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難的畫像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鏡頭這時切換過去,給了張弛一個臉部特寫。他的眼神沉著冷靜,炯炯有神地盯著畫紙,好像在凝視一件藝術品。嘴裡念念有詞,畫筆如同掃描器般在畫布上來回舞動。
一大一小兩個怪案相繼被迅速偵破,隊裡上上下下有著大考後的輕鬆愉悅。整個走廊的空氣都歡騰起來,但張弛卻一點也提不起精神。
作為犯罪模擬畫像師,他非但沒有發揮作用,還差點讓同仁走了彎路,錯過了最佳破案時機。倘若不是顧志昌頂住了壓力,還給了他將功補過的機會,他真不知道以後怎麼在單位裡抬起頭來。
這天一大早,內勤就通知大家:「下班後,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到『樊指導員』那裡集合。」
到他那裡去就是慶功聚會,大家心照不宣,就等著晚上饕餮一頓,領導自掏腰包來買單。這次還額外增加了一句:「可以帶家屬。」這下,年紀大的民警都忙著打電話、發微信通知另一半:「晚上不要做飯了,一起外面吃,老闆請客。」
如此一來,隊裡未婚的幾個就有點鬱悶。小吳瞧瞧發呆的張弛,踢了一下他的椅子:「哎,你一個人去嗎?」
張弛的微信叮了一下,陳庭笑著說:「他?一個人?你想多了吧,不過別擔心,有我陪你,也不算孤家寡人了。」
「誰要你陪!」小吳嫌棄地把桌上的橙子擲過去。
陳庭接住橙子,低頭悶笑,繼續在電腦前做事。
張弛無暇顧及兩人,微信是何萌發來的:「既然是慶功,好好喝酒,難得開心放鬆一下。我正好在附近辦事,結束前告訴我,順道捎你回家,你就別開車了。」
他思考了幾秒鐘,就回了一個字:「好。」
又一條消息過來:「上次我和你提起的節目,你考慮好了沒有?」
「什麼節目?」張弛都忘了。
對方發來一個連結——「只有想不到」真人才藝秀。他啞然失笑,第一反應就是要不要報備領導。
「我先請示一下,如果要公開身份的話,必須匯報組織的。」
「行,看來覺悟提升了。有組織有紀律!」何萌發來一個笑臉。
下班時間到了,大家收拾東西,準備結伴去飯館。老樊的館子離大院不到十分鐘的路程,顧志昌早早打了電話,讓老樊把唯一的包廂給他們留著。
「人都齊了沒?張弛人呢?」陳庭扛起一隻大環保袋,裡面裝著備好的酒水飲料,環視四周,突然發現張弛沒了蹤影。
「他下午不是說要去研究人體骨骼結構嘛。剛才發消息給我們了,說不用等他,他自己直接過去。」小吳順手和陳庭一起扛。
「行吧。那領導,我們先過去點菜。」內勤是個年長的女警,她轉向領導,劉隊和顧志昌都點了點頭。
法醫室寂靜無聲,解剖台上躺著一具赤裸的年輕女屍,屍斑的顏色呈深紅色。
法醫小曾用手術刀一點點剖開了屍體的腹腔,手握勺子往外舀血水。血水裡夾雜著血塊,散發出一股金屬氣的腥臭味,儘管有通風系統,但是這股味道還是很快就瀰漫了整個房間。
他抬頭看看在旁邊站了快三個小時的張弛,有點訝異地說:「你倒是一點都不像頭一回走進這個房間的人。」
張弛在本子上圈圈畫畫,無所謂地笑笑:「畢竟還是出過現場的,注意力分散了就好了。」
曾法醫不到三十五歲,是隊裡法醫室的頂樑柱。他現在解剖的是個非正常死亡的女職員,家屬懷疑其在單位遭到侵犯而突發心臟病,並非之前判斷的過勞死,因此強烈要求判定具體死亡原因。
他戴起手套,用手在其腹腔內撥弄著內臟,仔細查看:「你是沒見過頭一回進我這個房間的人。別說開膛破肚,就是光看著皮膚的質感和屍斑,就一個個都不行了,有的還差點吐在屍體上。」曾法醫說到這裡一臉鄙夷地搖頭。
「看來現在我的心理素質有提升啊。」張弛毫不自謙。
曾法醫冷冷地問他:「你的關注點都集中在哪裡了?我這裡的人和你要畫的大活人可大不一樣啊,何必浪費時間在這耗著呢。」
「你說得不對,這還真對畫像有輔助作用。」
「哪方面?」
