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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三種可能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此刻的她躲在辦公室窗簾後,這個角落隱蔽又安全,可以清楚看到大院的出口,外面的人卻無法看到她。她衝著張弛回望的臉揮手道別,心痛到無以復加。
老樊無視旁邊人的怒目斜視,滿臉寫著「我的地盤我說了算」的不屑,狠狠吐出一個煙圈,告訴他說:「我這館子,價位不高,營業時間又長,平時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我耳朵又尖,基本上在店裡都會留意一些來歷不明的人,也特別囑咐過手下的幾個伙伴平時多留心些,聽到什麼蹊蹺的、不尋常的事情及時告訴我,平時給老顧也提供了不少線索。」
這倒是完全出乎張弛的預料。老樊之前曾經為此家破人亡,現在居然又做起了線人,除了無牽無掛、無所畏懼外,自然還有對顧志昌百分百的信任。
「你之前不是有破過一個外地的系列殺人案嗎?就在老顧事發前幾天,我正巧聽到有客人說,被抓那人是他的獄友。」
「他們的訊息來源是哪裡?」
「鬼知道他們平時怎麼聯絡的,反正圈子裡誰進去了誰出來了,他們門兒清,消息靈通得很。」
「那人還說了什麼?」
「這幫混混,一定是覺得我這裡靠近派出所,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都是老狐狸,說起話來還是習慣打暗語,但我能聽懂。有個人說:『聽說這派出所有個姓張的小民警,是個犯罪模擬畫像專家,不少兄弟都因為他進去了。看來以後作案,不但要避開探頭,還不能心軟留活口,一個都不能留,否則怎麼都逃不掉,他總能畫出來。』」
張弛把筷子一擱,臉色一沉:「夠毒的啊,有沒有提到我師傅?」
「這幫人似乎連你的工作規律、生活作息都很清楚,聊的話題除了最近乾的勾當就是你,不過倒真沒提到老顧,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知道你師傅是他。」
「我師傅知道這事嗎?」
「之前我在這方面工作都是和老顧單線聯繫的,這訊息全告訴了他。話說他好久……」老樊說著突然意識到顧志昌已經走了,長嘆一聲,悶頭喝了一大杯啤酒。
「你師傅是個好人,不該是這種下場,好人往往逃不過這種命運。」老樊送他出門時說道。張弛知道他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老樊平時酒量很好,這天卻喝醉了,舌頭有點大,眼神有點混濁。顧志昌似乎是一股精氣神,這股力量消亡了,老樊就有點失了魂,一夜之間真的有點老了。
張弛在回單位大院的路上,怔怔地想著他說過的話,正走到院門口,劉隊和專案組的小王風風火火地開車回來,看到他就按下車窗,大聲招呼道:「小張,有新情況。你先上去,等我消息。」
劉隊的表情在夜色裡模糊不清,說不上來是興奮還是失望,張弛回到辦公室裡,坐立不安,這個新情況是指新線索、新對象,還是新案件?劉隊這話說得也夠含糊的。他翻了幾頁案卷,喝了一杯咖啡,估計他們差不多也該上來了,徑直走到電梯間那裡原地等著。
電梯門還沒開,就聽到劉隊罵罵咧咧的聲音。看到張弛,劉隊示意朝他辦公室走,並且讓小王給他看張圖片。張弛一看就莫名了,這哪是什麼圖片,分明是一張斷指的照片,可以看到這是一段人為切斷的手指,但是下手的那人明顯不夠果斷,應該是猶豫了很久才下定決心的,因為切口並不整齊,估計失血不少,手指看起來毫無血色,像是假的一樣。
張弛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抬起頭,用徵詢的眼神看看兩人。他這時看清了,劉隊陰沉著臉,滿腹的怒氣無處發洩的樣子,小王無奈地說:「沒錯,這就是你找到的證據上指紋對應的那截手指。一個小時前,最近的那家醫院有人報案,說發現斷指,所有監控都只能看到一個戴著頭盔的男人,手上包著紗布,把袋子扔在預診台就走了,沒有看醫生,也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影片線索跟不上,沒辦法查來源和去處。」
