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條舌頭 - 犯罪畫師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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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條舌頭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這是一棟舊式的居民樓,建造於八〇年底,沒有電梯,樓梯是毛坯的水泥,扶手上是新刷過的紅漆,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樓道裡星星點點的血從底樓一直延伸到四樓,伴隨著幾個交疊或重合的血腳印,發生兇案的屋門已經完全敞開。
審訊和抓捕相反,出乎意料地順利。嫌犯性格再兇殘,到底還只是個孩子,面對巨大的壓力還有對未知的恐懼,一下子把作案經過全吐了,證據鏈完整,檢察院這裡可以交差了。案子水落石出,本應該鬆一口氣,但是這案子對於受害者、施暴者雙方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讓人心情沉重。
眾人從不同渠道得知是張弛的畫像確定了犯罪嫌疑人,是他與歹徒面對交鋒將歹徒制服,各種版本神乎其神,描述得身臨其境。再看到他時,人們嘴上是隻言片語的褒獎,眼神裡都是掩飾不住的刮目相看,顧世似乎也完全忘了先前兩人的不快以及打賭的失敗。
刑警隊的工作似乎從來就沒有讓人喘口氣的機會,又一個案子接踵而來。總有人說適合在刑警隊工作的人都有「勞碌命」,閒著萎靡不振,忙得哪怕飛起來都神采奕奕,這句話還真是太對了。
這天,顧世捧著幾杯現磨咖啡從小賣部回來,大家樂呵呵地開始享受難得的午後悠閒時光,好歹也提提神。顧世桌上的電話響起,是最新的出現場指令,原本懶散的一眾就像聽到軍號一樣,頃刻都直挺挺地站立起來。
聞著濃香味來串門的張弛一聽,馬上主動請纓:「我來開車吧,讓你們路上休息會,慢慢品嘗咖啡。」
陳庭自從上次和顧世間接表白後,兩人幾乎無話可說,這會兒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說得上話的,趕緊把握機會打趣:「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顧世不經意地瞟了他們一眼,張弛雖然不是這個意思,索性將錯就錯當作沒聽到一樣,拿起車單就要去找領導簽字。
隊長這時候正好踱著步子過來,一看他手裡的單子,讚賞地點頭接過來,大筆一揮就把字簽了:「你們都要向小張學習,我們分工不分家,業務知識是學習不完的,應該主動抓住學習的機會,每個現場都是一個學習的課堂嘛。」
看隊長定了基調,顧世再想拒絕也沒理由了,只能用眼神偷偷告訴他:「別想給我添亂。」
張弛心領神會地微笑著,陳庭注意到了兩人的表情,再想到之前他們的反應,似乎聯想到了什麼,頭一低,臉色陰沉著默默地走了出去。
現場一片狼藉。報警的小學生瑟瑟發抖地躲在鄰居家叔叔懷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緊緊閉著,好像一睜開就會看到什麼恐怖的景象。他放學回來,門虛掩著,裡面似乎有低聲的呻吟,他好奇地走進去,就見到了恐怖的一幕。
張弛跟隨著跨過警戒線後,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這是他出的第一個兇殺案現場,看了再多的現場圖片,所受到的震撼都不如現場的直觀感受。
這是一棟舊式的居民樓,建造於八〇年底,沒有電梯,樓梯是毛坯的水泥,扶手上是新刷過的紅漆,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樓道裡星星點點的血從底樓一直延伸到四樓,伴隨著幾個交疊或重合的血腳印,發生兇案的屋門已經完全敞開。
