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輕生少女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女孩雙腳懸空,有點頹廢地倚著窗框,時而看看樓下的情況。每看一眼,情緒波動都會大一些。看起來女孩體力快耗盡了,情況的確不容樂觀。
在兩個案子的空隙中,一個週末的上午,民警初級執法考試就這麼一晃而過。整個教室的民警都還在奮筆疾書,張弛望了望窗外的大好陽光,再看了看紙上似曾相識的題目,放下筆,早早交了卷。
他走出空曠的教學樓。在教學樓的陰影裡,有一只紙箱被放在花壇上,裡面不知誰放了三隻剛出生的小奶貓,正盤著倚著睡覺,還輕輕打呼,憨態可掬。他正準備伸出手愛撫一下,就看到不遠處的一隻大貓眼神警覺地慢慢朝他走來,於是張弛就轉身離開了。
或許是這裡的陽剛氣息太濃,自然界出於平衡法則,把這些流浪貓引向了校區,竟然連一隻狗都看不到。很久沒回來了,警校裡的貓都不知道生了第幾代了。
兩年的青春時光在這裡度過,張弛不是沒想過回來,而是這裡位置偏遠。記得第一次來時,校區還是在地圖上都找不到標識的一個角落。這裡遠離市區,緊鄰海港。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在田徑場上夜跑的時候,只覺得眼前猛地出現一片金碧輝煌,原來是不遠處的海面上有艘大船駛來。大船近得簡直如同要登陸田徑場一般,瞬間照亮了警校半邊的天空,把黑暗裡正你儂我儂的幾對學警情侶嚇得趕緊整理衣服起身。張弛並不羨慕他們,他似乎從來沒有缺過女友,即使空窗期,也只是他自己想歇息一下而已。
那個時候,他還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因為一支畫筆成為一名刑警。如今,倒像是命運隱隱推著他走,而不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好在,這樣的路或許比他自己選擇的還要好得多。
張弛沿著陌生又熟悉的小道穿過國旗廣場和籃球場,繞過泅渡館,經過射擊館時,還聽到了久違的槍聲,透過隔音壁,發出悶悶的聲響,瞬間讓他熱血沸騰起來。他走了很長的路,終於拐到了在校區另一角的教官辦公室,然後敲門走了進去。
在看著電腦螢幕的大隊長一扭頭,看到自己的學生來了,馬上站起身,一邊笑著責怪他「怎麼不早點和我說你要來」,一邊親熱地拉他到旁邊的辦公桌前坐下。
兩年多不見,大家兩兩相望,看起來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
「你不來找我,我還正想打電話約你呢。」大隊長遞給他一瓶鹽汽水。
「我不是來了嘛。」張弛笑著擰開瓶蓋。
「我最近聽說你調到刑警隊去了,還適應嗎?」
「適應還說不上。只能說儘量磨合吧,工作壓力的確不小。」
「你們單位真是覓到了寶,對你來說,畫犯罪模擬畫像,應該不難。你畢竟有畫畫功底,據說現在全國公安裡能畫的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多個人,有的省份連一個都沒有。而且,其中好幾個都是已經退休了再返聘。你這小伙子才剛踏上工作崗位,有的是大好前途啊。」
「大隊長,雖然我做的工作競爭者少,但是也是有原因的,難度太大了。畫像與疑犯相似率達到百分之六十就算成功了,但是相似率只有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才能夠滿足破案要求,這個要求真的不低。更何況我剛剛上手,相比人家畫了一輩子的老畫師,無論從經驗還是效果,都還是有很大距離的。你也知道,我們公安做事情講究效率,最好立竿見影,只要有一兩次透過畫像手段配合偵查不成功,恐怕就沒有下次了。」
大隊長雖然是個快五十的中年人,但是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社會上有什麼最新趨勢,他比年輕人知道得還早。在警校的時候,身為軍體委員的張弛就有很多和他在工作上接觸的機會,一來二去,攝影、旅遊、繪畫,發覺兩人在很多方面都有說不完的話題,自然成了忘年交。
