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少女蹤跡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顧志昌一聲令下,張弛和小吳帶著工具包就下車進樓了。這是一棟在C市近郊的普通居民社區,他們走到五樓,敲響了其中一家的門。
畫室裡,多人沙發旁,立著一個原木畫架。畫架的上方,就是刑警隊的全家福畫像。這是張弛特地為同仁畫的。畫像裡原班人馬和後來新加入到隊伍裡的人一個不缺,已病故的老秦也在,顧世則在整幅畫的核心位置。
張弛是在一次全隊例會後拿出這幅作品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畫放到會議桌上,眾人看到畫的第一刻就驚嘆連連。每個人都在畫旁互相比對著畫像和真人,紛紛對著張弛豎起了大拇指。
「唉,原來誰也沒想到,早就該給我們畫像了。整天畫犯罪嫌疑人,真是便宜了那些小兔崽子。」老陳被畫得比本人苗條些,啤酒肚也被前排的人擋住了,心情大好,「平時領導不是一直說什麼團隊凝聚力嘛。你這支畫筆一揮,我們就更團結了。」
眾人哈哈大笑,顧志昌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眼尾的褶子更多了:「這畫要畫,模擬畫像更要好好畫。目擊者在這間畫室描述情況,很容易就會以為自己不是在公安局,能更配合我們小張,你們說是不是?」
「不得了,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都做了大半輩子了,連個辦公室都沒有。」另一個老民警半開玩笑酸酸地說。
「你也沒申請啊,現在說還來得及。」
「我們要有人家這兩把刷子,領導保證也給開個單間。是不是啊,領導?」
顧志昌只是呵呵笑,張弛忙打圓場:「不敢不敢,領導老早就說了,這是大家的休息室。只不過我有時候需要借用一下,還要麻煩各位到時候多包涵。」
張弛走進畫室的時候,視線回到沙發上,一個神態窘迫的女大學生看到他,馬上站起身來。他揮揮手示意她坐下,倒了杯咖啡遞給她,咖啡的濃香瞬間溢滿了整個畫室。他自己回到畫架前,看了看手錶,對她說:「好了,可以開始了。」
週五下午,張弛正躲在畫室裡對著一台筆記型電腦,皺著眉頭,咬著筆桿,苦思冥想,幾乎要仰天長嘆。這時候,突然一間辦公室裡傳來了顧世的聲音。
他拿出手機查看日曆,推算著培訓的日程。不對,顧世應該明天還有課,怎麼突然自己回來了?
「培訓結束了?怎麼也不告訴我,可以去接你。」張弛去和她打招呼。
顧世瞟了他一眼,態度似乎比之前還要冷淡:「還沒呢,今天回來加班。」她大口地啃著漢堡,走到辦公桌旁問道:「失蹤的那個案子進展如何?」
「頭兒,你不在,我們沒了主心骨啊。」小吳笑著做愁眉苦臉狀。
陳庭聽不下去了,拍了一下他的背:「淨拍馬屁,說說,現在都掌握了些什麼情況?」
小吳看著張弛:「你表達能力強,你來說。」
張弛不推辭,直接介紹道:「我們拜訪了女生的父母,之後,根據他們反映的線索,查了查她之前有一次週末沒回家,到底去了哪裡。」
顧世不解:「她不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嗎?我們上次出警去的那個地方。」
「就在上次的事情之後,她父母覺得那房子住著太不安全,要求她必須搬回家裡,連每天去實習都恨不得全程陪著。」
陳庭聽了直搖頭:「那麼誇張!研究生啊,早就成年了。看來還是沒有找出輕生原因。」
張弛點點頭:「他們根本就沒敢問。過了幾個禮拜,可能看她情緒也比較平穩了,覺得工作讓她能夠分散注意力也不錯,所以她提出加班不能回家,父母也就默許了。」
「結果,她並不是去加班的?」顧世猜測道。
「她非但沒有加班,還在一個電話的操控下,去銀行ATM機累積轉帳了六十五萬到一個帳戶。最近,她又向這個帳戶一次性轉帳了四十萬。」
「除了銀行,她也沒有去過其他地方,是不是?」
張弛點點頭:「問題在於,調閱帳戶戶主的取款監控錄影後,因錄影的畫質太差了,線索就在這裡斷了。」
陳庭提出了自己的設想:「銀行分銷轉帳,馬仔取款?」