「等於這條線斷了?」張弛極力掩飾著失望確認道。
小王無奈點頭:「十指連心,他對自己有多狠,那就是對我們民警有多狠。真是讓人揪心,難保以後不搞出什麼新動靜來。」
「你也不要灰心,還有個消息。」一直沒出聲的劉隊告訴他,「剛剛得知的情況:技術組在轄區一個廢棄的廠房裡,發現了和現場爆炸物塵土成分對應的原料,附近的小賣部老闆對一個頭盔男有印象,說他曾經去打過幾次電話。」
「行,給我地址,我馬上去。」張弛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站起身。
劉隊朝他瞟了眼:「先別急,現在這個時間,人疲勞了記憶也會出現偏差。我和那老闆約了明天上午九點,你現在還是先好好休息會。你師傅不是一直和你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說完這句,他突然閉口不語了。旁邊的小王看氣氛不對,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偷偷瞄著兩人的神情。
張弛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裡,眼裡沒了平時靈動的神采,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回憶,少有的木訥。劉隊熄滅了菸頭,又長嘆了口氣,輕輕說了句:「小張啊,對不起。我知道這段時間,大家都不容易,誰也不要再搞垮了身體,我說話欠考慮,沒別的意思,你別在意啊。」
張弛機械地點了點頭,他的思緒早飛到了第二天。頭盔,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特徵,本身是個有利因素。不過,臉部形態如果戴著頭盔,會有哪些影響,產生怎麼樣的變形,去哪裡搞個頭盔,讓不同的人試試才會知道效果。這件事情,必須在明天見小賣店老闆前就迅速搞定,他已經在心裡盤算著身邊同事的不同臉型分類,列起了頭盔實驗的名單。
第二天,張弛出發前,再三和車隊的師傅進行確認,是否對車輛進行過排爆檢查。對方因為他的質疑露出了一絲不快,他只當沒看見,也的確沒放在心上。
他沒有辦法和車隊師傅解釋案子還沒有破,昨天又意外獲得一截血腥的斷指。他本身就不是個愛解釋的人,何況真沒有時間去解釋。這天,他必須預留出相當多的時間在路上。那截手指,與其說是一部分人體組織,倒更像是一句犯罪嫌疑人的無聲宣言,有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暗箭難防,行駛在路上的時候,張弛儘量避開平時經常會穿越的小路,寧可在龜速爬行的上班高峰車隊裡耐心等候,惜命是其次,使命未完成前,他可不能再倒下。
上頭天天關心著爆炸案的進展,偵查員們日日在外疲於奔命。可是,斷了的線索比掌握的細節還多。張弛胸口似是有瘀血堵著,吐不出,也化不了。看著前面道路寬敞了些,他不自覺地加大了油門,拉響了警笛,疾馳而過。
這已經是顧志昌離開他們的第七天了。
張弛把畫像第一時間傳回局裡,再慢慢往回趕路。這次他模擬畫像,遇到個特能聊天的老闆。這對於他來說是把雙刃劍,老闆有可能把嫌犯的體貌特徵描述得直觀形象,也有可能天花亂墜添油加醋,反而混淆掩蓋了有用的核心訊息。張弛耐著性子聽他說,光筆記就做了五個整頁。因為過於謹慎細緻,作畫的時間比平時翻了一倍,就在那兩個小時裡,張弛都暫時忘了畫板上的人可能是殺害師傅的兇手,只是把畫像當作一件藝術品,力求畫像的精準。
直到小店老闆在旁邊連連驚呼,浮誇地拍手:「太像了!有了這幅畫,我先祝賀你們早日抓到兇手。聽說兩個警察死得可慘了,其中一個都快退休了。難怪常聽我們這裡的戶籍警說這年頭做警察不容易,要平安退休都是很有福氣的事情了,現在看來真的是一點不誇張啊。」
張弛這才意識到,自己畫板上的男人正是把師傅活活炸死的兇手。兇手打電話報警,聽到民警和他仔細核對地點時,是不是還在竊笑?他看到警車疾馳而來時,是不是有著獵物入網的心花怒放?他聽著一聲巨響,看到顧志昌被彈飛出來,當場血流成河的模樣,真的會感覺到淋漓盡致的刺激和滿足嗎?