大隊長點點頭:「我之前對這行也有過了解,外行以為就是畫畫,其實模擬畫像更像是一門綜合學科,跟偵查學、遺傳學、解剖學,甚至是心理學都有關係。不過我對你有信心,你學東西快,肯琢磨,悟性又高,別人要用一輩子才能做到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做到。關鍵是,你對自己幹這行有什麼設想,凡事還是要有個規劃才好。」
「很多人不了解,其實畫像緝兇這事情從古代就有了,只不過大家對模擬畫像一直以來並不重視,尤其覺得現在刑偵手段多樣了,科學技術發達了,純粹的畫像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了。」
「你不這樣認為?」
「在我看來,所有的手段都是輔助手段,在特定條件下都會有自己不可取代的用處。關鍵還是看用的時機,本領是不是過硬。可能涉及模擬畫像的案子不會像二〇〇五年之前那麼多,因為在這之後全國的影像監控都開始普及,但是一些懸案、疑案,包括刑偵條件不好的案子,還是離不開這個途徑的。」
「好小子,以前怎麼沒發覺你那麼能說。我也聽說了,最近國外的一起綁架中國留學生案件,我們的民警就是根據模糊的監控影片畫出的畫像,國外的同行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模擬畫像的獨特之處。」大隊長聽了不由豎起大拇指。
張弛搖搖頭:「我哪有什麼口才,都是有什麼說什麼,最近淨琢磨畫畫了。」
「其實老師倒有件事情想拜託你。」大隊長話鋒一轉。
「如果我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定盡力。」張弛雖然感到意外,但答應得非常爽快。
「這事情也和畫畫有關。」大隊長笑著告訴他,「我的母親年事越高,越像老小孩了,最近一直念叨著『想爸爸媽媽』,偏偏他們那個年代,就算偶爾有一張照片,現在也都找不到了,老人家是連個念想都沒寄託,我看著也怪難受的。這不是,想讓你幫忙,滿足她一個心願。」
張弛聽了面有難色:「這……馮大,您這一開口就是高難度任務啊。有沒有什麼幫手?」
「老人家自己就是最好的幫手,她記憶清晰,枝微末節都記得,口齒也特別清楚,其實連我都沒見過外祖父母長什麼樣,也挺想看看他們的樣子。不瞞你說,我之前自己有試過模擬畫像的軟體,但是我老母親看了直搖頭,說像木頭人,沒感覺。」
「畫像軟體畫得不像是預料之中的,雖然這些軟體不乏大師聯合開發,但實際的人臉不是能夠依靠資料庫來簡單拼湊的。臉部的立體空間感,眉眼間的細微神情差異,還有南北方人體特徵的區別,的確是軟體反映不出來的,所以才需要模擬畫像師嘛。」
「這麼說,你有一點把握了?」
「哎,您先別抱太大希望,您開口我肯定領命。只是這就像我剛才說的,壓力山大。人的記憶力隨著時間推移,只會缺鼻子少眼,偏差越來越大,我可不敢保證畫得能讓你們滿意。但我起碼不是簡單的複製,也不是描摹,每畫一筆都會仔細揣摩思考,盡自己最大努力吧。」
大隊長樂得咧開嘴來:「小張啊,老師看你是大有進步。不僅出口成章,而且對畫像有研究,對自己有要求。我不求八分像,六分像就足夠了。走,老師請你去教工食堂吃飯。」
說著,大隊長就順手拿了桌子上的飯卡,哥倆有說有笑朝外走去。
很快到了發榜之日,這一天,大院裡的新警看到同批次的警校同學,問候語幾乎都是:「你過了沒有?」
查詢考試成績的網站一度癱瘓,張弛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遍遍地刷成績。這樣的入門級考試,從來沒有聽到有誰被「關了」的消息。別人都能過,自己怎麼會過不了。可其他新警不這麼想,這畢竟不只是個面子問題,還直接關係到「鐵飯碗」端不端得穩。他還有大隊長交付的事情要忙:那幅意義重大的畫。
張弛對老太太的出色記憶力感到震驚,密密麻麻的細節記錄了兩整頁,父母的長相簡直刻在了她的心裡。聽著她娓娓道來的敘述,看著她熱切盼望的眼神,他真希望自己能夠還原她心目中離別多年的雙親,給她些許安慰。他還有個發現,在表述長相時,女性的觀察力往往勝過男性,形象思維的確勝出一籌,容易抓住臉部特徵,或許以後模擬畫像時也應該偏重於找女性目擊者?