「不是,是親自取款。」小吳唉聲嘆氣道,「可是忙了老半天,一點實質性進展都沒有。」
「這些訊息都是實質性內容,你們的效率已經很不錯了。」顧世很少誇人,一聽她的表揚,小吳喜滋滋地拍拍張弛的手臂,張弛只是淡淡地笑。
「至少比我預期的要好得多。從過往經驗來看,與其說這是一起綁架,倒不如說像是電信詐騙。」顧世說。
小吳說:「對,我們也這麼覺得。犯罪嫌疑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被害人同時出現過,不過是利用了家長的焦慮心理,製造出這種假象,讓他們能夠滿足自己的非分要求。」
「畫像怎麼樣,好了嗎?」顧世突然扭頭問。
張弛現在最怕聽到這句話,不管從領導嘴裡,還是從目擊者嘴裡聽到這句話。前者往往是因為案件影響大、督辦任務緊,後者更讓人煩惱——目擊者通常已經請其他人畫過畫像或者描述過對方的長相。
張弛壓力一大,畫的畫像就容易變形。目擊者反覆描述多次,不僅情緒上有牴觸,敘述也會有偏差,有時候事發好幾天,錯過了最佳的記憶時段,就會在細節上有遺漏。這些都是對畫像效果的負面影響。
張弛艱難地承認:「目前條件不理想,沒什麼進展,我還在努力。」其實何止是不理想,這次的影片清晰程度甚至還不如上次露陰癖案件的監控。
從銀行取款記錄上來看,帳戶並沒有被分銷轉帳、小額取款。犯罪嫌疑人是急著用錢,親自取款,原本這些都是有利因素。可是,監控的像素低不說,犯罪嫌疑人取款時戴著帽子,只露出半截下巴和頸部,下車付款時又故意遮擋了半個臉部。張弛為此一幀一幀地重播了幾十遍,找到了相對最清晰的五張截圖。可是這些對於作模擬畫像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明白了。我先去忙了,你們後續有情況再告訴我。」顧世說著漢堡也啃完了,直接轉身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她手頭在忙什麼案子?」張弛不解,問小吳。
小吳兩手一攤,看向陳庭。
陳庭面有難色,在兩人的逼視下只得說:「就上次那個變態,據說剛剛被逮住了。我也是顧科剛才通知了才知道,等會我們組又要加班了。」
張弛興奮地追問:「怎麼沒人通知我?是不是我畫的那人?」
小吳提醒他:「你不是手頭還有事嗎?都叫上你,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
陳庭慢吞吞地端著水杯走出門:「我去看看再說。」
張弛回到畫室,凝神靜氣地在畫板前坐了一會。眼前監控錄影截圖的列印圖像讓人眼花撩亂。別說臉部特徵了,連一個基本的人形都看不出來,只有滿滿當當的馬賽克方塊。他把列印紙釘在畫板上,又把畫板移到牆根,自己退後到房間另一端,眯著眼睛,嘗試著換個角度來觀察這些畫像。看了好一會,他又回到畫架前,揮舞起畫筆,這一次,並不如往日的流暢。
走廊裡,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張弛的注意力瞬間全都轉移到顧世身上。顧世冷冷地匆匆而過,很快又折返過來,徑直走到他旁邊,定定地看著那幅快要完成的畫像。
一直對著她笑眯眯的張弛不得不收斂起笑容,來配合她的冷峻。實際上,他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彷彿在這一刻,世界都靜止了,她從來沒有離自己這麼近過,面對面。可是她的呼吸為什麼絲毫不急促,她的臉也沒有那日緋紅。只有她的眼睛還透著靈動和善良,她到底想單獨和他說什麼?
「知道為什麼沒有人通知你嗎?」顧世開口就問。
「看來並不是我的畫像起了作用。」張弛心裡沮喪,卻故作輕鬆地說。
「豈止!」顧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不是他又犯事,靠著你的畫像,估計是找到天邊都抓不到畫像上那樣的人。你的畫像還嚴重誤導了我們守候伏擊的增援同事。」
張弛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個不知婉轉為何物的女孩,心想:她從來不怕傷害自己,卻時時刻刻容易受傷,我怎麼就中意了她?
