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手印和傷口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正在醫院裡的顧世柔聲問她身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時,她清晰地告訴了顧世整個過程:歹徒如何抓住她的雙手,用桌上切橙子的水果刀劈向她的頭頂,在她轉身去找東西想要砸向對方時,對方又如何緊追不捨,刀尖抵著她的頭頸,這才留下了這幾道口子。
午休時間剛剛過半,顧志昌接了通電話,朝刑警隊的小伙子們打了個手勢。有眼力見兒的兩個刑警一抹汗,跟著往健身房外走。顧世香汗淋漓,來不及去洗澡換身衣服,穿著緊緻的運動裝,也跟著往外跑,大家徑直上了停在刑警隊門口的警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有足球隊到局裡來參觀了。
「張弛人呢?把他叫上一起走,帶好他的『吃飯傢伙』。」
「他應該還在午睡呢,他每天都是不吃午餐先睡覺。」
「睡什麼睡!我去把他叫起來。」顧世氣不打一處來,大家都候命待發,案子沒破,心懸到喉嚨口,就他一個人氣定神閒,還能睡午覺。
車上一片歡騰,幸災樂禍的眾人就恨看不到熱鬧:「好,我們等著啊,大姐大威武,去把他拎下來!」
「別急,好好說話啊。」顧志昌下車,追著她背影叮囑了句,皺著眉頭點起一支菸。
平時他在單位裡和女兒基本處於兩個平行的軌道裡,除了健康問題,互不干涉。可就在收了這個徒弟後,女兒似乎有滿滿的怨氣,性子也急躁得很,他非常頭痛。明明這小子好像看上了自己閨女,情商也不低,怎麼兩人就處得這樣水火不容,實在讓人費解。
不到五分鐘,張弛就率先出現在眾人眼前,提著一幅畫像,一臉的慵懶:「誰說我在睡覺的?難道我是閉著眼睛畫畫的?當我打醉拳呢。」
顧世悻悻地跟在後面走了出來:「你們動身吧,我還要去趟醫院,小吳說那女孩情況穩定了,我過去看看。有幾個數據等著匯總,有結果了會儘快向領導匯報的。」
顧志昌聽了張弛的話先是一愣,而後女兒的話讓他寬慰了些,他很快衝張弛一抬下巴:「那你快上車吧,有什麼情況,我們路上再說。」
原來,大家湧去健身房的時候,線索已經來了,張弛得到了第一手消息。經過排查,同一時段出現在死者樓裡的還有一名快遞公司臨時工,此人在昨日另一起搶劫案中已經被兄弟分局鎖定。
無奈在確定身份時,這名快遞公司臨時工暫住的旅館的電腦系統出了故障,監控錄影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偵查員把當班的前台服務員找來,對方只記得當時先手填了個表,登記了他的身份訊息,卻怎麼也記不清登記的對象長什麼樣,根本對不上號。
張弛克服著濃濃的睡意,請兄弟單位直接在內網路上把影片傳過來,又要來了前台服務員的聯絡方式。他對著電腦,將目標時段一幀一幀地反覆看了幾遍,也來不及匯報,就直接打電話詢問對方關鍵訊息,幫助她還原當時的情景。同時,兄弟單位已經派出電腦技術員對賓館的電腦進行維修,儘快恢復數據。
「你仔細回想一下,當時你登記這個犯罪嫌疑人時,他是不是穿了件白襯衫,胸口有兩個口袋,手裡拿了個公事包,他在口袋裡摸了很久,然後朝你兩手一攤?」
「實在不記得了,我當時忙著接電話,真沒注意。」張弛對照著看了看影片,服務員的確沒說假話。
「當時電話比較多,但是辦理入住的人在一小時裡只有三個,你們的電腦已經壞了一整天,你是把訊息登記在紙質表格上的。如果我沒看錯,應該是在表格下面的三分之一處,你登記了這人的訊息。」
「這個人的證件訊息應該是在這幾個號碼當中,但是我不能確定。」