梳理著筆記裡的各類特徵細節,筆頭越來越流暢起來,把握一分分累積就變成了自信:年齡、地域、性別、五官,對於有明顯特徵的人物肖像而言,只要這些要素不缺,描述得越具體,畫像的相似度就越高。剛一作完畫,張弛就拍了照片在網路上給大隊長發了過去,只等那邊傳來道謝的消息。
張弛頓感說不出的輕鬆,捧著水杯閒晃到隔壁辦公室聊天去。小吳看到他來,看了看四下,拉他到門外小聲說:「聽說我們大院今年有執法資格考試沒過的,周圍的人趕緊都上網查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
「這網路上不去,著急有什麼用?」
「現在能上了,他們幾個都過了。」他指指斜對面辦公室的幾個小青年,「你別不放心上,這考試說重要不重要,可是真沒過,還挺麻煩的。你趕緊去看看,至少能放心。」
張弛搖搖頭,一邊往回走:「網址你報給我下。」
小吳瞪大了眼睛:「這我哪裡背得出?外網查不了,在內網的市局法制科網裡有連結,能直接點開。」
「我不是沒查過嘛,你有經驗,幫忙來點一下。」
對方呵呵笑著跟他走:「你還真是不見外,算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吧。」
小吳果然熟門熟路,三下兩下就點開了成績查詢網頁,問了他的訊息輸進去,考試成績跳了出來。
兩人的臉都有點僵住了。小吳非常尷尬地看看電腦螢幕,又看看張弛,直嘆氣:「唉,真是中彩了,一般都能過呀,怪我手氣不好。不過沒事,大不了再考一次。」
張弛沒接話,陳庭在門口敲敲門,朝他點點頭:「顧師傅好像要找你。」
他沒有遲疑,快步朝顧志昌辦公室走去。張弛一進門,顧志昌頭也沒抬:「來啦?」
他嗯了一聲,默默地把門關上。一定是衝著考試這件事。
顧志昌不像往常那樣示意他坐沙發,而是任他站著,點燃了支菸,抽了一大口才說:「今天找你來,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嗎?」
他不說話,只是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緩緩搖了搖頭。
「你其實心裡都明白。不過在我說這件事前,師傅要請你幫個忙,私人的事情。」
「您說。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會盡力,如果辦不到,答應了也沒用。」
「你知道『樊指導員』吧?」
「就是飯館的樊老闆?」
「對啊,大家都習慣叫他的外號了。今年是他到我們這座城市的第九年了。」顧志昌的表情少有地嚴肅起來,像是要說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
張弛緊鎖雙眉,眼神聚焦到顧志昌臉上。
「之前因為一場大火,他的老婆孩子走了。具體原因我就不透露了。這件事情,他從來不和別人提,這裡知道的人並不多。」
「我不會提起的,您放心。」
「再過一個月,就是他老婆孩子的十周年忌日。他隻身來這裡的時候,全部家當不過一個雙肩包,連老婆孩子的照片也沒一張。我希望你能根據我提供的條件,給他們畫一幅全家福。」
張弛點點頭,沉吟幾秒問:「也就是說,我作畫的過程也不能讓他知道?」
「是的,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我想借助你的畫筆,給他一個驚喜,給他留一份念想。我也聽說了你最近在做的私活。你不會告訴我,因為最近淨給死人作畫,走了霉運,所以這麼基本的考試才不及格的吧?」
