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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子上的老虎

馬科斯與貓科動物 by 莫瓦西爾·斯克利亞

2019-12-23 18:26

  馬科斯總是以各種方式和貓科動物聯繫在一起。
  馬科斯一九一二年出生於柏林,是一個皮貨商的兒子。在各種皮貨中,他最欣賞的是豹皮,但不幸的是,他父親的小店不在柏林鬧市區,很少會出現豹皮。店裡賣的主要是處理品:比如血統不純的狐狸、雪地裡遇到的死貂、其他皮貨商丟棄的貂鼠。家中禁止談論的話題是商店向最沒有頭腦的客人出售混有兔毛的外套。作為一個商人和一個男人,漢斯·施密特很不講究。他矮胖得像一隻熊,非常熱切地誇耀自己產品的品質,經常對客人紅著臉大聲喊叫,唾沫星子亂飛;在家裡,他在大聲喝湯的間隙向妻子和兒子吹噓已經欺騙了他們多年的謊言。馬科斯和他的母親安靜地聽他講話。埃爾納·施密特和她的丈夫完全不同,她瘦小、靦腆、敏感,不缺乏文化。青少年時,她希望成為朗誦家;夜晚,在睡夢中,她會高聲朗誦歌德和席勒的詩篇。而她的丈夫則會把她搖醒並高聲叫道:我沒辦法睡覺,都是因為你瘋瘋癲癲的。埃爾納從來沒有回應過丈夫粗魯的行為;但是有的時候,當她給兒子講故事的時候,會突然間停下,緊緊抱著兒子流淚。
  所有的這些對馬科斯造成了痛苦和不快,他繼承了母親近乎病態的敏感,而這些痛苦和不快把他引向了動物的毛皮。自孩童時代起,他就習慣在商店的倉庫裡尋找庇護,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光線和風都是透過牆上粗鐵棒圍成的小窗戶進來。在那裡,馬科斯感到幸福。他喜歡把自己的臉貼在皮毛上,尤其是(這後來成為一種諷刺)貓科動物的皮毛上。有一種奇怪的感情讓他顫抖,他想到這皮毛有一天會重新覆蓋在非洲草原上那個追逐在羚羊後面的優雅動物身上。這不就是動物身上的皮毛嗎?是的。但是對於馬科斯而言,這更像是一隻活生生的野獸。
  曾經有一隻老虎,也正是因為它,馬科斯父親的商店取名為「孟加拉虎」。這隻老虎正是被漢斯·施密特在同一個獵人俱樂部前往印度的旅程中親自獵獲,這個冒險的描述給小馬科斯帶來興奮和刺激,當然還有幾乎無法忍受的不適。印度在他父親粗魯和嘲笑的描述中是一個非常骯髒的地方,到處都是瘦骨嶙峋的當地居民,他們被稱為「不能碰觸的人」。對他來說,印度之行唯一值得的是狩獵老虎,他非常仔細地同他人描述整個狩獵過程。那裡有堅不可摧的森林、夜晚神祕的聲音,獵人們趴伏在樹下緊張地等待老虎的出現。突然,猛獸在林中的空地上出現,隨後就是來自漢斯·施密特的蠟質子彈,這就是現在店裡櫃子上的那個動物。老虎被製成動物標本,狩獵非常成功,因為毛皮幾乎完整,也基本上看不到任何彈痕。去除動物的內臟,然後填充上更好的材料,標本的眼睛由玻璃製成,非常逼真。光線從某個角度射入,還會讓眼睛閃耀出一種凶猛的光芒,這是馬科斯在動物園裡看到的老虎眼中所沒有的,而且動物園裡的老虎都老態龍鍾,這樣才更容易囚禁。
  自從很小起,馬科斯就很害怕老虎,甚至會因此做噩夢。他會在晚上驚醒尖叫,這加重了他母親的絕望,因為她除了遇到的所有問題,還要忍受自己的哮喘和夜晚的恐懼。漢斯·施密特嘲笑兒子的膽怯,一有機會就說他:「懦夫,就是個懦夫!」有一天晚餐後,漢斯叫馬科斯去商店取一份落下的報紙,當時馬科斯只有九歲,他不願意去,因為外面一片漆黑又寒風刺骨,但是漢斯生氣地說:「不要再當個膽小鬼了。」埃爾納開始一邊哭泣一邊懇求丈夫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逼迫孩子去做這樣的事情。馬科斯僵硬地坐著聽父母的爭論,突然他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拿起外套徑直朝店的方向走去。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馬科斯加快行走步伐。經過一個轉彎,他看到一大群人在路中間高舉火把、唱著國歌前進,這是社會主義者的遊行。遊行者們緩緩地前行,並向馬科斯使了個信號讓他參與進來。