「不同的骨骼結構、肌理走向、年齡和生理狀況,這些其實都會直接影響到人的長相。」
「是嗎?那真是隔行如隔山了。」曾法醫頭也不抬地說。
「我還要向你取經呢。你的實戰經驗比我豐富多了。在你看來,年齡、地域、教育水平和營養水平這些因素,對人臉部特徵的影響因素占比大不大?都有些什麼共性?」
曾法醫停下手上的動作,還是那張撲克臉,對他說:「那你得請我吃飯,這哪是一時半會能說得清的?再這樣下去,你都影響我工作了。」
張弛爽朗地笑:「那還不簡單,哪天有空?」
曾法醫做了個輕聲的動作:「我們這裡不能談笑風生,解剖是很嚴肅的事情,這是對死者最後的尊重。」
張弛把手從自己面前從上而下地劃過,笑容瞬間沒有了。他早就聽聞曾法醫對待自己的工作極其認真,有時候甚至如同對待藝術品一樣對屍體畢恭畢敬,想來這個傳言挺可靠的。
不在乎旁人的眼光,高度地專注和投入,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極致,他倒是從心底敬佩這類人。看著自己筆記本上一下午記錄的好幾頁內容,他這麼多天來頭一次感到身心舒暢。自己現在的狀態,不也和他們一樣嗎?
張弛到達包廂的時候,兩桌人都已入座。靠門口那桌有個空位,他就坐了過去。主桌上,陳庭忙進忙出地招呼酒水,顧世就端坐在他的右側。
大家按照慣例,先喝了一圈啤酒。顧世不喝酒,也不勸酒和敬酒,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別人吹牛、打趣。在這種閒適放鬆的狀態下,平時冷淡清高的女王不見了,只有一個甜美的鄰家女孩好像在參加大人的聚會,乖巧文靜。
張弛心不在焉地聽著同桌的笑話,遠遠看著斜對面的顧世。每一次她的眼神有意無意瞟過自己,他都情不自禁地舉杯悶頭飲酒,似乎一飲而盡就是給對方無聲的回應。
他曾經酒量很好,朋友笑言他是黑洞,似乎再多的酒都不會把他灌醉。那一夜夜的酒吧裡,不同的美女對自己淺笑,然後纏綿熱吻,接著清醒,似乎人還是迷離。快樂和孤寂、滿足和空虛,一念之間,難以分辨。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自己的生活從何時開始天翻地覆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熱菜上齊後,隔壁桌的人開始過來敬酒。張弛來者不拒,豪爽地一杯杯做完,酒量卻大不如前。張弛有了幾分醉意,頭腦卻分外清醒。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業和女人,從沒有一刻比此時更加清楚明白。
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何萌問他:「地址是什麼,發我。」
他機械地按下地址,發送過去。
五分鐘後,何萌告訴他:「我到了,車停在路邊轉角,你別急,慢慢來,我正好也打電話處理事情。」
張弛看到消息,就和同事打招呼要走。顧世本身對這種聚會就沒有太大興致,看有人先走,隔了大約兩輪酒的工夫,也起身告辭。
走到街口等待計程車的時候,她遠遠地看到張弛和何萌坐在車裡。張弛微閉著眼睛,仰頭靠在座椅上,在說著什麼。昏黃的路燈下,何萌的臉還是那麼精緻,眼睛正在眉目傳情。她似乎猶豫了一會,一臉的虔誠中帶著決絕,輕輕地推了推他的手臂,對方並沒有太大反應。
何萌仔細端詳著張弛的臉,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是校園裡初次見到的樣子,陽光、清爽,又不失男人味。他的呼吸平穩,短短幾分鐘裡就進入了淺睡眠狀態。他的表情卻不安穩,臉上愁雲遍布,眉頭緊鎖,一隻手微微朝前伸,好像要去抓什麼隨時可能失去的愛物。
何萌一點點探過身去,猶豫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身子幾乎是要貼著他的臉。她伸出另一隻手,費力地幫他繫上安全帶。