張弛忍不住笑了:「這倒是個很好的理由,不過一碼歸一碼,作畫是在考試之後。不過說真的,這考試比我想像中的難多了,卷子上的題目都是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
顧志昌用手指朝他點點,面容嚴肅:「你在我印象裡,從來不給自己做錯事情找理由,你心裡肯定在想,怎麼就會沒過?那好,我現在來告訴你,為什麼資質不及你的人都過了,你卻過不了。說到底,還是不夠重視。」
張弛避開師傅的眼神,朝背後的書櫥裡看。頂層的角落裡放著一張顧志昌年輕時穿警服的照片,他側著身,滿臉的雄心壯志,陽光在他身旁投下一片陰影。原來當年,師傅也一樣朝氣蓬勃過,臉上寫滿了掃平一切罪惡的傲氣和野心。如果不是看到這張照片,恐怕他還以為顧志昌大器晚成,從來就沒有血氣方剛過,一直如此平和穩重呢。
「說你呢!還走神。你看看,這思想不端正,真的害人。你再繼續這樣,下次還考不過,我看你還有沒有臉再穿這身警服!」
張弛驚訝地問:「那麼嚴重?」
顧志昌站起身,恨鐵不成鋼:「你讓師傅說你什麼好。這一次不過是偶然,情有可原,但終究還是你沒準備充分。第二次再不過,你依然沒有執法資格,是打算坐在辦公室裡幫我們當助手,做純粹的文職工作?」
張弛自知理虧,無言以對。
「你這孩子別人說你什麼問題的時候,我從來都說你好,為什麼?因為我看出你這孩子對工作有天賦、有責任心、不看重名利,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但師傅不想你走我的老路,人適當的時候,還是需要在乎別人的眼光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逃不開別人對你的評價,這評價有時候是無中生有,有時候就是添油加醋。你越不在乎名利,專業越是出色,別人對你的關注就越高,這樣你的職業風險就越大。你說,你不自我保護,怎麼發展自我?好的生態環境都沒了,甚至連起碼的機會和資質都沒有,你發展什麼自我?」
張弛點頭,感激裡夾雜著羞愧:「謝謝師傅指點,我明白了。這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
「你還不夠明白,這也正常。照理說,我應該安慰你。沒有足夠的時間複習,可是別人都過了你沒過,安慰有用嗎?這樣的結果你應該想到,因為你並沒有付出多少努力。」
「下次我會重視考試的。」張弛搖著頭說,「剛才看到成績,我也胸悶了一下,完全沒想到這樣的結果。您說得對,我是對自己預期過高了,不付出沒收穫本來就是正常的。」
「我還沒說完,第三件事,我本來也不想說,怕打擊你積極性。」
「您請說,我心理素質還行。」張弛樂呵呵地說。
「你這孩子啊,有時候還真是沒心沒肺。」顧志昌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上前來,翻出一個文件夾,打開來問他,「這是你前幾次案子的畫像草稿,我分別影印了一份。他們有幾個共同點,你仔細找找看。」
有人敲門進來簽文件,張弛靜靜地站著,邊看畫邊等他讀完資料簽了字。
共同點?他很快認出,這些畫像都是目擊者搖頭說不像的那幾張,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相同之處呢?敘述者全是男性,都是在深夜完成草稿,旁邊標滿了注釋補充細節,第二天才趕著修改定稿,師傅到底想指出他什麼問題呢?