  突然間,遊行隊伍出現騷亂:警察向遊行者衝過來。在一片混亂中,馬科斯看到一個男人的頭部被劍擊中並倒下。因為受到驚嚇,他立刻跑向路旁邊的父親的商店。馬科斯害怕地一直顫抖,遲遲沒能把鑰匙插入門上的鑰匙孔裡。最後終於打開門進入商店,他趕快躲在一個模型的後面,牙齒在黑暗中直發抖。過了一會兒,叫聲漸漸平息。路面又恢復了平靜。
  馬科斯盯著櫃子上的老虎,當外面汽車經過時,車燈掃過店內照在老虎的眼睛上,會閃現出陰森的光芒。在他們之間,小男孩和猛獸之間,是一個櫃檯,櫃檯上面就是父親要的報紙。馬科斯覺得他永遠搆不到這張報紙;永遠不能,至少現在他害怕得無法移動。這是一種羞辱般的恐懼,悄悄地緊緊圍繞著他。為什麼父親需要這張報紙?有什麼新聞這麼重要?為什麼?眼淚從他臉上滑落,為什麼對他——唯一的兒子這麼殘酷?
  一個想法從他腦中閃過:街角的報刊亭有可能還開著,或者可以從那裡買一份報紙?但是不行。明天漢斯·施密特來店裡一開門就會看到櫃檯上的報紙,他嘲諷的話語將令人無法忍受。不行。必須戰勝恐懼,戰勝老虎,拿到報紙後立刻逃離商店,然後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回家。「爸爸,你的報紙,還需要什麼其他的嗎?」但是他現在被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沒辦法挪動一步,他的雙腿不聽他的使喚。
  電話響了:有可能是父親因為他的拖延而生氣打來的(「你在那裡做什麼?聞皮毛的味道?膽小鬼?」)「別響了,混蛋,別響了!」馬科斯害怕地小聲說。但是電話繼續響,這時馬科斯推倒模型,衝向報紙,但是被絆倒了,重重地摔倒在櫃檯上。玻璃隨之碎裂,碎片深深地扎進他的手裡。灼熱的疼痛讓他不禁高聲尖叫;但是即使手上流著血,他還是拿起報紙往家走。當母親看到他時,開始歇斯底里地驚叫。「沒什麼。」馬科斯安撫母親道。然後把帶有血跡的報紙遞給父親,這個男人愚蠢的臉是馬科斯昏厥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馬科斯不喜歡父親的商店,那是父親和孟加拉虎的地盤。他喜歡的是商店裡的倉庫。多年來他養成了躲藏在倉庫裡閱讀漢斯·施密特認為很怪異的書籍,這是漢斯允許他這麼做的,畢竟他是馬科斯的父親。在倉庫裡,馬科斯閱讀了安徒生和格林童話,因為受母親的影響,還讀了歌德和席勒的詩篇。但是他最喜歡的是遊記,接觸的第一套叫做《小彼得探險記》。多虧這套書裡五顏六色的插圖,讓馬科斯認識了非洲(《小彼得去非洲》)、日本(《小彼得去日本》),但是他跳過了印度,因為印度的形象早已被他父親的描述毀了,最後他對巴西(《小彼得去巴西》)這個國家深深地著迷了。在第三或是第四頁的一幅插圖上,小彼得在廣闊的叢林中驚訝而無懼地面對著一隻剛剛吞食完土著居民的大型貓科動物(根據註釋說明,這是一隻美洲豹),那人的腳還掛在猛獸的嘴邊。除了這個「盛宴」——或者也正因為此,這隻美洲豹透露著一種友好和善的氣息,甚至還帶有點幽默,與那隻孟加拉虎完全不一樣。於是馬科斯認為巴西是一個快樂幸福的國家。「真希望有一天能認識這個令人著迷的國家。」他在日記本中寫道。馬科斯沒什麼朋友,躲避在皮草倉庫的習慣加重了他的孤獨。在那個倉庫裡,他第一次抽菸、第一次手淫、第一次發生性關係。