一居室的房間裡堆滿了雜物,看起來擁擠、陰暗,開放式廚房的地上,橫臥著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婦屍體,臉部、頸部、手部處處是砍傷,血肉模糊。頸部有明顯扼痕,鼻子耷拉著,快要從臉上掉下來,讓人聯想到科幻恐怖片中的奇怪生物。接警的轄區警員說,當時地上還有一人,是老婦的孫女,同樣身中數刀,一同倒在血泊中,已經被送往醫院搶救。
顧世趴在地上測量、提樣,動作敏捷、無聲,和正在伏擊獵物的貓沒什麼兩樣。陳庭端著相機,不停地起身俯身做標記、拍照,喀嚓喀嚓,全神貫注。其他的刑警有的在外圍維持秩序,有的在屋內觀察現場,沒有人關心對方做什麼,卻都像商量好一樣井然有序,互不干擾,想必是他們工作日久形成的默契。
張弛艱難地挑著沒有血漬的空地跨過屍體,繼續朝裡面走。屋內非常凌亂,一台電視機翻倒在地,牆上、地上、桌上、床上都有大量噴濺血跡,床上的蓆子散落在地上,被劃出了幾個洞。整張陳舊的窗簾都被拉落在地,紙屑、血漬遍布其上。
屋裡沒什麼像樣的家具,窗口下有一台舊式縫紉機,平時似乎用作餐桌,上面鋪著桌布,桌布的一角因為抽屜被打開有點微微翹起。
他上前看了一下抽屜,抽屜很淺,放著一些針線、頂針之類的東西,他戴上手套把抽屜整段拉出,裡面居然有一段沒有血色的人體組織,他仔細辨認了一下,趕緊示意顧世過來。
「這是一截舌頭,連這個都認不出來了?」顧世只看了一眼,波瀾不驚地告訴他。
注意到他臉色微變,顧世繼續不以為然地說:「你吃不消就去外面車裡待著,這裡空間小,萬一被你破壞現場,問題就大了。」
張弛強忍住,沒有嘔吐,揮著戴著手套的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干擾現場,轉身就去觀察現場的其他細節。
強制轉移注意力的方法很管用,他很快克服了噁心和恐懼。顧世不時回看他,確認他沒事。究竟是出於保護現場還是關心自己,張弛從她淡淡的面容裡無法判斷,心裡卻是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顧世如果知道自己是第一次出現場,這樣的表現應該也算是鳳毛麟角,不丟份了。
張弛注意到現場的兇器共有兩把,一把桌上的菜刀,一把掉在蓆子下方的水果刀,似乎都是取自死者屋中的生活用品。他站在屋子中央,環視這不足二十平方公尺的空間,家具是他記憶中兒時的樣式,上面的把手快要脫落,半懸在空中。床頭放著一個低矮的寫字桌,上面擺滿了小學和國中的教科書。這個家庭似乎只有老人和孩子,而且生活拮据。
屋內閉塞、血腥,屋外圍觀的群眾發出嘈雜的議論。初夏時分,短短個把小時,屍體已經開始滋生出難聞的氣味。在場的民警似乎都沒有聽到噪音,也沒有聞到氣味,倒像是端坐在一個窗明几淨的實驗室裡,沉浸在一個饒有趣味的實驗中。
張弛真不知道平時技術組的民警都是怎樣忍受這樣惡劣的工作環境的,剛想開口說去外圍打探一下情況,顧世就好像洞察到他心事一樣,冷冷揭穿他:「怎麼?這點場面,就待不下去了?」
他明白顧世說的是各種更為嚇人的非正常死亡,巨人觀、吊死鬼,不一而足。他慶幸自己不是法醫,也不是技術員,至少這些工作場景並非他必須面對的。
張弛只能繼續在屋裡溜達,看著他假裝若無其事,旁邊幾個同事都低頭偷笑起來。
他自嘲地笑笑,毫不介意。屋內就他一個人站著,突兀不說,還有點無所事事的樣子,但高有高的獨特視角,他索性踮起腳,讓視線再高一點,注意力很快就被大衣櫥頂的一個皮夾子吸引住了。
他示意顧世,這裡可能存在有用的線索,她將信將疑地把證物袋塞到他手裡:「你知道怎麼保留證物痕跡嗎?沒問題就直接拿下來吧。」
他把證物袋交給顧世時,緊鎖雙眉,對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其實他只是在試著理清作案動機。如果此案是仇殺,那截舌頭似乎能夠印證,可剛才他耳朵裡分明飄來兩句鄰居的議論:這家人幾乎沒有社交,孩子的父母來自D市,在遠洋輪船上打工,老人為了孩子的學業移居至此,平日無非操持家務,監督孩子上課讀書。真是這樣,能有多大能耐惹到這樣兇神惡煞的人?