看著他迷惑的表情,顧志昌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容:「都說當局者迷,看來這對內行來說也不例外。你真的看不出這些畫像的共同點?注意,我說的就是字面意思。」
張弛搖搖頭,他確信自己想到的這些並不是顧志昌想說的:「師傅,你就直接告訴我答案吧。批評我是為我好,這道理我明白。」
顧志昌隨即把畫像在張弛面前一字排開,用手分別點了點畫像上的五官:「你有沒有發覺,你在畫這幾幅畫像時,把他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甚至臉的輪廓,都畫成了標準像。」
「標準像?什麼標準?」
「簡單來說,就是怎麼好看怎麼來。所以雖然不同的目擊者,描述的是同一個犯罪嫌疑人,畫出來的樣子卻好像有先入為主的模板,只不過一些細微特徵上略有變化。」
這麼一說,還真的如此,四幅畫像,不都是同一個帥哥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個新晉網紅、小鮮肉明星呢!
「看出來了?回想一下作畫的過程、環境,找到原因沒?」
記憶一片空白,除了絮叨的人聲、窗外的燈火通明,似乎找不到一絲線索。
「我手裡為什麼會有這幾張草稿影本?因為這幾張是作畫效果最差的。我當時也在想,畫畫的是同一個人,除了目擊者不同,還能有什麼變數和不確定因素影響你的即興發揮。後來,我幾次經過你辦公室時發現了點規律。」
張弛哭笑不得:「師傅,你是把辦案經驗用在偵查徒弟工作上了啊!」
「不專心!」顧志昌面孔一板,一字一頓地說,「答案就是你在作這些畫時注意力不夠集中。你自己都沒意識到,在這幾幅畫像的作畫過程中,你都不是一個人。但凡旁邊有人聊天,甚至只是觀望,你都會受干擾,而按照潛意識裡的經驗慣性去作畫。」
顧世這時候正要推門進來,一看兩人都站著,佯作輕鬆交談狀,戛然而止的樣子卻顯得氣氛有點異常。顧世的嗅覺何其敏銳,也不說有什麼事,面無表情地退到了門外。
顧志昌繼續絮叨,說來說去無非一個中心,但說得義正詞嚴,句句在理,不容反駁,也無從反駁。
張弛明白自己就是這樣的聚光燈型人物,有關注他就亢奮,不過亢奮的結果在其他事情上反應為快人一拍,在需要凝神靜氣的模擬畫像上,反而成了自殺性武器。顧志昌真是眼光毒辣,他自己都沒有想透的問題,就被顧志昌一下子點中了癥結。
「你不要以為不說話就是態度好。我說的話你都要聽進去,師傅都是為你好。」顧志昌說著說著,又露出了苦口婆心的表情,「模擬畫像不容易,這點我明白。可是師傅為你特招個編制,更不容易。你要學會珍惜,就當答應師傅,好不好?」
張弛還能說什麼,到底是自己任性了,工作時候走神,業務資格考試又大意疏忽,這些本不該犯的低級錯誤,經過師傅這番指點和警告,肯定不會再忽視。
尤其是那番「別人的評價無關緊要,只有自我保護才能發展自我」的理論,張弛細細想來,深以為然。他的確是初涉職場,目光看得不夠遠,師傅這番點撥,如醍醐灌頂。
幹警察這行,做兩種事情的時候,時間會過得特別慢,一是加班,二是值班。之所以慢,原因無外乎過於期待,或者毫無期待。
和別人不同,八天一輪的轄區接警,張弛對於這項工作滿懷期待,工作內容並非多有意思,但他在新一期值班表上和顧世在同一個值班組。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多相處點時間,倒是他求之不得的。
這天晚上,還沒等他坐定,在窗口細細端詳顧世,對講機就響了,安放在值班室裡的多台對講機瞬間形成了立體聲效果:「泉兩動兩,么動拐呼叫,聽到請回答。」
「兩動兩收到,請講。」顧世拿過對講機,手裡拿著筆準備在本子上記錄。
「M小區有一個年輕女子企圖輕生,報警人稱情況危急,請民警前往現場處理,報警人目前方位是……」