  這個女人叫弗里達,在漢斯店裡工作。雖然她是唯一的員工,但是店裡生意冷清,她的存在並沒有什麼必要。她矮矮胖胖,面帶微笑,非常健談,是南部農民的女兒,完全不是一個精緻細膩的人。她經常用粗俗的語言向馬科斯講述辛辣的八卦,然後看著他害羞的模樣放聲大笑。
  一天下午,漢斯需要外出,便叫弗里達照顧一下店裡的生意。「老闆您去休息吧。」她說道,但是當漢斯剛離開,她便鎖上店門跑向倉庫。馬科斯像往常一樣躺在倉庫的皮草上讀書。
  弗里達開始試穿倉庫裡的大衣,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馬科斯,怎麼樣?我像不像一個貴婦,馬科斯?」她笑著朝馬科斯眨眼。馬科斯不安地斜著眼看她。弗里達打開收音機,探戈的和絃在整個倉庫中流淌。
  「來一起跳舞吧。」
  馬科斯低聲嘟囔道自己不會跳舞,但是弗里達已經把他拉向自己。他們臉貼著臉起舞。馬科斯觸摸到她柔軟的皮膚,開始感到越來越興奮,最後,兩人躺倒在皮草上,「讓我來。」她小聲說,因為她很有經驗,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當漢斯·施密特回到店裡的時候,弗里達已經再次站在櫃檯後,馬科斯仍待在倉庫裡,把依然通紅的臉隱藏在書後,而那隻在櫃子上的孟加拉虎,一如既往地凝望著他。
  但是第二天,漢斯就辭退了弗里達。難道是懷疑她嗎?有可能。但是不管怎麼樣,他禁止女孩回到店裡;馬科斯也告訴自己從今以後不能再與她有任何聯繫。
  可是馬科斯無法忘記在倉庫的那個下午,他連夢裡都是弗里達。他給她寫情書,隨後又馬上撕毀,最後他無法再忍受相思之苦,便跑去她家中找她。弗里達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任何不滿,面帶微笑地迎接他。她問了漢斯、商店甚至倉庫裡那隻老虎的情況。隨後他們擁抱在一起,在狹小客廳的沙發上做愛,無視坐在一旁輪椅上清唱著蒂羅爾古老民歌的又聾又瞎的姨母。結束後,在整理衣服時,弗里達以一種隨意的語調向馬科斯問道:「倉庫裡的那件狐狸皮大衣賣掉了嗎?」「還沒有。」馬科斯回答道。
  「這樣,」她以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馬科斯說,「下次你再來找我的話,就帶上那件大衣,否則就別來找我了。」
  那天晚上,馬科斯拿起商店鑰匙去倉庫偷那件大衣,孟加拉虎這次沒有讓他感到絲毫害怕。為了不讓父親產生任何懷疑,他用鐵鍬猛擊鐵棒圍成的窗戶,並把皮草散落滿地,最後,出於復仇的快感,他把用稻草填充的老虎標本推倒在地。儘管漢斯·施密特對只遺失了一件外套感到蹊蹺,但是他仍然非常的憤怒。在午餐桌前,他對妻子和兒子叫嚷著:「德國已經失去了誠實和正直,國家已經淪陷為強盜和左派分子的巢穴。」
  當天晚上,馬科斯就帶著大衣跑向弗里達。她驚嘆道:「你真的為我這麼做了,馬科斯!」
  弗里達帶馬科斯去臥室,進行了一場快速但火熱的性愛。隨後,她赤身裸體地站起,穿起外套在鏡子前面笑著來回走動。馬科斯興奮地等待第二次性愛,但是被她不耐煩地推開,突然弗里達惱怒地說:「夠了,就這麼一件給乞丐穿的大衣,這已經足夠了。」馬科斯頓時感到臉頰發熱,然後一言不發地穿上衣服離開了。
  三天後的一個週六,馬科斯和父親在市中心朝家的方向行走,突然間,漢斯·施密特發現了什麼。「怎麼了?」馬科斯問道,但是漢斯沒有回答他。「站住!」他吼叫道,並穿過一片驚訝的路人朝目標奔去。