「我只不過說出了沒人願意和你說的事實。上次我就提醒過你,刑警隊民警在單位的價值體現在辦案上,對你而言,辦案的重中之重就是畫像,這是你的核心競爭力。」顧世一口氣說完,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張弛好像看到了年輕版的顧志昌。這對父女有時候相似得驚人。
「現在才過了幾天,多給我一點時間……」
「我不管你到底出於什麼原因問我那個問題,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一個男人在自己的事業上不專注,做不出一點成績,當然,這成績不是指什麼榮譽,而只是指把事情做好,做到極致,那就說明了他的判斷力、領悟力或者自制力,其中一方面出了問題。我不明白自己喜歡哪一類,也沒有考慮過,但是很清楚的是,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是我欣賞的類型。最起碼的尊重和欣賞都不能獲得,那其他就更不用談了。」
每次顧世說起感情方面的問題,像是在計算公式或是做推理題,總是理性得近乎冷淡,如果真的遇到了自己愛的人,她還會這樣頭頭是道地逐條分析嗎?又或者,她本就是個慢熱遲鈍的人?他寧願她是後者,至少自己還有努力的空間。
「還有,我看過露陰癖那張畫像,你確定畫的是這個案子的嫌犯嗎?我怎麼覺得你畫的人和失蹤案的嫌犯長得差不多呢,一樣的臉型,一樣的眼睛,甚至髮型都相差無幾。」顧世拋下這句話,看他在那裡少有地一言不發,又補了句,似乎想要挽回一點對方的面子,「你還是找找原因吧,專注點做事情總不會錯的。」
張弛收起畫夾,悶悶地坐了好一會。
面對顧世的直言不諱,他沒有憤怒、窘迫,心裡卻是百爪撓心般無法忍受。這憤恨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不爭氣。
坐了好一會,他定定神,俐落起身,像往日一樣昂首挺胸地朝訊問室走去。裡面煙霧繚繞,顧志昌正橫眉怒對那個「露陰癖」,看到他來了只點點頭,無暇照應。
小吳在旁邊偷偷告訴張弛:「這個變態是個老油子,我們都搞不定,只能請老將出馬了。」
顧志昌瞪著眼睛說:「你不說,我們也能查到。給你個機會,把你老婆叫來,和她當面解釋,否則上門調查還要驚動你鄰居、老母親和女兒。你想想,是自己說還是我們說?」
那男人低聲嘟噥著:「老師傅,這樣做真的很難看,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難看?你露『傢伙』的時候不是還笑得很得意嗎?什麼難看好看,我們給了你很多次機會了。你不好好配合,到時候才是真的難看了。想想清楚,這電話打還是不打?」
對方是個清清爽爽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絲毫看不出異樣。他冷汗直流,還在低聲懇求:「我丈人是我單位老領導,如果這麼做,我和我老婆就要鬧離婚,什麼原因他就肯定知道了,我工作都沒辦法做了呀。就最後一次,給我個改正機會,好不好?」
「你也是有女兒的人,這些孩子就比她大個幾歲。你怎麼沒想過,如果是你女兒看到這種場面,會怎麼想?哪個做父母的不會和學校急,和公安急?你工作沒辦法做,我們還沒辦法做呢。法律不是我定的,你也不是在菜市場能討價還價。」
張弛仔細地看了看「露陰癖」的臉,果然和自己的畫像天差地別,師傅沒有說他什麼,他卻羞愧難當。
對方手抖著從手機裡找到他老婆的號碼,手指在手機上懸空著。
顧志昌厲聲催促:「要不要我來幫你?」
「我來,我來。」對方忙不迭地回答,終於撥通,「喂,我現在就在離家最近的派出所裡,這裡有點事情要處理,麻煩你過來一趟。」
「我提醒你,你做這件事情是有意識的,也有預知後果的能力,這和重症精神病無意識的犯罪是完全不一樣的性質。我們把你帶來是掌握了情況的,拘留是難免的,至於拘留時間,就看你交代態度是不是誠懇。不要繞彎子,不要搗漿糊,要說細節,說的和我們掌握的證據的匹配度越高,你的態度就越好,我們才有機會考慮是不是幫你從輕處理,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我一定老實交代。」對方的心理防線幾乎全線崩潰。