張弛一直看著她淡淡微笑,聽著報警內容,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他一下子站起來,跑到裡間的值班室宿舍,轉身出來的時候腰間已經戴好了六件套,頭上也戴上了警帽。另外一間辦公室的兩個民警聽到對講機聲響,正在朝值班窗口走,出來待命。
張弛在值班登記簿上工整地記下接警訊息,從抽屜裡取出取證儀,往脖子裡一掛,手握警車鑰匙,站在顧世旁邊待命。在她記錄報警人電話時,他專注地聽著,她每報幾個數字,就直接在旁邊的外線電話上撥,接通了對方手機。
「你好,我是城中分局的民警,是你報警?現場的狀況怎麼樣?請慢慢說,說清楚,你們現在的具體方位是在哪裡?」張弛不時記錄著訊息,「不要慌,我們現在儘快趕來,你先穩住對方情緒。」
顧世不時地朝他瞟,基本聽清了他的電話內容。顧世接過他遞來的裝備,就往外沖:「精神狀況你沒問,拿上約束帶備用。多帶個取證儀,等會也全程開著。我先去開車,你叫上小吳,我們三個一起去,門口見。」
張弛不明白她為何堅持開車,自己的車技可是大家公認的,難道她還更勝一籌?
和小吳往外走的當兒,他就徹底打消了疑問。只見一輛警車呼嘯著,直接在距離幾百公尺的地方倒車至值班窗口的門外。
張弛他們驚訝地對視一眼,趕緊小跑上前。車門一關,顧世徑直猛踩油門,警燈強閃,警笛高鳴,一路超車。張弛面帶微笑地一直從後視鏡裡注視著顧世,小吳都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車窗上的把手。
幾分鐘後,他們到了事發現場的樓下。消防車也到了,幾個消防員正在選地點鋪救生墊,但地理條件比較差,附近的合適區域幾乎都停滿了車。三十層的高樓下,聚集了不少圍觀的居民,大家指指點點,有的憂心忡忡,有的嬉皮笑臉,有的痛心疾首,似乎都在等待著一個結局。
「泉一動拐,泉兩動一已到達現場,正在尋找報警人。」顧世報告了指揮中心,回頭朝張弛和小吳指了指大樓的方位,就朝樓裡衝刺跑。
張弛遠遠地看到了高樓的窗戶裡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紙片一般單薄的身子,兩條腿還懸在窗外,裙擺隨著風飄動。小吳還在順著他們的方向尋找輕生對象,張弛猛拍他的肩膀,叫他趕緊一起跑。
三人來到大堂裡一看,三十層的高樓,電梯卻只有兩部,其中一部一直停留在十九樓,似乎是哪家在搬家,另一部正從頂樓慢吞吞地往下爬,還不時被其他樓層的居民打斷。
顧世趕緊招呼他們:「快點!我們跑上去,十二樓。」
她話音未落,張弛一步兩個台階地衝在了最前面。大樓挑高超出尋常建築,跑起來並不輕鬆。看著張弛魁梧的背影,敏捷有力,顧世不甘示弱地一路緊跟。兩人走到報警人門口的時候,氣息很快恢復平穩,小吳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臉漲得通紅,滿頭的汗。
張弛來不及笑他,因為他看到顧世放慢了腳步,她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再往裡一些,他注意到,報警人所在的房間房門敞開著。一個年輕單薄的男人跪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客廳裡,朝著裡面低聲苦苦哀求著什麼,撐在地上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是你報的警?我把你當朋友,你卻出賣我!」坐在窗台上的女人質問道。女人看到顧世出現在門口,身體又往窗外探了點。
「微微,你不要意氣用事,大家都是來幫你的,沒有其他意思。」那男人小聲辯解道。
顧世站到那男人身邊,看著那女人,同時低聲詢問他:「她為什麼這樣,之前有什麼情況?你是她男朋友嗎?」
「我是想做她男朋友,但她說我只是她朋友。這些天,她一直情緒低落,今天突然在朋友圈發布了一條消息,明顯有輕生念頭,我打她電話她也不接,我就直接趕了過來。」