  是弗里達。馬科斯通過那件皮草外套認出了她。
  追逐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弗里達被什麼絆倒在地。漢斯衝向她開始咒罵:
  「混蛋!小偷!」
  弗里達奮力地掙脫。馬科斯驚慌失措地呆立在一旁,不知道是否應該介入。弗里達看到馬科斯,開始向他求救:
  「幫幫我,馬科斯!告訴他不是我偷了這件外套!快告訴他,馬科斯!」
  馬科斯跑向父親想要制止他,可是他正在氣頭上。來了兩名警察把扭打在一起的漢斯和弗里達分開,在簡短的問話後,把他們兩人帶回到警察局,聚集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群在嘲笑和揶揄中慢慢散開。而馬科斯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先回家。漢斯晚上才回到家,手裡拿著那件皮草外套不滿地說:「弗里達竟然被釋放了,按我說她應該去蹲監獄。」
  「馬科斯,我們國家再也沒有任何道德可言!德國已經今非昔比了!可憐啊,太可憐了!」
  漢斯癱坐在椅子上,屋裡蔓延著一種無助的氣氛,馬科斯第一次有點同情自己的父親,粗線條的漢斯·施密特不再是那個蠻橫霸道的獨裁者,而是低著頭、縮著肩膀靜靜坐在一角的男人,那是充滿困惑、受到驚嚇的形象。馬科斯走向他,一隻手輕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來安慰父親,於是就提出去給店裡幫忙:「你不需要那個女人,我可以幫你一起工作。」漢斯·施密特抬起頭,眼睛又恢復了神采:「你,皮草商?不可能的。你根本不會做皮草的生意。」
  但是漢斯剛說完就後悔了。「不,我的兒子」他說,「可憐的孩子,我不想讓你做這份沒有未來的工作,這是猶太人才做的生意。我之所以做這行,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讀過書,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啊。」
  「你要去讀大學,馬科斯!」漢斯站起來指著他說,「我想讓你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一個領導人,一個德國真正需要的人!」
  就像漢斯所期待的,馬科斯在大學裡表現出眾並興趣廣泛。最初他想鑽研法學和人文學,但是隨後他對異國情調痴迷,讓他最終選擇投身於自然科學。馬科斯開始參加昆斯教授的實驗課,這位相對年輕的專家當時因動物心理學研究而名聲大噪。昆斯教授研究貓在衝突中的行為舉止,他把動物放在一個巨型的迷宮中,然後製造困境,一條道路通往盛滿牛奶的小碟,另一條道路則通向凶猛的喇叭狗。「很快,」昆斯教授說,「人們會通過這個實驗聯想到政治和社會事件,所以這些實驗有很大的實踐價值。」
  (一段時間後,當戰爭快結束時,教授開始拓展他的領域,主要研究吉普賽人。其中的一個研究是把脖子上配有麥克風的吉普賽青年從飛機上扔出,昆斯教授希望他們在墜落的過程中出現奇蹟,或者至少傳遞某些關於生命意義的指引,比如傳說中遠古的呼喚,等等,因為當時盟軍已經在柏林城外,所以教授急於知道獲得長生不老的祕訣。但他的期望隨後就落空了:吉普賽人在著陸的一聲悶響後摔得面目全非。昆斯教授戴著耳機焦急地等待他們發出的啟示,但是毫無所獲。他最後不得不發表了這個負面的研究結果,其中還引用了吉普賽人流浪生活和死亡軌跡之間的一系列複雜理論。在最後的結論中他說,吉普賽人搭乘著四輪馬車,在流浪中尋找毀滅,並習慣在沉默中重生,這就是這個實驗失敗的原因。最後他為以後同類型的研究提了一個建議:把吉普賽人和他們的馬車一同扔入深淵。)