「你能確定是在哪幾個號碼裡嗎?」
「能,他是晚餐後來的,這個時段,加上你說的表格位置,我能確定是在這四個號碼之間。」
張弛睡意全消,請她不要掛斷電話,把那四人的證件照發送到她的手機上請她辨認。
「你再仔細看看,不要光看外表,注意他的神態。有沒有哪個特別像的?」
「我記不清了,好像第三個有點像,但髮型不像。」
「髮型不用管,主要看神態。」
「神態倒是挺像的。」
張弛盯著這張證件照,追問:「從一分到十分,你有幾分把握?」
「七分。」
「你見到的人和現在照片上的人,最大的不同點是什麼?」
「髮型不對,我看到的那人是平頭,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中分,感覺就很不一樣。而且他真人臉上多了道疤,好像是新傷,這個我印象比較深。」
「另外,還有什麼不同?你再好好回想一下。」
「人比這證件照上面的要瘦,臉沒那麼圓,整個臉顯得長一點,比照片上更愁眉苦臉一點,眼睛裡有兇光,看起來挺蠻橫不好惹的樣子。」
張弛聽著,迅速在畫板上畫出一幅畫像:「你等我幾分鐘,我再發張圖片給你確認。」
有了身份證照片作為底樣,加上比較順暢、確定的描述,張弛拿起畫筆在畫板上揮灑,筆觸所到之處有時如蜻蜓點水,有時如行雲流水。整支筆如同蝴蝶忽閃在花叢中,飄忽不定,沒有章法,卻又沒有越過畫布半公分。
顧世上來找他的時候,他剛和對方確認了畫稿,並且第一時間把畫像傳送給了兄弟單位。他們在張弛的示意下,直接給顧志昌打了第二通電話,電話裡沒有提到張弛在其中做的工作。因為他特地關照,自己會親自匯報領導。
張弛知道自己急於完成任務,又犯了忌,哪有沒匯報領導就自己做事的?甚至事都做了大半,領導卻蒙在鼓裡的?
刑警正是體制內比較尷尬的一群人,如果急著破案,就會做點破壞潛規則的事。做好事情還不如守好規矩。他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當時居然鬼使神差地忘得一乾二淨。
張弛正要拿著畫像將功補過,一路悶頭匆匆往外走,就迎面和顧世撞在一起,對方的臉本來就因運動變得緋紅,這一來,更是滿臉飛霞。
張弛忙賠不是,請她幫忙給出對策,順便著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顧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下去,等到了樓下,她也愛莫能助地說:「就看我爸對你的師徒情有多深了,還有你這幅畫像準確度能有多高。」
警車在車流中穿梭,顧志昌一路聽著張弛小心翼翼的匯報,起初的怒氣消散了大半。這小子破案意識還是有的,雖然不是刑偵科班出身,倒是懂得靈活運用偵查詢問的策略。
顧志昌細細聽來,張弛用了概念限制的方法,用啟發性的語言幫助被詢問者縮小了範圍,啟發了回憶。效果不錯,目的達到了。如果不是因為辦事流程上有了紕漏,自己還真得好好表揚他。
車裡寂靜一片,另外兩個年輕警員都在閉目養神。
「你把這張圖發給小吳,他在醫院裡,讓他跟小姑娘確認一下,看是不是犯罪嫌疑人。」顧志昌囑咐道。一大清早,其他人就被臨時派去醫院對死者的孫女進行詢問,到現在還沒回大院。
張弛哦了一聲,馬上擺弄起手機。看著師傅臉色由陰轉晴,張弛身體往前探,問道:「他們那裡情況怎麼樣?」
「那小姑娘現在身體比較虛,頭腦不大清楚,他們交流起來不太順利。目前掌握的訊息就是犯罪嫌疑人有兩個,年輕點的身高一米八左右,年紀大的也就三十歲左右,一米七左右。砍傷女孩的是年輕的那個。這情況我們做個參考。」
張弛說:「小姑娘怪可憐的,從出生到現在都沒見過父母幾次,就和奶奶、弟弟做個伴,奶奶沒了,估計對她打擊也比較大。」