顧世瞟了一眼屋內,中規中矩的擺設,是獨身女子的住所:「在哪裡工作?做什麼的?老家哪裡的?」
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孩,隨時準備衝過去。他額頭直冒冷汗,回答道:「她還是大學的在讀研究生,本地人,家在郊區。」
男人此刻焦急難耐:「警察先生,她平時身體不太好,有厭食症,現在體重只有不到九十斤,坐在窗口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請你趕快想想辦法,我問她原因,她卻一個字都不肯吐露,還不讓我靠近,我真是有力使不上啊。」
女孩雙腳懸空,有點頹廢地倚著窗框,時而看看樓下的情況。每看一眼,情緒波動都會大一些。看起來女孩體力快耗盡了,情況的確不容樂觀。
門外突然傳來嘈雜的人聲,原來是女生學校的輔導員和校領導,還有物業的負責人。張弛迎上去,示意他們不要出聲。對方壓低了聲音表明來意。
敏感的女生此時欲哭無淚,不時看向窗外,又朝門外走廊的方向張望,臉上愈加浮現出絕望的神情。似乎並不是她要跳樓,而是被大家逼到了這樣一個沒有退路的境地。
校方的人和物業方面臉色焦慮地在討論著什麼,卻並不上前,只是站在門外,悄悄探頭觀望著事態的進展。
顧世慢慢走向她,在距離女生大約三公尺的距離停下了腳步:「你放心,我不會靠你太近,這個距離只是為了你能聽清我說的話。」
女生迷茫又好奇地把臉微微轉向她。
「我能理解你現在的感受,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事情。」顧世接著說。
對方的臉又轉向窗外,這時候似乎沒在聽顧世說話,一個人在出神發呆。
顧世繼續清晰響亮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曾經和現在的你一樣。」
女生突然側過身子,可是手一滑,整個身體都晃了一下。旁邊的人都小聲驚呼,她纖細的手臂馬上重新抓住窗框,臉色更加慘白。看她稍稍穩定下來,大家都驚魂未定。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顧世:「和我一樣,準備跳樓嗎?你這是在編故事吧,你根本不懂我現在的心情,沒有一個人懂我。」
「你不信也正常,當時的我都不相信自己會輕生,但這個念頭非常清晰,就像人餓了想吃飯一樣。」
聽到這些對話,張弛旋即看向小吳,向他求證。對方只是聳肩搖頭,湊到他耳邊說:「說不定是頭兒的策略呢。」
「那你怎麼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這裡?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嗎?」
「我從來不會勉強別人。」顧世看著她,眼神寧靜又專注,女生刻意避開了她的注視,「我只想告訴你,我最後做出了什麼選擇,而且現在我並不後悔這樣的選擇,甚至很慶幸,當時有人拉了我一把。」
「你不要靠近我,我不需要你來拉。」
顧世冷冷地說:「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選擇的方式不是你這樣,太高調。」
女生好奇地追問:「你用了什麼方式?」
「這是我的隱私,我沒有向你打探,你也不需要來打探我的。喝點水吧,再怎麼不開心,也不要和自己的身體為難。」顧世說著把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下來了?」
「你的生命,你自己負責。我只是想讓你好過一些。看你嘴巴都幹得裂開口子了,我都口乾舌燥的。」顧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把頭側向一邊。
「警察先生,這事情你們就打算這樣辦?最後家長來找的是我們,快想想辦法吧。」校方的人看不下去了,把小吳拉到一邊低聲說。