如果說是謀財,那麼本就是不惹人注目的平民社區,租戶占到一半以上,何況這家人並沒有寬裕的經濟,即使負擔兩個孩子的補課費用都捉襟見肘,幾乎是家徒四壁的人家,怎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起案件不出意外的話,似乎並沒有張弛的用武之地。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工作熱情,現場勘查、周邊訪談、回看影片、開專案組會,沒有人叫上他,他也一個不落。同樣作為一名警力,大家都幹得熱火朝天,他做這些基礎工作總比呆坐在辦公室強。再者,他本來就是個機動崗民警,領導從一開始就明確他的工作重心是犯罪模擬畫像,但並沒有說全部工作僅限於畫像,因此,他出現在哪裡,大家都不會覺得突兀。
張弛回到辦公室裡,現場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尤其是小男孩那雙眼睛裡深不見底的恐懼更是讓他印象深刻。他翻開筆記本,找到了之前特地留下的管委會負責人、小學生班導師的電話,統統囑咐一遍,做好小男孩的情緒安撫,幫忙聯繫了心理諮詢志願者,還詢問了孩子暫時安頓的去處,有沒有人看顧,如此這般,沒有疑問和顧慮了,這才掛斷電話,放心地起身倒茶。
他深深嘆了口氣,一轉身,看到顧世正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笑吟吟地伸手遞給他一杯咖啡,應該是自己的電話無意中被她聽到了。張弛受寵若驚地接過杯子,心裡卻有點難堪,真不願意自己感性的一面被人看見,哪怕這個人是他中意的女人。
案件在第三天有了些許突破,走廊裡突然人聲鼎沸,刑警隊的人都熟悉這種寂靜中突然的喧鬧。果然,顧志昌帶隊,領回了一個人。
他們得到可靠線索,死者主管家中的財務,所有開銷支出和存款理財全都由她代理。事發前,死者的兒子、女婿的單位發放了一筆房屋補貼,是工作滿一定年限的一次性補助,兩者相加大約有數十萬。老太太閒來無事,總喜歡去一戶底樓人家的牌桌上打兩把。老太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個數目的錢,有一天,一高興就把這件事透露給了幾個牌友搭子。
案發當天,牌友中的一人、小區的保潔工老趙曾在樓梯口徘徊,還有人看到他汗流浹背地從樓上下來,臉緊繃著,一隻手裡捏著幾張百元大鈔,另一隻手裡提著一個馬甲袋,裡面好像裝著衣物。
顧志昌正準備朝訊問室走去,張弛趕忙迎上去:「師傅,是要審嗎?我想試試,他的底我已經摸清了,和當事人交流我不算零經驗。」
顧志昌聽了笑著說:「你這小子是門兒清,把自己的優勢劣勢都說了。好,那師傅就罩著你,讓你正式體驗一把。說說看,打算用什麼策略?」
承擔更多工作,意味著承擔更多責任,也只有如此,才能成長為多面手,體現自己在刑警隊裡的價值。張弛進入刑警隊的第一週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策略談不上,即興發揮吧,如果到時候過頭了,請師傅敲打我,讓我剎車。真走到這一步,您就多兜著點繼續,當我不存在。」
徒弟好學,又難得謙虛,顧志昌喜上眉梢,攬著他的肩就一同走進訊問室裡。老趙正無所適從地環顧著房間,手擺在桌面上,十指纏繞,一會往膝蓋上放,一會又放回桌面上。看到兩人進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顧志昌示意張弛主攻,他得到允許,低頭翻了一下手頭的資料,隨即平淡地說:「我什麼還沒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問的你都不知道?」
老趙一時語塞,焦灼不安的眼神在兩名警察和審訊室門口之間游離,似乎期待著有什麼人可以馬上把他帶離這個地方。
張弛不再理睬他,似有似無地和顧志昌扯一堆家常,顧志昌游刃有餘地配合著,兩人聊得火熱,不乏抱怨一番警力不夠、工作危險性高、付出和待遇不成正比等等。老趙看著他們,一直好奇地聽著他們說話,緊張的情緒似乎紓解了不少。
