豹。這個對他來說充滿陽光的美好城市,隱藏著洶湧的危機。他甚至對自己的房間產生懷疑。誰能保證老闆娘不是希特勒的追隨者?她的女兒不是間諜?她們溫柔友善的外表下說不定就藏著顆冷血無情的心,在若澤·阿倫卡爾的書籍下面說不定就藏著錄音話筒。
不,不能繼續在阿雷格雷港生活了。但是可以去哪裡?沒有身分文件,他不能出國。他需要找一個更小更偏遠、衝突無法到達的地方。但是哪裡呢?他看向自己釘在牆上用來熟悉地名的南大河州地圖,應該去哪裡?又能適應什麼地方?去南方邊境的話肯定不行,那裡都是大片大片的牧場和彪悍的牧民,可是馬科斯連馬都不會騎。南大河州的北邊或者東北部好像更合適。他可以在那裡買一小塊地,融入當地眾多的移民中。他一邊謀劃著,一邊把自己不多的行李塞入包中,然後穿上衣服下樓。旅店老闆娘驚訝地看著他:
「你要走了,馬科斯先生?為什麼,這麼突然?」
「有要緊的事。」他回答道,聲音顯得有些僵硬。老闆娘沒有再多說什麼,同他結算了房錢。
跟伊莉莎白告別就更加困難一些,她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馬科斯試圖安撫她,告訴她這不是永久的分離,他又不是去另外一個星球,很快他又會回來看她們的。
當天,馬科斯買了一輛A型福特車上路了。路況非常不好,而他以前只偶爾開過父親破舊的老車,所以他一路開開停停,前進得很慢。不過這樣更好,他有更多時間認識這片地區,尤其是有時間思考。除了路上揚起的塵土,天空一直晴朗,旅途也宜人。伐木工人在他經過時朝他招手致意,他也愉快地向他們回以問候。遠離了城市和壓抑的遊行後,他的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他一個人在車裡,至少沒有任何猛獸,特別是沒有美洲豹在身旁。
他現在來到了山裡,市中心已經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周圍都是深山老林。雖然不是昆斯教授口中的熱帶雨林,但也是茂密的樹林。這里居住著奇異的鳥類和各種猴子,還有巴西的貓科動物,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馬科斯知道南大河州沒有什麼猛獸,可是他的想像力讓他覺得森林裡隱藏著奇怪的貓科動物。但是他還是決定朝著未知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