顧志昌並不搭理他,自顧自繼續說:「我們現在採取的措施就是嚴密監控死者銀行帳戶的提款情況,監控各大醫院的受傷病例,進一步找死者家屬談話。還有……你看還有什麼?」
「派警力對傷者進一步詢問,了解發案時的具體情況。小吳、顧世他們不就是去做這工作了嘛。」
顧志昌表情嚴肅,點點頭:「我們的任務就是辦案子,不要把主觀的感情放進去。這樣我們才能站在一個中立的角度,儘可能地還原事情的真相,最大程度地幫到他們。」說罷,他就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張弛非常懊悔之前的做法。但看來師傅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擺出一種姿態,讓自己意識到這個問題可大可小。要做事先學好做人,他這個錯誤在師傅這裡還可以彌補,倘若是遇到其他領導,可能就沒那麼容易過關了。
車上逐漸有了輕微的鼾聲。刑警隊待久了,會發現老資格的刑警不管體型、年齡,都有這樣一種特殊本領:睡覺。這種睡眠也不見得有多高的品質,而是見縫插針的補睡本領。往往就因為這個本領,讓他們一有機會就養精蓄銳。案子來了,睡眠對於他們,就像水對於沙漠裡的駱駝,雖是必須卻不急需。
張弛望向窗外,是自己想多了嗎?怎麼感覺剛才顧志昌的話裡有話,難道他心裡已經有了譜,只是在等一個證據、一個結論?那麼犯罪嫌疑人到底會是誰?自己的畫像是否能夠像前兩次一樣,助他一臂之力,追緝兇手呢?
顧志昌的電話響起,坐在他後排的張弛看到是顧世的來電,顧志昌的電話外放音很大聲,坐在後排都能清楚地聽到談話內容:「顧隊,我這裡的採集工作已經完成了,向您匯報下,我提取了傷者的血樣、掌印,也觀察了對方的傷勢程度。」
顧志昌端坐不動,只是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張弛追問:「我們現在要去見的不是犯罪嫌疑人嗎?為什麼要提取傷者的掌印?」
「去了就知道了。」顧志昌又閉上了眼睛,不願多言。
師傅還在變相懲罰、冷落他。很顯然,他們父女兩人對答得簡潔扼要,彼此心領神會,並非是因為血緣關係,而是一對資深的刑警搭檔間才會有的默契。
這讓張弛汗顏。同樣出了現場,詢問了可疑對象,走訪了周圍群眾,他甚至有點懷疑自己說的和他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案子。是哪個環節走了岔路,讓自己游離於案件之外,讓他們的分析判斷和自己的大相徑庭呢?
他們剛下車,兄弟單位的負責人就聞訊匆匆趕來了,一臉感激中夾雜著抱歉:「顧老,對象是逮住了,可看起來,這個案子的確是我們的……」
顧志昌毫不意外地點點頭:「來都來了,我們再去看一眼、問兩句,沒問題吧?」
「當然,嫌犯能抓捕歸案是在你們的協助下,這是幫我們把握了大好的機會,節省了大量時間。顧老,您手下真是藏龍臥虎啊。來,我帶你們去。」
穿過長長的走道,他們拐到了一個地下審訊室的入口,兄弟單位的負責人說:「下面沒信號,為了不錯過重要電話,看來得留個人守著手機。」
「張弛,你來負責,有來電及時匯報。」顧志昌把手機都收齊,交到他手裡,意味深長地朝他看了一眼。兩個小民警跟在後面,朝他投去同情的眼神,而後三人就匆匆消失在地下入口處了。
他找了個沒人的會議室坐下,左思右想,越琢磨越不對勁。那個櫥頂的皮夾子裡到底有沒有錢?傷者有沒有認出畫像上的人?選擇居民區犯下血案如何換裝逃脫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此慘烈的場景怎麼會沒有人聽到異動?