這群禽獸!
車往回開的時候,恰遇週末的晚高峰提前了,路況一塌糊塗,張弛的警車嵌在車隊裡動彈不得。他暗自慶幸畫像在第一時間回到了大院,這樣一來,刑警隊就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快分發搜尋可疑人員。
電話響起,他打開免提,劉隊的聲音急促地響起:「小張,你人到哪裡了?」
「還在路上,現在挺堵的。」
「你馬上掉頭,我發你個地址,你現在直接過去。嫌疑人找到了。」
這真的是出乎意料。照理說畫像定位那麼迅速,理應驚喜,但劉隊的語氣里絲毫聽不出一絲愉悅,無數種可能如一群密密麻麻的飛蟲掠過他的眼前。張弛的頭一下子大了,那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狀況?
反方向的車道並不擁堵,大約只用了十分鐘,張弛就回到了小賣店的位置,他對劉隊給的地址有些印象,那是一條和爆炸地、小賣店相平行的相鄰小道,確切地說是城鄉接合部外來務工人員的集中住宿地。
在路的盡頭,有一片垃圾山,拾荒人員大多把當天收集來的泡沫塑膠、紙板箱疊起來,用繩子綁好暫時存放在這個地方。當然,這其中免不了一些雜亂腐臭的生活垃圾,還有幾輛報廢的廂型車,車輪癟著,車廂裡塞滿了一些閒置的日常用品,幾戶人家平時把它們當作了自己的儲藏室。
張弛皺著眉頭在一旁停下警車,徒步朝裡面走,看到滿面愁容的劉隊正從垃圾山深處艱難地往外走:「劉隊,您找我?」
「人找到了,你進去看看吧。」
這種場景和口氣似曾相識,張弛深吸一口氣,輕聲說了句:「好的。」他頭腦一片空白地往裡面走,不確定會看到什麼,但能確認的是,一定是自己不想看到的畫面。
沒走幾步,他遠遠看到的先是端著相機起身又俯身忙碌著的陳庭,心又往下沉了一點。
看來,他畫像上的人已經不是活人。
「屍體是誰發現的?」張弛穿過警戒線,俯視著眼前那具扭曲得有點滑稽的男人的屍體,這具屍體像是個廢棄的人偶一樣,被拋棄在這座垃圾山的深處。
「拾荒的人報的警。本來社區民警接到畫像,都到他家裡找了,他家人說從今早開始就沒見過他,不知道去哪裡混了。剛才家人也來辨認過了,確認是嫌疑人。」
張弛感到後背有點發冷——先是殘缺的手指,後是光天化日下的屍體,這些在十年裡都極少發生的惡性案件,高頻率地集中在這個轄區,接下來,還會面對什麼?隱藏的敵人到底是在針對誰、恐嚇誰,或者說,還想要除掉誰?
倘若對象是顧志昌和小吳中的一個,他的目的已經達成。倘若只是怕同夥說漏嘴,或是怕被根據畫像辨認出,那麼為了消滅罪證,對同夥的兇狠程度也是到了窮兇極惡的地步。問題是,會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他看著屍體微睜的眼睛,之前小店老闆自豪地挺直身板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我接到任務,就告訴鄉親們,不用怕,咱們公安對這個案子很重視,有了畫像,誰是兇手一目了然,逃不了。我們的安全有保障。」他又想到老樊曾經對他說:「這幫人似乎連你的工作規律、生活作息都很清楚,聊的話題除了最近乾的勾當就是你!」
張弛翻開筆記本,把其中的值班表翻開,尋找案發那天的值班人員名單,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師傅當天頂的就是自己的班!