  馬科斯不怎麼相信昆斯教授的研究,但是他喜歡這位教授,願意為他的實驗收集標本,因為他像「小彼得」一樣走過無數國家,比如他在巴西居住過好多年。馬科斯不厭其煩地聽教授描述熱帶雨林中的繽紛世界,那裡有巨大的蝴蝶和好奇的樹懶,還有神祕的貓科動物。「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巴西親眼看看。」馬科斯感嘆道。當時的馬科斯十九歲,中等身高,體型消瘦,在稜角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渴望挑戰的眼睛,他有良好的天賦並認為自己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這和他的同學也是好朋友的哈拉爾截然相反。他們二人年齡相同、體型相似,甚至都用同款的金絲眼鏡,考慮問題的方式也相似。但是哈拉爾是一位社會主義者,他的父親也是,還參與了馬科斯小時候去商店取報紙時遇到的那次遊行,並差點在遊行中喪生,他一直飽受政治的折磨,然後又將這個苦水倒向自己的兒子。哈拉爾相信階級鬥爭,並加入了一個祕密組織,他經常說:「我們要透過流血來讓人民從專制的王國抵達自由的國度。」但是除了這些誇誇其談,他連一隻蒼蠅都殺死不了。哈拉爾期待有能人勇士帶頭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然後他盡其所能來作貢獻,比如寫寫文章或者詩歌。
  馬科斯又和弗里達開始約會,因為她非常感謝馬科斯在漢斯打她時伸出援手,所以待他格外溫柔。可是他們一週才悄悄地見一次,因為弗里達當時已經和一個小商人結婚了。馬科斯看過她丈夫的照片,他是個納粹分子,每週四的晚上(也是弗里達和馬科斯私會時間)會去參加黨派會議,然後喝得酩酊大醉,手舞足蹈地回家,嘴裡還嘟囔著:「納粹很快就要征服世界了!」「他想統治世界,」弗里達嘲笑道,「但是他在床上簡直是個災難。」馬科斯也看不起納粹,覺得他們很可笑,但是哈拉爾總是警惕地說:「他們已經開始伸出魔爪了,可是大家還是無動於衷啊,馬科斯!」
  「可憐的哈拉爾,你看他這幾天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同情,滿臉鬍碴、神志恍惚。他的問題就在於沒有女人。」弗里達向馬科斯擔憂地說。「你要不帶他來這裡吧?」她開玩笑地問。馬科斯有點惱羞成怒,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如果哈拉爾有個女人,他的情況也許會得以改善,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他太需要一個像弗里達一樣熱情開朗的女人了。於是他帶哈拉爾去弗里達的家,可是事情演變成了災難,哈拉爾哭著承認自己陽痿。從那以後,他的情況急劇惡化。有一天晚上,哈拉爾的母親打電話向馬科斯求助,讓他趕快來她和哈拉爾居住的家中。當他趕到時,馬科斯看到他的朋友赤身裸體地蹲在座椅後,高聲尖叫:「納粹要闖進家裡來了!」
  弗里達和馬科斯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弗里達給他錢,馬科斯幫他尋找精神科醫生。但是進展不盡人意,因為哈拉爾的父親是非常有名的左派激進分子,所以哈拉爾也有了同樣的名聲,這導致沒有一個精神科醫生敢和納粹對立而來治療他。於是哈拉爾的病情日漸惡化,他開始絕食和大小便失禁。
  有一天,馬科斯接到弗里達焦急的電話:「我有急事跟你說。」「我去你那裡。」馬科斯回答道。