層出不窮的問題累積在一起,他卻乾坐在這裡。犯罪模擬畫像並不適用於所有案件,在大多數的普通刑事案件裡參與度不高。比如目前這個案子,沒有目擊者,畫像就如同隔靴搔癢,鞭長莫及。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需要積累大量的實戰經驗,調查、推理、分析,缺一不可,而不僅僅是詢問和畫像那麼簡單純粹,與其說他不滿意目前的處境,倒不如說是頭一回被參與度不夠帶來的挫敗感刺中。
張弛何嘗不知道,每個刑警都只是各環節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卻偏偏想要做貫穿始終的那個。和真相若即若離,簡直比顧世對他的冷淡牴觸還要讓人無法忍受。
張弛翻開手機裡的通訊錄,挨著看了一遍,最後撥通了顧世的電話。那頭的聲音非常雜亂。
「你是模擬畫像師,專心畫畫就行了,怎麼還操心那麼多問題?我有必要和你匯報工作嗎?」顧世反問他,隔著螢幕,他似乎都看到了那張帶著戲謔微笑的臉。
他聽到擺弄儀器的聲音,敲打鍵盤的聲音,還有旁人討論的聲音。他聽得出對方很篤定。
在這一點上,父女倆一個樣,不動聲色的平淡往往意味著接近真相的胸有成竹。
當天下午的小組討論會上,張弛提出了這樣的大膽揣測:「現場受傷的肖詩藺會不會就是真正的嫌犯?」他其實只是把師傅想說的說了出來。他明白在有明確證據前,顧志昌絕對不會公開表露這一點。顧志昌不在乎是誰破案,但是案子懸而未破是他無法忍受的。
會上有人附和,有人提到奶奶的死似乎並沒有讓她悲傷,她的反應甚至稱得上冷漠。還有人提出,根據死者身上的傷口可以判斷兇手力氣偏小,符合女性作案的特點。但也有人表示反對,畢竟刑警的直覺無法作為破案的證據,在審訊時如果沒有直接證據,也容易陷入被動,反而弄巧成拙。刑警隊會議室裡一時煙霧繚繞,真相也如同包裹在迷霧中。
真正讓肖詩藺作為犯罪嫌疑人走進他們視線的,是在技術組的結論大體出來、外圍調查組的訊息也歸攏以後。幾個跡象直接表明,肖詩藺脫不了關係,甚至有重大作案嫌疑。
首先,除了之前排除的兩個犯罪嫌疑人,案發現場並無其他人進出。同時,鄰居也自始至終沒有聽到過肖詩藺的呼救。
其次,錢包中的大額定期存摺並沒有被取出,其他帳戶的資金變動也發生在事發前一週的週六,而就在那個週五,鄰居曾經聽到死者和孫女發生了激烈的爭執。錢包上面遺留的最新的汗液和手印也是肖詩藺本人的,同她所說的「錢被搶走了」並不符合。
第三個可疑點,出現在現場證物上。既然是謀財,死者被切下的舌頭如何解釋?