顧志昌又叫來兩個當班的年輕民警,分頭給目擊者和嫌疑人做筆錄。走之前他特地叮囑他們細節要敲牢,省得日後糾葛,處理不了。這才轉身面向一直在旁邊默默站著的張弛。
「師傅。」張弛面帶愧色地上前。
「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顧志昌擺擺手,「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是如果心思一直不集中在工作上,可做不好事啊。」
「我剛才回想了一下自己作畫的全過程,當中的確是分神了。」
「當然,目擊者的記憶也有問題,你畫好了她還說特別像呢。不過,我能理解,就像剛才那人,我其實蠻同情他的,他這麼做也有他的原因。」
張弛嗤之以鼻:「同情?他做這樣的事情,影響太惡劣了。」
顧志昌和顏悅色地擺擺手,剛才審訊的嚴肅樣子蕩然無存:「露陰癖在社會影響上的確比較惡劣,這種案子我幹這行幾十年也見了不少。簡單說來,一般發病年齡都是在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像他這樣四十多歲的年紀開始有這種癖好的,大多是家庭有了巨大變故,夫妻感情不好,夫妻生活也不和諧。」
「師傅,說到底,您是說他們是一群可悲的人,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平時一直壓抑著?」
「對,他們做這種事的時候其實是有愧疚感的,只不過,當時克制不住自己的行為。」
顧志昌雖然沒說什麼批評的話,在張弛聽來分量卻很重。如果沒有自制力,常人和露陰癖其實是相通的,並沒有什麼兩樣。
張弛心裡覺得好笑,自己和變態還扯上了關係,但只有點頭:「師傅,我明白了,我會好好調整自己的狀態。」
「這樣吧,最近這個案子結了之後,好好休個假。以前基本都是在下半年忙起來,年假想用都沒機會。你來了以後適應我們這裡的節奏不容易。」顧志昌慈眉善目地提醒道。
張弛感激地點點頭,心裡還惦記著那幅畫像。
兩人正輕鬆地聊著哪裡會是年假的好去處時,劉隊沉著臉走過來,看都沒看張弛一眼,只是對顧志昌招呼了一下,便和顧志昌行色匆匆地離開了。
他們兩個剛一出電梯,迎面走來的就是失聯女孩的父親,他正在走廊裡抽菸,看到刑警隊的領導,表情複雜地衝他們點點頭,欲言又止。
關上辦公室的門,在沙發上坐下,顧志昌朝門外抬抬下巴:「嘿,這還天天來報到了。」
劉隊點起一支菸,又扔了一支給顧志昌,苦笑說:「現在要以安撫穩定家屬的情緒為主,又不能和他說『這是我們辦公場所』,趕他回家。老顧,你這裡現在情況怎麼樣?」
「根據掌握的線索,已經在畫像了。只是這次偵查條件不樂觀,基本上也沒有目擊證人,估計畫像很有難度。」
「老顧,這個案子輿論壓力越來越大,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個女孩到底去了哪裡,連我的老母親都和我提起過這個新聞。」劉隊指指牆上的掛鐘,「你看從下午到現在,四個多小時,我就接到了不下五通記者的電話。」
「是的,壓力不小。局長督辦也說總隊準備介入。」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張弛之前靠畫像幫我們破案不假,但那都是有目擊者、犯罪嫌疑人特徵比較明顯的案子。說白了,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你就說這個案子,他對著馬賽克圖像,能畫出犯罪嫌疑人?」
顧志昌點頭:「我看過了,從我這個外行的角度來判斷,連個人影都看不出。」
「所以,你我誰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他能畫出準確的畫像來,對不對?」