顧世隔著馬路,遙遙相望,將這一幕全都收在眼裡。瞬間覺得有點胸悶,是妒忌?是憤怒?又好像都不是。細細一想,張弛求愛不假,但畢竟還不是自己的什麼人,自己真用不著在意,就匆匆攔了計程車關門上車。
一陣微風吹來,張弛突然睜眼起身,茫然地喃喃自語:「顧世,顧世。」
何萌鬆開他的手,指尖還有他的餘溫,臉上發燙。她留戀地朝張弛看了一眼,他瞬間變得那麼遙遠。張弛很快又睡著了,呼吸緩慢平穩。
她抹掉了臉上突如其來的淚,啟動了汽車,融入到夜行的車流當中。這條回去的路那麼熟悉,她身邊的老同學卻那麼陌生,而這個隱隱約約的假想敵,今天終於真切地浮現出來了,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猜想。
顧世,那個清麗的女警,是有才有貌,可是如果她連張弛都看不上,那她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心痛的原因。不是因為張弛愛別人而難過,更多的是因為他愛而不得而痛苦傷心。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卻被別的女人忽略甚至鄙夷,這件事情本身就讓她感到羞辱。她慢慢踩下油門,轉瞬就超越了身邊一輛又一輛疾馳的車輛。
天蒙蒙亮,張弛的手機鬧鐘還沒響,他就醒來了。在昨天的模糊回憶裡,何萌扶著他,跌跌撞撞地踏進了門。昏昏沉沉中,他感受到了毛巾清涼的擦拭。自己被艱難地扶起,換上了白天甩在床上的睡衣。她好像問過自己什麼,但張弛一個字都不記得,自己的嘴裡似乎一直在念叨什麼,此刻也完全沒有了印象。
看到床頭一個空空的礦泉水瓶,他突然有了些許回憶。只記得朦朦朧朧中,他口乾舌燥,過了一會,他微張的嘴邊就有清水源源不斷地送來,如一條清冽的小溪,觸感卻是棉花糖一樣,甜美軟糯。他像沙漠中的人一樣急不可耐地抱住小溪的源頭,渴求地吸吮著甜甜的水,神奇的是水似乎還帶著溫熱。他眼皮沉重,喝完水不一會又睡著了。
張弛不敢確認發生了什麼事,低頭看了看,褲子還是昨天聚會時的那條,總算坦然了些。
自己頭一回徹底喝醉,甚至記憶斷片兒。從生物學角度來說,大概有理論可以解釋,或許在抑鬱低落的時候,酒精的效果會翻倍。但倘若不是有何萌接應,恐怕以他謹慎防備的個性不會如此放心地讓自己喝醉。
沒有顧世出現的話,他和何萌可能已經在一起了。可是現在,是時候和何萌說明白了。有些事情,早說會比晚說傷害小得多。更何況,自己現在根本就是個對其他女人愛無能的人。
他撥通了何萌的電話,何萌是意料之中的欣喜和扭捏。他寥寥數語,約好在分局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打完電話,他一看手錶,閃入洗手間洗澡更衣,五分鐘不到匆匆衝出門,一路超車。踏進辦公室,顧志昌正好踱著步走進來,看到他就招呼:「小張,你的假批了,要旅遊的話,酒店機票抓緊訂起來。」
這一天,何萌姍姍來遲。張弛坐在咖啡館的露天位,第三遍翻看菜單的時候,她踩著細高跟緩緩走來。
她的臉微微漲紅,淡施粉黛的面容倒因此顯得更為秀色可餐。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搭配著乳白色的細帶涼鞋,指端和腳尖都點綴著貓眼色澤的寶藍。不少女孩的眼光紛紛聚焦在她的身上,男人們更是齊唰唰貪婪地朝她張望,她卻熟視無睹地自顧自坐下,只朝張弛莞爾一笑。張弛不得不承認,虛榮心在那一刻得到了強烈的滿足。
「昨天休息得還好嗎?」何萌低頭捋著頭髮,看起菜譜。
張弛喝了口冰咖啡,放下杯子,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出聲。每一次的見面,何萌都讓人驚艷,而如今,他卻要殘酷地拒絕她。