  「不,我這不行,等會兒和你解釋。」
  他們約在近郊一個小餐廳裡。馬科斯先到,隨後弗里達也到了,她戴著厚重的面紗遮住全臉。她坐下後喝了一杯馬科斯遞來的白蘭地,然後就直奔主題:
  「情況變得很糟糕,馬科斯。你需要趕快逃跑。」
  「逃跑?」
  「是的,逃跑!」
  弗里達的丈夫發現了她同馬科斯和哈拉爾之間的通話,並向政治警察告發了他們。哈拉爾儘管現在還在生病,但是已經被帶走審問並且拘留。
  「他們現在就在找你了,馬科斯,你得馬上跑。」
  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她聯繫了一個可靠的貨船船長可以帶他離開這裡。但是馬科斯需要去漢堡市乘船。
  「什麼時候?」
  「今天,現在!」
  馬科斯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整個故事對他來說充滿荒誕。要離開自己的國家?為什麼會跟弗里達牽扯上?太不可理喻了。我沒有犯下任何罪行,更沒有任何政治錯誤。為什麼哈拉爾被拘留了,而且他竟然認罪了,警察會逮捕我嗎?為什麼?但是不管怎麼樣,弗里達顯得非常焦慮,於是馬科斯選擇結束對話,「好吧,」他說,「我現在回家去收拾一下東西……」
  「不!」弗里達顯得焦急而害怕,「千萬別,馬科斯,他們會去抓你的。」
  馬科斯盡力安撫弗里達,讓她不要擔心,他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隨後他們分別各自離開,弗里達上了一輛計程車,而馬科斯選擇乘坐公車。當他回到自己的街道時,夜幕已經降臨。他的母親在街角等待著他,從母親臉上的表情,馬科斯立刻明白弗里達說的都是真的:納粹分子真的在抓捕他。
  「他們在哪裡?」馬科斯的母親哽咽道,「他們在審問你的父親。」
  馬科斯抱住哭泣的母親低聲說:「不要擔心,這只是一場誤解,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的。現在我需要做的就是消失一段時間。」
  馬科斯的母親擦乾眼淚,想對他擠出一個微笑。「你離開一段時間吧。」她說,「神會與你同在。」然後她打開包,從裡面拿出一個深色毛絨袋子。
  「這裡有一些錢和我的首飾,總會有用的。」
  他們親吻告別。隨後,馬科斯匆忙地轉身離開。他最後轉頭看了一眼母親,她一個人呆立在薄霧中,這也是馬科斯最後一次看到母親。
  馬科斯用公用電話打給弗里達,再詢問了一些關於輪船和行程的細節。她非常詳細地給馬科斯解釋來平穩他的情緒:「我跟你說過,船長是個可靠的人,他是我的一個親戚,兩到三週的時間他就會把你帶到巴西桑托斯港口。」
  這時馬科斯才意識到他一直都沒有問弗里達他要逃往何方。巴西?那個奇異的國家?這讓他燃起了童年時的熱情,可是馬上他又感到一陣恐慌。巴西?他對這個國家了解多少?微乎甚微:他只是從《小彼得》的書中和昆斯教授的口中得知這個地方。其餘的全是未知,比如當地人是什麼樣的,身材如何,高還是矮,結實還是消瘦,頭髮是什麼顏色和特質,眼睛又是什麼顏色,聰明與否,牙齒怎麼樣,會不會有些奇怪的風俗習慣?他們的祖先又是誰,高加索人、蒙古人或者其他種族?講什麼語言,有什麼傳統,信奉其他的宗教?怎麼進行禱告,是否有人殉道?人們是什麼性格,紳士、瘋狂、保守、勤懇、反叛?對外國人包容嗎?
  他對巴西的政府、社會形態充滿疑問,比如軍隊的徽章、國歌、國旗、農產品、航海業、礦產勘探、海陸空運輸和貨幣都分別是什麼樣?
  對巴西的氣候也是一無所知。乾旱還是多雨,有沒有信風,空氣潮濕嗎?假如空氣非常潮濕,那呼吸就會很困難,衣服會像濕漉漉的紙黏在身上那樣難以脫去嗎?