「那你的意思是?」顧志昌慢吞吞地吐著煙圈。
劉隊掐滅了煙,頓了頓說:「你覺得最近你這個徒弟狀態怎麼樣?」
顧志昌並沒有想到劉隊對張弛的關注度那麼高,猶豫了一下說:「這孩子心思有點活絡,但到底還是有才的,對工作也主動、有責任心、善於鑽研,能積極發現自己的問題,一點就通。」
「嗯,愛惜人才沒錯,年輕人還是需要適時敲打一下,到一線各個崗位去鍛鍊鍛鍊的。我們刑警隊,分工不分家,對任何人都不要有例外。不然讓人議論起來,這個隊伍就難帶了。」
劉隊的話分明是有所指的。顧志昌明白自己多說無益:「這個案子,外圍的偵查並沒有放棄,刑偵手段會加急上報審批。如果有抓捕行動,按照以往的經驗,張弛一定會主動參與的,這點你放心。」
「行,抓緊時間吧。爭取化被動為主動。」
張弛的表現稍稍遜色,大家對他的「關照」就有增無減。根據顧志昌的推測,這些人很可能是大院內、刑警隊外的。在體制內,領導常常說要重視人才、培養人才、用好人才,但總有那麼些人混著日子,還見不得別人高歌猛進。好像唯恐對方被領導賞識,讓自己相形見絀。於是,人才有時是萬眾矚目,有時更成為千夫所指。一旦跌入低谷,這些人就會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這麼說來,自己倒是變相地「坑」了張弛,讓他體驗了一下和自己當年一樣的處境。他走出辦公室,狠狠地掐掉了菸頭,吐出了個大大的煙圈。
C市距離A市有兩小時車程,張弛和小吳接到指令,一路駕車直奔C市。與此同時,失聯女孩的父親劉先生正悶著頭,坐在刑警隊的會議室裡抽菸。
劉先生已是這棟樓的常客,雖然沒有門禁卡,但他總有辦法進樓。幾天不見,他的臉色有點發暗,表情不如之前冷靜,常有人看到他在走廊裡徘徊。
顧志昌把辦公地點臨時轉移到會議室裡,招待他也在其中休息,既不至於冷落他,又能夠進退自如地繼續開展工作。劉先生不時抬頭觀察進進出出的民警,只要顧志昌一走出去接電話,他就轉身看向門口,似乎期待著隨時會發生的奇蹟。
顧志昌回頭正對上他期待的目光。他叫住了正朝他走來的顧世,讓她進去先照顧著劉先生。
顧志昌接到一個電話,是張弛刻意壓低的聲音:「師傅,我們準備好了,目前不知道屋裡有幾個人,是不是按計劃行動?」
「行動!注意安全,及時報告。」
顧志昌一聲令下,張弛和小吳帶著工具包就下車進樓了。這是一棟在C市近郊的普通居民社區,他們走到五樓,敲響了其中一家的門。
「誰啊?」一個女人的聲音。
「修空調的,剛才打電話說空調不製冷的,是你們吧?」
貓眼裡的光一閃而過,對方透過貓眼確認了來人後,門緩緩打開。開門的是個陌生女孩,兩居室的另一間房門緊閉。
張弛和小吳身穿修理工的制服,默契地爬上爬下。衣服是他們到勞防用品店裡臨時買的,修理技巧是他們在網路上看影片臨時自學的。此刻,這兩樣都派上了用場,張弛一邊給空調加製冷劑,一邊問道:「你們就這一個空調?」
「不是,別的臥室裡也有,但是那個沒問題。」
小吳遞給她一張名片,熱情介紹道:「我們是新開的維修公司,上門修空調,免費送清洗。我看你們這個空調也都很久沒有清洗了,整夜開著,病菌繁殖速度又快,很容易生病的。你幫忙微信掃一掃,發個朋友圈,我們就提供這個服務。」
「你確定是免費的嗎?」
小吳忙不迭地點頭:「絕對免費,只要你發了朋友圈,截圖給我。隔壁有人嗎?我可以進去嗎?」
「有人,你敲門吧。」
兩人不經意地對望一眼,張弛走到臥室門口準備工具,小吳叫住女孩問道:「怎麼稱呼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合租的。」
裡面的人聽到聲響打開門,張弛看了一眼,心裡狂喜,摸出警官證:「劉欣,我們是A市公安,來帶你回家的。」
女孩面露恐懼,急忙要關上門,小吳一把頂住房門:「你父母都著急得快生病了,你還在躲什麼?」
「什麼情況?你們不是修理工嗎?」那女孩詫異地問道。
兩人顧不得理睬她,還在和劉欣解釋。對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只是語無倫次地癱坐在椅子上:「我都按照你們說的照做了,不是說好不抓我們了嗎?你們把我父母怎麼了?」