何萌抬頭看了他一眼,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從包裡拿出一沓資料遞給他:「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到的真人秀節目。因為專場嘉賓的特殊性,他們的這次拍攝地點選在峇里島。節目組策劃是我的朋友,我自作主張幫你報名了,就是你年假期間拍攝,你不會怪我吧?」
張弛舉杯說:「怎麼會?那我回去就交個報告申請一下。年假倒無所謂,本來我也沒想好去哪裡。只是這件事情讓你費心了,還要謝謝你昨天送我回家,我如果……」
何萌像是猜到他會說什麼,少有地打斷他:「老同學嘛,你和我真不用客氣。」
張弛只好暫時把要說的話擱置一邊,順著她的話說:「這個節目我之前還真沒看過,像我這樣做模擬畫像的,上去能用什麼形式展示?」
「這個你不用擔心,畢竟編導有經驗。他們的工作就是把節目環節設計得既能突出你的專業性,又兼顧娛樂性和互動性,術業有專攻嘛。你只管準備好你的畫筆,發揮出水準就行了。」何萌說完遞給他一個信封。
張弛接過來一看,上面印著「只有想不到」節目組字樣。裡面是兩張往返機票,還有詳細的行程清單和節目錄製須知小冊子。
何萌很快點好了兩份一模一樣的商務套餐,笑著說:「你這麼有特色的嘉賓,我能幫節目組招攬到,他們對我可是千恩萬謝啊。大概是沾了你的光,我被邀請做藝術顧問,有酬勞的哦。這頓飯我來請。」
張弛點點頭,恭敬不如從命,心裡卻說:峇里島同行,千萬要自製,和何萌不能發生任何事情。這一刻,他都為自己的「守身如玉」感到不可思議。
何萌說:「你不要小看這檔新創的節目,它播放的平台受眾面很廣,大約有一千萬觀眾,之後網路上也會有重播可以看。」
張弛微笑著抿了口檸檬水,把玩著吸管的紙包裝,包裝被玻璃杯外層的水珠弄濕了,裡面吸管的顏色透出來,是和何萌胸口掛墜一樣的黑色。
他回去把情況和顧志昌口頭一匯報,表達了自己並不想去的意思。
顧志昌卻樂了,額頭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這可是好事啊。去!幹嘛不去?我幫你打報告。」
張弛本是希望被拒絕,也就不用和何萌一同出行,卻沒料到低調的師傅會把自己往風口浪尖上推。他無奈地說:「師傅,這樣真的合適?不是說警察不能公開身份的嗎?」
正來收拾餐盤的老樊說:「你的警種本身就是公開性質的,不是臥底,為什麼不能公開?幾天不見,還低調起來了,這可不像你。」
顧志昌說:「要我說,太合適了,你還得穿著制服去,給我整精神了。這些天好好把畫筆練熟了,把我們公安小伙的形象好好展現一下。」
「是啊。你不上,我還想上呢!就怕人家節目組看不上我。」小吳兩眼放光地湊上來,「哎,你去問問,會不會拍什麼嘉賓花絮、工作環境之類的,讓我們都露個面。從小到大,我還沒上過電視呢。」
平時話不多的陳庭坐在旁邊笑著搖頭:「你以為是相親節目啊,要不要再幫你整個後援團,一起去峇里島?」
張弛兩手一攤,做出「你和我開玩笑」的表情。
顧志昌笑著拍拍他的肩:「這是個不錯的機會,你就當逼自己一把,說不定畫像技術也會有個飛躍,你說是不是?」
「是,師傅說得都對。」張弛環顧著眾人艷羨和期待的眼神,暗暗提醒自己到了峇里島後要和何萌保持距離。
張弛飛至峇里島,「只有想不到」真人秀按照計劃準時直播。不知哪個領導得知了這個消息,在黨委會上提到了這件事,給予了高度關注,政治處雷厲風行地臨時組織全分局民警到報告廳觀看節目。通知一下發後,除了值班的、掛牌案件專案組的、出差的、休假的,沒有特殊情況不允許缺席,名曰「業務觀摩培訓」。
當天,報告廳裡濟濟一堂,大家都好奇地議論著張弛會以怎樣的形式來表演。
陳庭一走進會場,看到黑壓壓的觀眾,就喃喃道:「嘿,這下真是搞大了。」
顧世掃了一下大廳:「還行,至少沒掛什麼橫幅,『張弛同志個人才藝展示會』。我們刑警隊一向是悶頭做事的,現在弄得太譁眾取寵了。」