第四,現場所有的兇器和樓梯上的血液都跟肖詩藺的血型相符,並且所有的指紋、掌印和足跡也都與之匹配,屋內並沒有第三人的作案痕跡。
正在醫院裡的顧世柔聲問她身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時,她清晰地告訴了顧世整個過程:歹徒如何抓住她的雙手,用桌上切橙子的水果刀劈向她的頭頂,在她轉身去找東西想要砸向對方時,對方又如何緊追不捨,刀尖抵著她的頭頸,這才留下了這幾道口子。
顧世不和她當場爭論,測量記錄了幾個數據,回到辦公室後,又開始忙碌起來。張弛的畫像雖然成功,但是案件的兇犯並非此人。嫌犯本人給出了不在現場的實證,當天這個時段正和一幫狐朋狗友在小飯館用餐,老闆和監控都印證了他的話。肖詩藺本人也毫不猶豫地稱,「並不認識對方,長得不像」。唯一能夠匹配上的犯罪嫌疑人,就被如此輕易排除。
現場勘查報告出來後,第二次從醫院回來的顧世匆匆走進來說:「我曾經試探著問她,為什麼錢包上的手印是她的,她一會說自己在案發後打開看過,一會說自己曾經取過錢幫奶奶買東西。我追問她,當時你失血過多,沒暈過去嗎?她就語無倫次,推說累了,不肯再回答問題。」
聽到大家的議論,顧世對之前的結論又做了一個口頭的補充:「之前我一直在考慮,什麼樣的刀傷可以讓一個人昏迷又不足以斃命,到底是幸運還是必然?我特地留意了她的受傷部位和傷勢,做了進一步的檢查和測量。」
「有問題是不是?能夠印證我們的猜想嗎?」張弛有點小興奮。
「這裡只有數據、推理和結論,沒有揣測和印證。」顧世特地強調了一下,又繼續說,「她的傷的確都不是致命傷,雖然刀傷的數量比較多,但都是顱骨外的頭皮損傷。此外,她的傷痕分布情況,如果不是特地留心,很難發現有任何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眾人都好奇地問。
「她的傷都在一定範圍內相對集中。她如果是和一個罪犯在搏鬥中受傷,傷口不可能如此集中。」
「這種情況在犯罪現場也不是沒有可能。」顧志昌說。
「但是傷口分布集中,方向統一,且都在雙手可以達到的範圍內,這些要素同時具備,就能得出一個結論,或者說一種可能性。」
「肖詩藺的傷極有可能是自傷,演的『苦肉計』!」張弛恍然大悟。顧世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受傷的女孩肖詩藺默不作聲,環顧著警局陌生的環境。她已經習慣了白色作為底色的病房,習慣了護士無聲的腳步,習慣了病房外嘈雜寂靜的交替規律,甚至習慣了天花板上、燈罩旁邊的煙霧報警器,一閃一閃的紅色光芒在她睡不著的夜裡掌控著她數羊的節奏。
目前,她似乎跌入了一個寂靜的真空環境,她從那扇小小的窗戶裡能看到腳步匆匆的民警,牆上貼的宣傳語是藍底白字的,上面的每一行她都仔細地讀過,心裡沒有感情色彩地讀,好像她每次看到父母時的木然。
從她出生到現在的十五年來,似乎她只見過他們三回。每次在快要遺忘時,他們其中的一個又會突然出現,就像昨天父親行色匆匆地突然走進病房一樣。記憶中,似乎從沒有機會全家團聚。可是父親哭腫的眼睛和滄桑的手,都這麼陌生,似乎這些人身上並沒有流著和自己同樣的血液。茫然、漠然,便是她對這一切唯一的反應。
她非常恍惚,自己怎麼坐在這裡,這是哪裡?
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還坐著兩名民警,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面相慈祥,此刻卻沒有一絲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巨大的反差形成的張力反而讓人深感不安。
年輕的那個一直保持著微笑,他在笑什麼?這笑是同情,是佩服,還是胸有成竹?她看不破,猜不透。她被年輕民警眉眼間任性和帥氣的混合氣質所吸引。如果此刻不是坐在這裡,她大概願意主動和他做點他這年紀的男人都喜歡做的事情,她沒有理由地相信他一定會在那方面有特別的熱情和能力。
「想什麼呢?我師傅在問你話,集中注意力!」肖詩藺腦海裡正在展開的動感畫面戛然而止,年輕民警提高了音量,用筆敲了敲桌子,面帶慍色地看著自己。
顧志昌輕輕點了點頭,張弛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有鄰居反映,案發前一週的週五,你和你奶奶有過一次爭執,你們為了什麼吵架?」他實在不明白現在的孩子是怎麼了,進了訊問室,居然還能神遊,嘴角隱約帶著微笑,莫非刺激太大,神經繃不住了?