他猛然覺得喉嚨有點發乾,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機械地從身體裡發出來:「我現在應該去找找他的獄友了。」
顧志昌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當天十點舉行。刑警隊內部的治喪小組成員在有序地忙碌著,負責簽到的、聯絡殯儀館工作人員的、引領賓客的、除錯會場影音設備的……每個人都安靜而沉默地完成著各個環節的內容。
顧世一襲黑衣,把原本並不瘦小的身體裹得小了一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臉色蒼白地站在大廳門口迎候父親生前的好友,不過幾分鐘就會來一撥人馬,張弛陪在她身邊,看她恭恭敬敬地不怠慢每一個人,自己卻抿著嘴強烈克制著即將滑落的眼淚,他說不出地心疼,也只能搬來個椅子,讓她在間隙時坐下休息一會。
今天來的人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像,市局領導來了,分局局長來了,以前分管轄區的區長來了,甚至一些被他幫助過的老百姓都捧著花淚流滿面地來了。張弛知道師傅並不是個講究排場的人,或許只有最後一種人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但來者是客,他們也無從篩選,無力阻攔。
這時,大廳裡一陣騷動,遠處來了一群風塵僕僕的人,問著路,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來到他們面前。聽到他們自報家門,原來是顧志昌在兄弟省市出差時打過多次交道的刑警老朋友,特地從外地開車來和他見最後一面,顧世連聲說:「謝謝你們,我父親知道你們來,一定會很高興的。」說罷,眼淚洶湧而出。
這撥人紅著眼眶進去了,市局領導張局長和一行人揣著手機,成群地快步走出來,還沒走到跟前,就畢恭畢敬地彎腰伸出雙手,向大廳邊上一位身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致敬,張弛和顧世看到,白襯衫的身邊還站著一位像是秘書的人,提著一隻黑色真皮公事包。
張局長熱情懇切地問候道:「姚部長,一路上還順利吧?」
姚部長高不高,微微發福,一臉慈態,慢慢地點了點頭,眼神卻在人群裡搜索:「兩個民警是在出警時犧牲的,該有的榮譽和待遇你們都要給落實了。」
「一定一定。」
「據說,民警子女就在我們公安隊伍裡,務必重點培養好了,給予政策優待,儘可能安排在相對安全的崗位,不要再有任何閃失了。」
張局長忙不迭地點頭:「好的,回頭我們就研究培養方案和優待政策。」
「殉職民警的徒弟,就是之前那個犯罪模擬畫像師?」
「對,他叫張弛,是老顧一手挖掘和培養的。」張局長一眼看到了張弛,招呼他過來。張弛低聲囑咐了顧世幾句,扶她坐下,就幾個大步朝他們走來。
姚部長看著虛弱的顧世慢慢坐下:「這是你師傅的女兒?」
張弛點了點頭,不放心地看著她,怕她在告別儀式開始前暈倒。
「你們先進去吧,我和他們聊兩句。」姚部長示意張局長不用陪著自己。
姚部長對顧世安慰勸解了一番後,語重心長地對張弛說:「我知道,你師傅在的時候,就對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你發展的平台大、機會多、速度快,也是對他的一種回報。你覺得呢?」
張弛明白他想說什麼,婉轉地說:「我師傅一向給予我選擇的自由,我很感激他。」
「現在,我也給你一個選擇的自由。下個月,我們公安部二所會成立畫偵室,希望能請你來當主任。如果你對參與一線調查更感興趣,也可以選擇刑偵局技術處,待遇是一樣的,生活上的事情也不用你來操心。」說完,姚部長拍拍他的肩,讓秘書把慰問金交給顧世,就朝禮堂走去。
顧世看著張弛不語,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兩人互望了會兒,張弛說:「先不想這個,時間快到了,我們進去吧。」
告別儀式第二天,儘管大家一再勸說,顧世還是執意馬上恢復上班的節奏,不想再繼續沉淪在悲痛中。張弛知道她是在用工作來懷念師傅,這對於她的心情倒是有利無弊,因此並沒有勸她半句。
早上七點,張弛就把車停在她家樓下,然後給她準備了早餐,讓她可以多睡會兒,在車上慢慢吃。顧世上車後,沉默了半晌,劈頭就問:「昨天部長說的事,考慮好了?」