「行了行了,要怪怪我。我讓他去的。」顧志昌從顧世旁邊經過,壓低聲音說。
顧世把不高興的情緒強壓下去,臉色沒有異樣地入座。
不得不說,這是一檔吸引人的新節目。節目一開始,大螢幕就被峇里島透徹心扉的湛藍海面填充得滿滿當當,坐在螢幕外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海風、柔軟的細沙,會場裡一片艷羨聲。這樣悠閒的假期距離自己太遙遠了,很多因為工作的保密性質不能出國的民警看後,更是只有嘆氣羨慕的份兒。
主持人亮相,上來就隆重介紹了本期節目的三個嘉賓。第一個是服裝設計師,而後上來的是動物語言師,張弛身為犯罪模擬畫像師作為壓軸嘉賓出場。
真人秀很快開始,一排五個助理嘉賓上場,是身材各異、年齡不同的女性,身材不是很胖就是很瘦,全都身穿比基尼。現場觀眾按照指示投票選中一位,被選中的是一個矮胖的大媽。服裝設計師不能用尺,可以借助其他任何道具,必須在規定時間內給對方設計並製作一身參加晚宴的服裝。
設計師是個五十開外的男人,剛開始有些犯難,不過還算沉著冷靜。他徵得被選中的女性同意後,就直接用手作為尺,迅速在紙上記下數據,畫出草圖。而後,他來到節目組準備好的布料前挑出兩匹布。飛針走線間,不到十分鐘,一身晚禮服就在助理嘉賓身上亮相了。
觀眾紛紛鼓掌,原本矮胖的大媽在禮服襯托下,看起來比方才瘦了十多斤,氣質都截然不同了。在大家的頻頻叫好中,大媽露出一絲嬌羞自豪的笑。
動物語言師更是讓人不可思議。在她長長短短的哨聲中,空中突然出現了幾個黑點,黑點漸漸飛近,大家才發現正是節目組之前讓觀眾隨機選取的飛鳥品種。等到這些鳥聚攏落定,她用哨聲和手勢指揮,幾隻鳥拍翅離去,剩餘的分別站立在她肩膀兩側,不多不少正好是節目組要求的十隻。
節目是現場直播,看到這兩場精彩的表演,報告廳裡的民警小聲議論起來。
「這也太神了,還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最後出場的壓力大了啊。」
「畫像能玩出什麼花樣,耗時耗力的。人家的表演這麼精彩,怎麼比得過啊?」
刑警隊的同仁互相看看,心裡為張弛捏把汗。
「下面,讓我們隆重請出,我們平安的守護者,人民的公安,來自A市警局的犯罪模擬畫像師,年輕的刑偵專家張弛同志。大家掌聲有請。」
終於輪到張弛登場了。可能主持人說順口了,還是沒有應他的要求把「刑偵專家」的稱呼去掉,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何萌抓緊最後幾秒鐘為他擺正了警用領帶的領夾,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擁抱。張弛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肩,算是回應,昂首挺胸地大步上台。
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各色燈光掃射交融,最後聚攏在他身上。他感覺眼前白茫茫一片,燈光照在臉上和烈日沒什麼兩樣。他自如地站定,妥帖地微笑,給了大家一個標準的敬禮。表面看來篤定,只有他自己明白,心裡其實毫無把握。
彩排時,他就意識到,這個任務的確在挑戰自己甚至是所有畫像師的極限。
助理嘉賓是節目組精心挑選的,男女共三十人,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他們身著同樣的服裝,男女分別是幾乎相同的髮型、身高。一眼看去,甚至連面容和體型都非常相近,張弛只有五分鐘時間來迅速記下他們各自的不同特徵。觀眾會從三十個人中抽選出一個,接著一個被隨機抽中的觀眾會描述被抽選嘉賓的五官特徵,背對舞台的張弛需要判斷出是幾號對象,然後開始作畫。在張弛畫完後,由一個在此之前一直被蒙住雙眼雙耳的「幸運觀眾」來擔任最後環節的畫師助手,她有三次機會,根據張弛限時畫出的畫像,從三十人中選取一個和畫像長相匹配的人。如果選取的人和最初觀眾抽選的人一致,就算挑戰成功。