肖詩藺定了定神,彷彿在仔細回憶當天的事情,冷靜地回答道:「那天,我應該是去看話劇了。沒在家。」
「也就是說,你沒有和你奶奶發生過爭執?」顧志昌看著材料問道。
「我印象中沒有。我和弟弟平時都是由她照顧的,如果說一點口角也沒有,我也不敢保證。」
「那天你看了什麼話劇?」張弛饒有興趣地追問,一邊在手機上搜索訊息。
「《愛在桃花源》,女明星Y演的那個。」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你一個人去的?」顧志昌問,一邊接過張弛遞來的手機,看了一眼,又還給他。
「嗯,我朋友都說要回家,我就一個人去了。」
「你買的是不是公益票?票根還在嗎?」張弛看著手機,漫不經心地問。公益票是需要帶著身份證當場購買的,先到先得,有記錄可查。
肖詩藺愣了一會:「什麼叫公益票?我一般看完就扔了,沒什麼收藏的癖好。」
既然她敢直接說出劇名,那必然是非常熟悉劇情內容的,買的常規票又無法直接查證她是不是在那天看的劇,如果她是坐計程車離開,直接停在家門口,那社區的探頭質量不足以在晚上九點以後顯示清晰人臉,只能有個分不清男女的人形輪廓。三條路瞬間都被堵死了,小姑娘卻一臉無辜,鎮定自若。真不是一般的中學女生。
「我需要和你確認一下,你現在懷孕幾週了?」顧志昌突然問。
一直鎮定自若的肖詩藺臉色瞬間微變,躲閃開他的眼神,抿著嘴,並不回答。
顧志昌和張弛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弛繼續問:「我們先不說這個。我也是個話劇迷,挺巧的,那天我就是買了公益票去看了同一場話劇。」
肖詩藺迷惑地抬起頭,看著他。
「我聽我朋友說,中場有一幕,Y在台上被道具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這種情況還是蠻少見的,可惜我正好去上廁所了,沒看到,你還記得是在哪個情節上發生的嗎?」
「我大概在看微信朋友圈吧,沒留意到。」
「你看完整場戲了沒有?」
「當然看完了。」
張弛好奇地問:「這個劇的演員還是很用心的,很少看到話劇末尾有彩蛋的。我走早了,沒看到,他們後來說什麼了?」
「無非是一些感謝的話,排練不容易之類的。錯過沒什麼可惜的。」
顧志昌一直沒怎麼說話,但是呼吸聲音越來越重。張弛明白,師傅做刑警多年,職業的原因,他有比常人多得多的機會見識人性的惡。每當這個時候,都是他心裡最矛盾的時候。
關於這個問題,他們曾經促膝長談。張弛相信「人性本惡」,師傅卻尊崇「人性本善」,但顧志昌也不得不承認,他似乎從來沒有勇氣和能力觸及到惡的極限和冷酷的邊際,一旦踏入人性的陰影面,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地毫無底線起來,像一個黑洞,深不可測,吞噬著一切人性和良心,傷害著一切有瓜葛和無辜的人。
「作為刑警,我們不得不揭開這些殘酷的真相,去懷疑一些我們不應該懷疑的人,去逮捕一些本應該擁有更好生活卻中止自己大好人生旅程的人。」師傅痛心的表情歷歷在目,他當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觸,更沒有共鳴。
張弛現在明白了這種感覺,他們真的這麼快就在經歷曾經述說的這種感覺。張弛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只有不到十五歲,而且已經是個「準媽媽」了,居然會對一手拉扯自己長大的親奶奶下毒手。
事到如今,她還在掩飾、偽裝,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和他們周旋。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要做的,無非是在顧世和陳庭的幫助下,和師傅一道攜手攻破她的心理防線,爭取讓她減刑。
「我記錯了,剛才說的彩蛋應該是另一個話劇。我幾乎每週都去看,記錯了。」張弛呵呵笑著說。