「要不要煙?」張弛主動問他,看到他渴求的眼神,立即上前半鞠著躬給他點燃了煙。老趙誠惶誠恐地接過,猛吸了一大口,好像一下子回過神來。
張弛轉身恭敬地給師傅也點上煙,等他們都快抽完了,老趙情緒基本上也平穩了。張弛打開一堆資料,用筆敲打著桌面,漫不經心地問:「你是小區的清潔工,負責哪幾個區域?」
「只要是小區裡的保潔工作,都在我職責範圍內。」
「每個清潔工每個禮拜都要掃十五棟樓,哪幾棟樓是你負責的?」
「三十到四十五號樓。」
「上週四下午四點左右,你人在哪裡?」
「我掃樓都是隨機的,看到哪幢樓樓道垃圾多了,或是居民和我說要掃一下了,我就會去掃一掃。」
「請你聽清我的問題,我問的不是你怎麼分配哪天掃哪幢樓,問的是週四那天,下午四點,你在哪棟樓?」
「我沒有做記錄,不記得了。」
「好,那我來告訴你,你那個時段正在三十七號樓門口。」
「每天進出樓道的人很多,又不只我一個人。」
「那請問,你還記得當時有誰從你旁邊經過,也進過這棟樓的?」
「平時每棟樓都會有送快遞的、送外賣的、維修水電的進出……」
張弛的音量一下子提高了:「我不要聽其他的。請你明確回答,當天,三十七號樓門口,你有看到誰,仔細想好再回答我。」
老趙頭上的汗滴了下來:「我真記不得了。」
「那天你去幹什麼,你還記得嗎?」
「三十七號六樓的老頭發燒了,他老伴扛不動他,兒子又不願意管,老太太去買菜的路上就問我能不能幫個忙,還塞給了我一包煙。那老頭死重,分量全吃在我身上……」
「送完老頭你就走了?」
「我繼續掃地去了,還有幾棟樓沒掃,上午只顧著搓麻將了。」
「不掃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也看不出來。」
「那幾棟樓有房東有租客,有的群租客的房間門口天天有啤酒瓶和免洗飯盒,也不走幾步路扔掉,房東就有意見,會打電話給管委會和物業。」
「你確定你掃了?」
「掃了,否則早投訴我了。」
「對的,你的確掃了,但你是在晚上六點左右、業主下班的時間才去掃的,當中一個小時,你去做嗎了?」
老趙沒想到自己的行蹤已經被摸得清清楚楚,嘴巴懸空張著,說不出話來。
「看著老頭老太太上了車,你又返回樓裡,直到半個小時以後才下樓,手裡拎著兩大包東西,是什麼?」
「不對,我沒拿兩包東西,我有時候會拿些業主給的舊衣服啊、鞋子啊什麼的……」
張弛敲了敲桌子,聲音更嚴厲了:「我最後和你明確一次,不要和我似是而非說什麼『有時候』『大多數』,聽清楚我的問題,那天你又返回樓裡,拿了什麼?」
「錢……」老趙突然眼眶一紅,垂著頭無聲地抹起淚來,咧開嘴哭的樣子,好像瞬間蒼老了十歲。
張弛還想問,一直沒說話的顧志昌拍了拍他的手,張弛不再說話,兩人都靜靜等著他發洩完壓抑已久的情緒。
走出訊問室,師徒兩人相對無言。
「你怎麼看?」顧志昌首先問。
「本來以為離真兇只有一步,現在看來,還連影子都沒逮到。」
「怎麼判斷得出的結論?」
「師傅你剛才問我準備用什麼策略,我是在他開口回答第一個問題以後才決定選用排中律的邏輯推理策略。」
「排中律?這個術語有點意思。」
「說到底,就是非黑即白,我給他兩個不可能同時為假的推測,當然,這也是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來量身定做的兩個選項。這傢伙喜歡避重就輕,遇到實質問題就兜圈子,排中律就不允許模稜兩可、含糊其詞。他並不清楚我們掌握了多少線索,在逼問一下,只能二選其一。」
「所以你相信他最終給出的答案都是真話?」
「也不完全是,我們基本上能夠確定他在案發時段身處目標範圍。至於是不是如他所說的幫助六樓的老太太,這點即使我們沒有樓前監控,通過計程車司機和老太太也能很快得到印證,他說不了謊。但問題就出在,他在回老太太那裡順手牽羊時,途經四樓的時候是不是一念之差進去犯事?」
「我們掌握的情況是,他的確有動機,他和四樓老太太有過幾次爭執,都是為打牌的事,還有一次他差點把桌子都掀了。他也是知曉老太太家財務狀況的人之一。」
「針對這個情況,我在詢問時,又根據他的個性和語言習慣,設置了一套複雜問句。」