三十個助理嘉賓一出場,評委一致表示暈了。
「五分鐘,我覺得,這一張張臉,能看全就不錯了。」
「天啊!這也太難了。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啊。」
張弛不為所動,凝神靜氣地逐一審視台上的三十人。
張弛之前只匆匆見過這個陣容一面,當時就覺眼花撩亂,毫無頭緒。好在他有了心理準備,再看到這個場面,心裡平穩了不少,直接排除干擾因素,進入狀態,迅速地開始記錄特徵了。
報告廳裡,這時候前所未有的寂靜,前排的領導這時抬起頭來,專注地盯著大螢幕。
剛到時間,張弛冷靜地點頭示意第一步完成。而後他被要求轉身面向觀眾。他索性閉上雙眼,調整呼吸,等待下一步指令。
「這個欄目的設置真不合理,其他兩個嘉賓都是靠自己就能完成任務,張弛的這個任務不確定因素太多,觀眾的口頭表達力、觀察力,還有他們之間的默契程度,都是未知數。這不是為難他嗎?」小吳壓低了聲音和陳庭說,為張弛打抱不平。
陳庭拍拍他,讓他少安毋躁:「否則怎麼爭取收視率,奪人目光呢?壓軸表演啊,難度肯定比前兩個要大得多。」
被抽中的觀眾是個年輕的男生,他開始用最簡單的詞描繪抽選出的嘉賓,籠統得連觀眾都不知所云。
他一緊張,加上聚光燈的直射,額頭的汗很快就流了下來。張弛反而寬慰他:「不用急,畫得像不像是我的水準問題,你只要把看到的最真實地說出來就行了。」
對方穩定了一下情緒,敘述得比之前稍稍有了點條理,開始增加一些形象的描述。
「他的眉毛是稀鬆的還是濃密的?臉型和你比是寬還是窄?」張弛開始就細節提問。
男生仔細回憶了一下,很快回答。張弛又問了好幾個問題,男生還算厲害,都回答上了,並沒有模稜兩可的表述。張弛對照著自己的筆記皺眉思考了一會,就結束問答,開始作畫。
全場都屏息觀看,生怕冷場的主持人方才還妙語連珠,這會兒也安靜地站到一邊,給予他足夠的空間。
何萌在前兩日給張弛盲畫計時,最短耗時是六分鐘,最長耗時是八分鐘,而目前,只有五分鐘的時間。
張弛能夠發揮出最好水準嗎?何萌在後台雙手相握為他祈禱。
鏡頭這時切換過去,給了張弛一個臉部特寫。他的眼神沉著冷靜,炯炯有神地盯著畫紙,好像在凝視一件藝術品。嘴裡念念有詞,畫筆如同掃描器般在畫布上來回舞動。有一兩分鐘時間,他不緊不慢地停留在一個區域反覆雕琢,甚至不斷擦拭重畫。
「時間還來得及嗎?」
「這樣畫肯定來不及了,要挑戰失敗了。」
現場和報告廳裡的觀眾都坐不住了,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
此刻鏡頭聚焦到畫像上,眾人定睛一看,都鬆了口氣,還有一分半鐘,而此刻紙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躍然紙上的人物畫像。
張弛把畫像遞給主持人的時候,對方看了一眼就由衷感嘆道:「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作出如此完美的畫像,請問您平時破案時也是這種神速嗎?」
張弛笑著說:「你們節目的要求比較高,公安領導雖然要求也高,不會給這麼短的時間。」
報告廳裡,眾人聽了都笑,前排的領導聽了都舒心地抬頭關注。
「不過,一旦需要涉及犯罪模擬畫像,往往案件難度特別高,時間上非常緊迫,這時候畫像就不是個簡單的作畫過程。模擬畫像需要許多前期工作,包括了解案情、參與現場,當中涉及目擊者的情緒安撫、回憶,以及畫像後的校正修整。最終定稿需要今天畫像時間的至少十倍。即使這樣,有時候破案條件不夠完備,畫像的效果並不是每次都會很好。」