張弛和小吳面面相覷。
顧世的電話響起,她接通了後,只是或感嘆或驚訝或平靜地哦了幾聲。掛斷電話後,她打開微信,接收了兩張圖片,走到顧志昌旁邊低聲耳語了一番,給他看手機。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會議室裡其他正在忙碌的專案組組員都敏感地悄悄注意著兩人。劉先生還埋頭看著手機,並沒有察覺到氣氛的異樣。
顧志昌面無表情,壓抑著激動,對他招呼道:「劉先生,請您過來一下。」
劉先生狐疑地起身,忐忑不安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民警。眾人都嚴肅地板著面孔,他看不出任何積極的提示。
「您看,這是您的女兒吧?」顧志昌給劉先生看手機裡的一張照片。
劉先生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等他說下去。
顧志昌給他看第二張照片:「您看,我們的民警現在和她在一起,您可以放心她的安全問題了。按照流程,我們需要她在C市做筆錄,明天就會送她回來。請您放心。」
劉先生的臉隨著顧志昌說的每個字一點點鬆垮下來。聽完後,他終於輕嘆一口氣,上前緊握住顧志昌的手:「謝謝你們。以前總覺得警察和我們關係不大,對你們有誤解,現在才知道,關鍵時候還是得靠你們。你們做事敬業、專業,讓我們老百姓放心。」
他說完忙給諸位男同胞發煙,發到顧志昌這裡,顧志昌笑笑:「沒事。如果破案進展讓你們知道,就會讓你們多一份顧慮多一份擔心,我們的工作也不好做。我們就多換位思考,大家互相理解,理解萬歲。」
第二天,劉先生夫婦見到女兒的那一刻,女兒羞愧無語,和他們緊緊擁抱。父母沒有一句責怪,愛憐地摸著她的頭:「傻孩子,回來就好。」
張弛和顧志昌目送他們遠去,張弛突然說了句:「謝謝師傅。」
顧志昌只是笑:「怎麼沒頭沒腦地說這個,謝我什麼。我當時派你出差,你出的主意,要冒充空調師傅軟進門,這個任務完成得相當出色,我還沒來得及表揚你,你倒謝起我來了。」
「當然要謝你。別人都放棄我的時候,你還是站在我背後,每次都給我創造機會將功補過,我要感謝師傅您無條件地信任我、支持我。」張弛有點艱難地說。
「那師傅我還要謝你呢。還好你在我面前總是收起性子,不犯倔脾氣,否則師傅可真是難辦了呢。」
張弛盯著早已空無一人的走廊,感慨道:「師傅,經過這個案子,我真覺得有時候人與人的信任比什麼都重要。」
「哦,還有感悟了,有進步,說來聽聽。」
「通常人們都覺得,有愛才有信任,其實不然。沒有足夠的信任,感情反而成了拖累。你就看劉欣,如果她不是因為對父母感情很深,感情用事的機率就會下降。如果她足夠信任父母,第一時間把事情告訴他們,她的父親見多識廣,能夠識破騙子的騙術,她也就不會信以為真。」
「是啊,如果父母和子女間平時有足夠的溝通,互相信任,劉欣不可能照著騙子的指示轉帳,還讓夫妻倆以為她被綁架了。」
張弛臉上的汗流下來,他把警服的鈕扣鬆開一顆:「可是,她偏偏選擇了服從騙子的要求,出於所謂的『好心』來騙父母。師傅你是沒看到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吃驚的樣子,甚至一度以為我們是假警察,騙子在他眼裡倒是說一不二的刑警,真挺可悲的。」
顧志昌感慨道:「兩代人的溝通是個問題,孩子處在成長階段,家長專注於工作,必然會造成雙方的疏遠。」
「師傅,你們父女倆看來不存在這個問題。」
顧志昌爽朗大笑道:「我們這哪是父女倆,簡直變成了兄妹,在家和我沒大沒小的。自從她媽媽走了以後,我加班的時候,只要有機會都會帶著她,當時覺得苦了她,現在看來,陪伴就是最好的愛,辛苦都是值得的。」
張弛若有所失地附和:「是啊,有些陪伴的時間,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沒辦法彌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