部長的提議,他內心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的。可是,他隨即想到目前的處境:只要他多一天留在這裡,和顧世走得近是沒有辦法遮掩的事情,那她的危險就會多一分。以她的個性,她絲毫不會畏懼,把顧慮說給她聽只是徒增風險,無濟於事。他還在組織語言,就聽她說:「如果你要去,我不會攔你。但是,你忘記當初的決定了嗎?」
張弛在心裡苦笑,他的猶豫果然逃不過顧世的眼睛。只不過,原因恐怕並不是她所能猜想到的。想到這裡,他內心有一種悲壯的大義凜然,面不改色地發動了車,不想解釋。
顧世拆牛奶盒的手,也因此停滯在了半空中。她沉默了一兩分鐘,而後淡淡地說:「如果你認為這件事和我沒有關係,那就當我多嘴了。」
「你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是後悔當初的選擇了?什麼不想當官、淡泊名利都是官話?」顧世咄咄逼人地看著他,「部裡的實職領導,很多人工作了一輩子都沒有這種機會,何況你專業對口,又有公安部副部長的欽點,將來仕途一路開闊,多好。」
顧世的每句話都深深刺痛了他,原來,他在她心裡只是個重視世俗利益、出爾反爾的人。前方紅燈,他在路口停了下來,沉重地凝視著顧世,這個出口傷人的丫頭,到底臉上還是寫滿了不捨和倔強,故意把頭扭向窗外,但胸口的一起一伏,明明表達了強烈的情緒,如果不是因為愛,還能是什麼呢?
他們都明白,師傅顧志昌不是藉口,權位發展更不是理由,張弛瞬間有點鼻酸,釋然地微笑著道:「你知道我原來一直是無牽無掛的人,自從有了師傅有了你。所以,如果是為了你留在這個城市,你很清楚,我是願意的。」
顧世難以掩飾內心的寬慰,馬上扭頭問:「真的嗎?不會後悔?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三次了,你以後真不會怨我?」
張弛強壓著心頭的忐忑不安,把車開得飛快,微微點了點頭:「不過,你首先要為剛才看輕我,向我道歉。」
正說著,車停在了距離單位大院最近的路口。只要張弛接送,他們總是在這裡上下車,兩人的關係還沒有公開。
「我才不。」顧世說著,輕快地跳下了車。他笑著目送她的背影,停在原地沒有馬上發動車,臉上的笑意隨著她馬尾辮的一甩一甩,一絲絲地流逝。
春節臨近,滿大街的張燈結彩,喜慶年歌在各大賣場超市循環播放,平時略顯俗氣的旋律倒也和佳節的氛圍相得益彰,人們的購物慾望被高昂的人氣激發得水漲船高。平時冷清的實體商場裡,難得開始人頭攢動起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個休閒裝的男人,手提公事包,大步邁入一家時裝店。熱情的營業員笑臉相迎,沒費多少工夫,幫他選定了一件大衣,將他引到沙發上休息,轉身去庫房裡取合適的尺碼。
她走進庫房的那一刻,男人惡狠狠地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臉色有些陰鬱疲憊,隨即站起身朝外走去,他的公事包還放在沙發腳下。營業員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和周圍喜氣洋洋選購心儀服裝的顧客一樣,以為這又是平凡普通的一天,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將會發生什麼事……
顧世杵在刑警隊辦公室門外有半小時了。她背靠牆壁,呆呆地站著,佯裝看著手機,好像在等待著領導的樣子,無視來來往往的同事對自己投來的異樣眼光。
門雖然虛掩著,但她站的角度,裡面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晰無比。顧世聽著張弛少有的唯唯諾諾,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知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和領導解釋?!你是把自己當諸葛亮了,必須要三顧茅廬才肯去部裡?」劉隊壓抑著憤怒的聲音。部長那天找張弛,說是商量,但誰都明白,是尊重張弛的一種說法。人民警察,往往都是一塊磚,沒有多少自主選擇的權利,張弛當然也不例外。
「給領導添麻煩了。是我不好。」張弛平和地低聲回應。