「怕承擔責任,你們怎麼不上?在這看戲呢?」張弛淡淡笑著戲謔道,餘光瞟到顧世在向他使眼色。
小吳攬過他的後背:「大家都著急,有力往一處使啊。別說這些沒用的。」
顧世還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你想知道我活過來之後,最大的感覺是什麼嗎?」
女生半信半疑又充滿渴望地看向她,並沒有注意到張弛正在從側面一點一點地靠近她倆。
「你喝點水,我就告訴你。和你說話太累了,喝個水都費力,還不肯自己拿,喏。」顧世說著做出把礦泉水瓶拋向她的動作。
「哎,別,你遞給我,我接不住。」
顧世朝前慢慢地走了兩步,握著礦泉水瓶的手向前伸出。女生放開一隻手朝屋裡伸,就快要接到了,她的雙腳還懸在窗外,眼睛一直盯著顧世的表情。
顧世漫不經心地往前傾,仍舊面無表情。眼看女生快要接住瓶子了……剎那間,顧世反手握住對方的手臂,兩手用力往裡一拽,猛然間的爆發力把窗台上的女孩一下子拉得跌落下來,巨大的衝擊力讓顧世向後倒去,女孩撲在她的身上,兩人一齊摔倒在地。
張弛以最快速度跑到窗口,鎖住所有窗戶。小吳等人圍上來,攙扶兩人。女生坐在地上失聲痛哭,顧世掙扎著坐起來,緊繃的臉也舒展開來,把她摟到自己的懷裡。
顧世看到校方的人如釋重負地為她叫好,物業的一群人也都在給他們鼓掌。此刻,她感受到女生的瑟瑟發抖,就像抱著曾經的自己一樣,她滿心愛憐,毫不介意女生的眼淚鼻涕沾在她的警服上。
「你說她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的?」張弛問小吳。
「誰也不知道啊。我們就知道,她從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好像也沒有男朋友。不過也是,雖然漂亮,但那麼彪悍,誰敢找她呀。」
「彪悍?能用這個詞來形容顧世?誇張了啊。」
「你不知道,我聽她爸說,她小時候就愛打抱不平,和男孩子打群架,人家家長領著孩子上門興師問罪。還有,曾經有其他部門的男人追她,緊追不捨那種,她就拉著人家今天去看驗屍,明天去看恐怖片,最後一個個都主動放棄了。」
「太重口味,受不了?」張弛差點笑出來,誰能看出她文靜的外表下還有這能耐。
「豈止是重口味,還有漠然。大概是『性冷淡』,總之沒有任何回應,還躲鬼一樣,交往半年,交往對象連手都沒摸到一下,你說怪不怪?」小吳湊近他鬼鬼祟祟地說。
顧世和那男人交代了幾句,就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小吳頓時噤若寒蟬,在她背後做個閉嘴狀。
張弛讓報警人登記著訊息,會意地朝他點點頭。
輔導員正攙扶著女生往沙發上坐,校領導大步上前握住顧世的手,連聲道謝:「關鍵時刻,還是要靠我們人民警察。如果我們剛剛有得罪的地方,還請你們多多體諒。你不知道現在學校有多弱勢,學生出了事情,家長到最後要賠償、要追責,一樣事情都少不了我們。」
顧世耐心地聽了兩句:「現在學生的安全交還你們手裡了,記得聯繫家長,做好心理疏導。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全都是馬後炮,大姐大,還是你有策略有魄力。」顧世向指揮中心報告完,關了取證儀,三人進了電梯,小吳終於逮著機會說了這句話,還豎起大拇指。
「你累不累?省省吧。」張弛的手從小吳頭頂虛晃而過,撩了一下他的頭髮,他條件反射地退縮到角落。顧世毫不理睬嬉鬧的兩人,徑直朝警車走去。
午休時間,辦公室裡一片寂靜,電話裡的消息把小吳驚得直坐起來:「什麼,失蹤了?」
小吳瞬間睡意全無,站起身來,捋了捋電話線,對著話筒直搖頭:「還真耐不住寂寞,會折騰,我服!那還是我們兩個去,你先忙。有問題我再在電話裡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