  除了昆斯教授的描述,馬科斯還有無數關於動植物的疑問。大型的食肉植物是真實的還是謠言?據說那裡有很多蘭科植物還有貓科動物,對,貓科動物。
  「喂!喂,馬科斯,你在聽我說話嗎?」弗里達不耐煩地說,「快點回答我,馬科斯!」
  「在,」馬科斯說,「我在聽。」「還好,我還以為電話斷了。」弗里達說。
  「我們要告別了,不能再說了,祝你幸福,希望有一天上帝讓我們……」
  「再見。」馬科斯說。他掛了電話,然後動身前往車站,搭乘汽車前往漢堡市。
  在漢堡的碼頭等待馬科斯的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那艘原本帶他去巴西的輪船「喜樂號」剛剛起航了。他們給馬科斯指了另外一艘也前往巴西的輪船。於是,馬科斯前去找船長談話。
  船長有著一張非常凶惡的臉,長長的黑鬍子,像過去的海盜一樣,一支眼睛被紗布蒙住。他充滿猜疑地看著馬科斯:「是,我的船是去巴西的桑托斯。但是我們不載客!」
  馬科斯苦苦堅持,並把身上一半的錢都給了船長。不得已給了所有的錢後,船長終於同意了。
  「但是你要知道,」船長說,「我不對發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情負責任,聽清楚了嗎?」
  馬科斯認為這只是一個形式上的警告,因為他無法預測將會發生什麼事,於是他回答說沒有問題,他已經做好應對準備。船長把他帶到一個狹窄發黴的寢艙,說:
  「這已經是最好的房間了。」
  「好。」馬科斯說。「日耳曼號」當晚就起錨出航了,在船尾甲板上,馬科斯看到陸地上的燈火漸漸消失在遠方。
  在船上的頭幾天,馬科斯病倒了。因為食物非常粗糙,他開始不停地嘔吐;因為機器的噪音和另外一種詭異的聲音——好像動物的吼聲和尖叫聲,讓他晚上無法入眠。這種聲音很奇怪,但是船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馬科斯還輪不到在船上提問題,更別說抱怨。漸漸地,他開始一點點習慣船上的生活。
  和船長說的相反,馬科斯不是船上唯一的乘客,還有一位中年義大利男人,很友好並永遠面帶微笑,他在甲板上經過時有一種在大城市馬路上行走的感覺:西裝筆挺,打著領帶,手握帶有銀飾的手杖。這位依託熱先生講著一口蹩腳的德語。當馬科斯得知他在巴西生活過後,便立刻去找他。大家說他是一個雜技團還是動物園的老闆,在歐洲巡演後去往巴西。這些動物現在就關在輪船的貨倉裡,這解釋了馬科斯晚上聽到的動物吼聲和尖叫聲。船上的動物讓馬科斯有點憂慮,於是他鼓起勇氣跟船長提這件事。船長哈哈大笑說:「危險?要感到危險的應該是這些動物,也不看看落到誰的手裡。」他指了一下船上的水手。
  依託熱先生對巴西充滿熱情。「在巴西可以賺大筆的錢,我保證,我不是個例,」他立刻補充道,「我喜歡生命里美好的事物:女人、賭博還有美酒。」他露出奸詐的笑容。
  儘管這個義大利人非常友好,但是馬科斯一點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這位依託熱先生肯定在隱藏些什麼東西,尤其是馬科斯兩三次看到他與船長竊竊私語。但是馬科斯決定不捲入他們的陰謀中,平安地抵達目的地就好。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在巴西生活一兩年,等納粹分子失勢就立刻回到德國,和父母一起生活,並回歸正常的大學生活。他幻想有一天可以向朋友們敘說在「日耳曼號」上的經歷,並祈禱現在發生的一切可以立刻成為過去。對父母的想念讓他不禁落淚,他在日記裡把無盡的感傷化成長長的家書(但是何時才能寄給他們呢),多麼希望時間可以過得快些,好讓分離顯得不那麼傷心。馬科斯現在甚至都懷念父親商店倉庫裡的那隻老虎標本,並期待有一天可以再看到它,不過,這是因為他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一天晚上,馬科斯醒來,感到船上充滿異樣的氣氛。動物們比往常更加緊張興奮。他坐在床上,的確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和人們大聲的叫喊。他趕快穿上衣服離開房間,就在這時,燈滅了。在半黑暗中,馬科斯看到人們從船的一端跑到另一端。「發生什麼事了?」他問道,但是沒有人回答他。他跑到甲板上,這時他才意識到船正朝一側快速傾斜。「船長!」他高聲呼叫道,「依託熱先生!」沒有任何人回覆他,船員們正匆忙地降下救生船。這時馬科斯明白了:船正在下沉。船正在快速地下沉,不一會兒船上就空無一人了。馬科斯驚恐地跑向艙壁,叫道:「不要丟下我!」