「別和我來這一套!」劉隊低吼著,「你這是故意給我添堵?你說,你父母在國外,又沒有談婚論嫁,沒有拖家帶口,怎麼就不能換個城市更好地發展了?」
顧世在門外捏緊了手機,低頭往門的方向又挪動了一點。
長久的沉默後,張弛的聲音響起:「我對這座城市有感情,Y市我去過,水土不服,一去就生病。」
居然是這樣的藉口,顧世抿了抿嘴,胸口有點透不過氣。
「不過,領導放心,既然我去不了部裡,但是工作我可以做,分工不分家,我可以出差幫助提供破案線索,也可以義務培訓講課,保證毫無保留地把我的經驗教訓和其他省市的儲備畫師交流。」張弛提出了替代的解決方案,堅守著留在原單位的底線。
「你知道我們隊的法醫老王吧?」劉隊問他,「多年前,有個公安部掛牌案件,上頭看中了他,提出把他調到總部重點培養。當時,他談了個未婚妻,對方父母強烈反對,說是如果不留下這門婚事就搞砸了。後來的情況你也知道了,他從此以後默默無聞,再也沒有過這麼好的機會,恐怕到退休都還是個普通民警。」
「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只要能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問心無愧就好,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劉隊無可奈何地想:這小子主意太大,我口乾舌燥地說了一個多小時,誇讚了,批評了,分析利弊了,甚至給出了種種許諾,他就是不為所動,卻也不肯說出留在這裡的真實原因,他到底想幹什麼?
一個電話打破了室內的僵局,劉隊接起電話:「哦,張弛,他正在我辦公室,我讓他來聽。」
張弛接過電話,隨後就是單一重複的「嗯」「好的」「明白」,交還聽筒後,幾乎是奪門而出,門外的顧世被嚇了一跳。他看她的身體語言,隨即明白了她在幹什麼,似乎並不意外,腳步匆匆,回頭對她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到我辦公室怎麼樣?」
她跟著他走進了辦公室,自從小吳走了後,陳庭又常常跑外勤,這個空間幾乎是他一人獨占,雖然自由卻略顯冷清,尤其是小吳那個空著的辦公位,大家默契地沒有改變任何物品的擺放,好像他從未離開過,明天還會談笑風生地出現在這裡。
張弛關上門,劈頭就說:「我們剛才的對話,你應該都聽到了,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不說出不肯離開的真實原因?」
「那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很多事,我沒有辦法和你解釋清楚。」
「包括上頭派給你的第一批徒弟,要朝夕相處教學一個月?」顧世的手把一支筆的筆蓋反覆地拔開又蓋上。她第一時間看過學員的資料,這份公安部下發的文件是她取文件時順便著交給內勤的。
學員名單上,大多是年輕漂亮的女警,來自各個省市的警校。全國正要全面展開犯罪模擬畫師的培訓計劃,張弛是教官之一。
「這不是重要的事情。」張弛看著窗外,欲言又止。
在顧世看來,他的表情,恰恰是欲蓋彌彰。
「那你來告訴我,什麼對你來說才是重要的?」顧世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水,但張弛能聽出其中的暗潮洶湧。
他該怎麼告訴她,是說「自己無所謂榮譽與職位,無所謂崗位與分工,能夠依靠自己的專業技術,用智慧和勇氣給法律應有的尊重,這才是自己堅守的信仰」?還是說「面對窮兇極惡的歹徒,戰友深情抑或男歡女愛,在生死考驗前都已經無足輕重」?這種發自真心卻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話,他說不出口,她也應該心知肚明。
有手機振動了一下,顧世下意識地查看手機,馬上示意是他的手機在振動。張弛回過神,的確是自己的消息,他點開,居然是前方傳來的最新影片。螢幕上,是他被派往的目標區域的徒步區的街面監控: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商場門口,不到兩分鐘,隨著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一聲巨響,沿街陳列的玻璃櫥窗隨之瓦解,一股濃煙從碎裂的玻璃處溢出。人們尖叫著,爭先恐後地從多處出口潮水般湧出商場。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影片,把聲音調到最小,餘光裡感覺到顧世不滿的眼神無聲掃過自己,馬上點了快進。