「我們張警官的回答很實在,公安工作的確比我們想像中要複雜得多,那今天您對自己的畫像有沒有把握?」
張弛嚴肅地說:「我只能說已經盡力了,至於結果,順其自然。」
劉隊湊到顧志昌旁邊小聲笑言:「今天你徒弟倒是把平時的傲勁都收起來了,發揮也算穩定。」
「你可別說我偏愛他。我很少看錯人,也極少收徒弟。但這小子的確是可造之才,聰明又不恃才傲物,機靈又肯腳踏實地。只要壓力適度,機會多些,後面大案特案還是要多指望他呢。」
劉隊只有笑著搖頭:「行行行,說起這個徒弟,你嘴裡的溢美之詞永遠是變著花樣地蹦出來,我怕了你。」
電視上,答案快要揭曉了,大家屏息觀看。
這時,劉隊的手機振動起來,一看號碼,他臉色凝重地起身離開,快步走到報告廳外,馬上接通。
「陳局長,您好,有什麼指示?」
「你們這裡是不是有個民警叫張弛?」
「是,剛剛調到我們隊裡。」
「我聽朋友說電視上有我們公安民警參加真人秀。這個年輕人有點真才實幹,平時表現怎麼樣?」
「領導,張弛這個同志算是比較勤奮,也的確有天賦,到我們這裡後依靠畫像破過兩個案子,其中一起是連環殺人重案。」
「很好。我有個想法,建議你們考慮一下。現在全國各地的案件,不少都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來協助破案。如果能把他調到部裡來,派到各省也相對方便點,算本職工作,不耽誤。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意願如何?」
「好的,您的話我一定第一時間轉告他。」
「不用,我就是和你說一聲,到時候你們還要配合。下週正好我要去一趟你們市,我直接和他談,到時候你來安排。總之,一旦到部裡來任職,前景發展、福利分房這些,你讓他都不用有顧慮。」
「好的,我明白了。等他回來,我會馬上和您的秘書約定時間,儘早安排。請您放心。」劉隊恭恭敬敬地掛了電話,在門外抽了根菸,而後悄無聲息地回到座位上。
顧志昌朝他看一眼,劉隊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老顧啊,你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這裡廟小,你的徒弟很快就要留不住了。」
顧志昌啞然失笑:「這也太快了吧?我剛才還說什麼來著,這金子的光都吸引了上頭了?」
「可不是?公安部刑偵局局長親自來電,就為了調他的事。」
顧志昌側身靠過去,關切地問:「認真的?」
「這可不是開玩笑,話裡話外,房子位子都不差,就差他過去。你這個師傅位子還沒坐熱,眼看著就要成光杆司令了。」
顧志昌臉色有點難看,道:「這是下了死命令了?」
「死命令說不上,至少組織放行是必須的,但還是尊重他的個人意願。可你說這麼好的發展機會,高級的平台,優厚的待遇,哪個普通的青年民警願意放棄?」
顧志昌這才重新恢復了笑顏:「那就好,這樣我還有幾分把握。你看我像正常人嗎?師傅不正常,徒弟會普通嗎?」
劉隊無言以對。
此時,報告廳裡和大螢幕上瞬間爆發出雷霆般的掌聲。
「張弛真的做到了!」小吳激動地喊,「我們刑警隊的驕傲。」
一旁的顧世微微一笑,方才坐在前排,父親和劉隊的對話她一字不差地都聽到了。張弛到底會不會如父親期望和揣測的那樣,選擇留在刑警隊呢?會不會因為刑偵一把手的賞識而離開這座城市呢?
電視上,張弛的笑就像他的名字那樣,張弛有度,似乎有點不悲不喜的從容冷靜,他的畫像成功指引觀眾選中了對象,終於完成了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他卻並沒有預料中的得意忘形,似乎在刑警隊的這段時間已經讓他蛻變成了另一個人,和當初的耳釘男判若兩人。她隱約有點期待,又有點害怕這個答案揭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