  但是無濟於事:救生船正快速地離開。「啊,這群叛徒!」馬科斯怒吼道。瞬間他明白了整件事,「日耳曼號」根本不會到達目的地,這場災難一開始就在計劃之內。現在可以解釋船長和義大利人奇怪的行為,還有他們鬼鬼祟祟的談話。他們想要的就是這艘舊船,還有船上動物的保險金。船長還獲得了馬科斯的那筆錢,當然他也希望馬科斯再也不能回來講述整個來龍去脈。「混蛋!」馬科斯憤憤地說道,但是他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日耳曼號」幾分鐘後就會完全沉入海底。他跑到船尾,奇蹟般地找到一艘小船。沒費多大力,他把小船推到海面上,隨後又找到一隻槳。馬科斯知道當船沉沒的時候會形成巨大的漩渦,會把小船吞沒進大海深處。所以他用盡全力,拚命地向遠處划。
  當天色開始變亮,馬科斯看到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漂在大海上。巨大的不安和痛苦向他襲來,於是他開始崩潰般地哭泣。多麼可悲啊,多麼可悲的人生!童年時就已有諸多不快,少年時也飽受折磨,不得已匆匆離開自己的祖國,現在呢,輪船沉沒了!夠了。馬科斯不停地哭並且低聲咒罵:「為什麼我要和一個已婚的女人牽扯上,還有瘋癲的左派分子?難道不知道這樣肯定沒有好結局嗎?」
  馬科斯哭了很久,最後擦乾眼淚環視四周明白: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需要權衡現在的情況來決定下一步。
  風平浪靜的海面好像一面鏡子,上面漂浮著沉船的殘片,但是輪船早已沉入海底不見蹤影,暫時不會有救援,估計幾天後會有。這艘小船很結實,還配有急救設施:馬科斯在一個大油皮袋中找到罐裝的食物,裝有純淨水的瓶子,釣魚用的器具和手電筒。這些準備好的東西也更加證實了馬科斯對這起輪船故意失事的猜疑,但是這些東西也讓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有條件可以繼續存活下去,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一艘經過的輪船來帶他離開。
  馬科斯起初認為最大的風險就是食物短缺,但是他錯了,他忘了還有太陽。
  到第二天中午,馬科斯就已經被嚴重晒傷。他感到暈眩,並伴有頭痛,漸漸地還產生幻覺:他看到遠處的地平線出現高聳的山峰,但當他閉眼的時候,山峰就消失了;他還看到身穿白色運動服的自行車運動員在海浪上騎行。突然間,他看到面前坐著哈拉爾。「哈拉爾!」馬科斯叫道,「太驚訝了,哈拉爾!你竟然逃出來了,我的朋友!我們還在同一艘船上!我都不知道你在船上!」但是面對馬科斯的驚呼,哈拉爾只是回以苦澀的微笑。
  「你是不是對我有忿恨,哈拉爾?你認為我把你拋棄了?我沒有拋棄你,哈拉爾。我當時必須馬上逃跑,我都來不及跟我父親告別;我也只是跟我母親匆匆說了再見。上帝知道我會馬上再看到他們的,哈拉爾,來,你不要生我的氣了。」
  哈拉爾還是安靜地微笑著,風吹動著他的頭髮。
  「為什麼你不回答,哈拉爾?來,朋友,我們聊聊吧。我們必須討論下現在的情形。出點主意,我們現在就靠這條小船活下去了。說啊,哈拉爾!出點主意!」
  哈拉爾一動不動地坐著。這時突然一陣風颳來,吹走了他的頭髮,露出了光禿禿的頭頂,然後他的皮膚也開始瓦解,哈拉爾帶著蒼白微笑的臉龐開始消失。馬科斯一邊驚呼一邊伸出手去抓他,但是這時哈拉爾的形象消失了,重新只剩下船隻。又是一個太陽暴晒後產生的幻覺。他需要自我保護,但是該如何保護呢?船上沒有任何可以遮擋的東西。
  這時他有了一個主意:他可以用漂浮在周圍的「日耳曼號」殘片來搭建一個簡陋的小屋。在不遠處漂著一個大木箱正好可以來做這個。他用最大的力氣划向木箱。
  馬科斯把箱子拉向小船,他看到箱子頂端有個被折斷的鎖釦懸吊著,於是他把鎖釦摘下。
  有什麼東西從箱子中一躍而出,一陣巨大的爆發力衝向他並跳上小船。馬科斯被它打到頭,頓時失去了知覺。
  不一會兒,他恢復了意識並睜開雙眼。
  一聲尖叫劃破長空。在馬科斯面前,在小船的木板上蹲著一隻美洲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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