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個男人淚流滿面、驚慌失措的面容,他抱著滿身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人群,幾乎是跪倒在商場門口。張弛的心猛地抽緊了,他好像看到了鏡頭裡,是自己抱著奄奄一息的顧世,絕望無助地癱倒在門口台階上,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
張弛有點恍惚,突然喉嚨發乾:「你剛才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很多時候,對於成年人,感情並不能隨自己的主觀意願轉移,就像我現在明明想和你繼續,卻不得不暫時分開,這樣對我們更好。」
顧世像不認識他一樣不可置信地朝他看著,聽著一句句陌生的話機械地從他嘴裡蹦出來:「長痛不如短痛,好在我們才剛剛開始,你也看到了,兩個人都在刑警隊會忙成什麼樣,我不能好好照顧你,你需要我陪的時候,我也都在出差加班,我不會是個稱職的男朋友,你值得擁有更好的人。」
張弛看著顧世緩緩起身,她明顯是在強忍著眼淚,可是,他無法阻止自己說出剛才那番口是心非的話,但也只有他知道,這樣做對顧世最好。如果真有緣,那就來日再續。
「所以,剛才你在劉隊面前隻字不提我,是早就想好了?」顧世直視他的眼睛,眼神裡滿是他早已快淡忘的慣有冷漠。
張弛將錯就錯,不置可否地沉默。
顧世咬了咬嘴唇,語速加快,紅著眼眶道:「你不用有任何負擔,事情沒有那麼複雜,我們只是一同工作的同事關係,你我從沒有開始過,結束又從何談起呢?」
這番話的效果達到了。張弛蒙了,杵在原地,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過了許久,他才說:「我馬上要去H市報到,有個爆炸案和我們這裡的案子剛剛串並,估計這一去,最起碼要兩週時間。那麼,就此作別吧。」他說著,想要給顧世一個大大的擁抱,顧世卻別過頭去,他回想起剛才的一番話,手頹廢地垂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顧世快步走了出去。
張弛悶悶地坐下來整理電腦裡的相關案件資料,把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畫夾和畫紙一併放進辦公室角落的行李箱裡。走出大院的時候,他扭頭朝顧世辦公室的窗口看了一眼,那裡空空蕩蕩的,他的心裡也是如此。滾燙的淚防不勝防地從眼眶裡跌落出來。他有一種預感,顧世正在某個角落靜悄悄地看著自己,他不敢再回頭,只怕再看一眼,就會動搖用犧牲兩人關係來保護她的心。
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就像答應師傅的那樣,永遠會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關注她,守護她,保證她的安全。即使自己的心因為她失望的眼神和疏遠的表情而千瘡百孔。
顧世在那一刻,是真的想揚手給他一巴掌,但是他眼底分明有著難以言說的隱情。她寧可相信他的說辭,卻放不下自己的驕傲,口是心非的話便如脫韁之馬,橫衝直撞地闖了出來,把他的好意衝散得七零八落。
此刻的她躲在辦公室窗簾後,這個角落隱蔽又安全,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院的出口,外面的人卻無法看到她。她衝著張弛回望的臉揮手道別,心痛到無以復加。
這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都離開了自己。
手揮著揮著,她蹲下身,她不知道這是短暫的告別還是一別再難見面的永別,只能在角落裡掩面而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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