肖詩藺臉色又一變,沉默,看來並沒想好對應的回答。
「我想起來了,劇目結束的時候,有個兩歲的男孩找不到媽媽了,劇場裡放的是通過廣播找人的一幕。你還有印象嗎?」
肖詩藺猶豫著,沒有像剛才那樣自信,遲遲不回答。
「他問你,是還是不是?」顧志昌問。
「這和你們今天找我來有關係嗎?」肖詩藺反問道。
「當然有關係,直接決定了你有沒有作案動機。」顧志昌把「作案」兩個字加了重音。
肖詩藺似乎是孤注一擲,肯定地回答:「我好像有點印象,但記不清了。」
「你確定?」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劇目,但我的確有印象,有一次廣播找人和你說的情況差不多。」
「話劇演出不會有兩歲左右的孩子進入演出廳,更不會有這樣的一幕演出。你到現在都還沒準備說實話,不想想我們找你來,手裡會沒有證據嗎?」顧志昌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肖詩藺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得一哆嗦。只有這一個瞬間,她看起來才像個十五歲的孩子,做錯事的孩子,眼裡有一絲迷茫,有一絲對未知毫無準備的惶恐。
在醫院裡詢問的時候,張弛見過她的信誓旦旦,見過她的鎮定自若,見過她的冷漠無畏。
「你的陳述和我們取得的證人證言矛盾,又和現場物證相矛盾。現在,你自己說的話又前後矛盾。你應該明白,你自己說,還是我們來幫你說,是完全不同的性質。想要從輕量刑,完全取決於你的認罪態度,沒有其他人能幫得了你。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顧志昌苦口婆心。
他們坐在這裡本身就是在幫她,幫她破滅幻想,幫她挖掘出內心的罪惡感,雖然都不知道這東西是否曾經在她心裡存在過。
「能讓我去見一個人嗎?」肖詩藺突然抬起頭來問,眼睛裡滿是淚。
「你想見誰,我們儘量滿足你。」
「我想見見我的爸爸,我想問問他到底有沒有想過我?」肖詩藺的淚終於滴在桌面上。
「你多久沒見過他了?」
「五年?七年?我也記不清了。我同學都說我沒有爸爸,所以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沒有爸爸。我不想這一切再發生,太痛苦了。」
「所以你問奶奶要錢是為了墮胎?」張弛馬上問。
肖詩藺淚流滿面地點點頭:「她非但不給我錢,還罵我賤,罵我糟蹋自己,罵我沒爸媽管,罵我學壞。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從來沒有人這樣侮辱過我,哪怕我像個孤兒。我就想知道,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都不管我們,把我們扔給這樣一個死老太婆。」
「現在她真的死了。」
「她死有餘辜!是我,是我割下了她那根惡毒的舌頭。」
「再有矛盾,也不應該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解決,畢竟她撫養你長大。」顧志昌有點按捺不住情緒。
肖詩藺情緒激動地抬起頭,帶著哭腔大聲說:「你們誰會懂我的感受?沒有體會過的人永遠不會理解。她以為只要管著我們吃,管著我們讀書,就是養我們了?或許你們大人都是這樣想的吧。她根本不關心我們,還經常罵我們拖累她,讓她忙著做家務而沒時間搓麻將。我想去哪裡,她從來都吝嗇錢,連從小到大的春遊秋遊,都沒去過一次。她還重男輕女,把所有葷菜都夾給弟弟吃,所有新衣服只給弟弟買。她對我,只是多個人可以罵,當出氣筒而已。」
肖詩藺這時候已經淚如雨下:「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媽媽,只想看看,這世界上,是不是還真的有人愛我,還是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