顧志昌直搖頭,笑著說:「你這小子,說起理論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你師傅自嘆不如。」
張弛發覺顧志昌在自己面前越來越自謙了,平時的師傅可不這樣,他擺手笑言:「這其實是邏輯學家的貢獻,複雜問句就是在提問中預設一個前提,不能用簡單的肯定或否定來作答。曾經的一項研究表明,合理地設置一些複雜問句,虛虛實實,迫使犯罪嫌疑人在回答一系列問題時多次出現前後矛盾的情況,最後往往能讓他們圓不了謊。」
「所以,你就是用複雜問句套出他乘虛進入六樓老太太家偷竊的情況,那怎麼證明他沒有作案的嫌疑?」
「師傅,你這就是故意考我了,其實你在旁邊早就憑感覺得出了結論。我們有證據可以排除他作案的嫌疑,首先是他手裡的衣物證據,其次是那幾張鈔票,要從精打細算的老太太那裡驗證,應該不難。死者現場的錢包上也可以檢測有無他的指紋。」
「的確,憑藉刑警的直覺,以他的心理素質和個性,其實已經排除了兇殺案的嫌疑。不過你要記住,證據鏈的完整、邏輯的梳理,才是結案的關鍵。」
張弛點點頭,無奈地笑道:「沒想到大魚沒捉到。無心插柳啊。」
這天,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太舒暢。案件當事人還沒脫離危險,現場勘查結果還沒個定論,基本上案件偵查處於膠著狀態,刑警隊的每個人就有點無精打采,似乎只有新線索才可以讓他們重新興奮起來。加之A市已經進入初伏,樹上的知了正處於壯年期,叫得亢奮,蟬鳴此起彼伏,本身就由於低氣壓透不過氣,再加上這種生物聲聲入耳的噪音,人就如同裝滿火藥的雷管,隨時可以引爆。連初來刑警隊的張弛也不得不收斂起大大剌剌的個性,把滲透到血液裡的自信暫且先克制一下,走路都不像往常那樣一人獨占過道正中,怕引起不必要的爭端。
大家都明白,線索暫時斷了,各種刑技手段在這件事發於老舊社區的案子裡,根本使不上勁。但偵查員們從來不會放棄,即使處在煎熬中,也依舊堅持著看似毫無意義的走訪。年輕的刑警有了些許餘暇,開始恢復中斷已久的健身,一時間,平時中午鮮有人光顧的健身房裡人滿為患。
顧世是健身人群中唯一的女警,穿著一身運動裝,平時被警服罩著的玲瓏身段此刻顯得凹凸有致,格外扎眼。她並不理會男警們投來的眼光,因為她眼裡只有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顧志昌。與其說她是去鍛鍊的,還不如說她是去監督老爸的。
顧世昌有三高,偏偏還是個運動狂熱分子。前一天因為處理案件睡眠不好,第二天窗外第一隻鳥叫了,他也起床了,這時候凌晨五點不到。這樣一來,血壓自然不會低。中午,不服老的他又一身運動裝被刑警隊的年輕人簇擁著有說有笑地去了健身房,倘若不是女兒柳眉擰成麻花地盯著,他總是會跑上個把小時,再隨便塞下幾個饅頭,灌下一大瓶運動飲料,於是血糖也就噌噌直線飆升了。到了晚上,飢餓感又驅使著他大快朵頤,無肉不開心,血脂有增無減。等到顧世發現他萎靡不振或是嗜睡、眼神不好時,往往已經到了三高齊飛的危險臨界點。
顧世為此特地選擇性「失憶」,心急火燎地去請教了精通中醫養生的陳庭。陳庭還從來沒見過御姐范十足的顧世有這樣冒冒失失的一面,怔了怔後,知無不言地告訴她說:「你也別急,凡事有因有果。就說高血糖這點,顧師傅的指標已經達到了糖尿病的標準。但從中醫角度來說,糖尿病其實又可分為三種類型,陰虛燥熱型的需要養陰清熱,氣陰兩虛型的需要益氣養陰,陰陽兩虛型的則要溫陽育陰。」
顧世站在他辦公室裡,不肯坐下,只是苦笑:「拜託,你這麼一說,我更暈了,能不能給點建設性意見?」
張弛做了個Stop的手勢:「顧大小姐,您先少安毋躁,陳庭說話風格就是來龍去脈有條有理,你不能打亂他的節奏,欲速則不達啊。」
「怎麼哪都有你?我的節奏全被你打亂了。」專心聽講的顧世被他的插話嚇了一跳,不客氣地朝他瞪去。
對方只是聳聳肩,手裡端著畫板就往旁邊的沙發一坐,不再看他們。張弛一邊摹畫著眼前心猿意馬的兩人,一邊在心裡默念:你懂什麼,我就是要在你的世界裡無處不在。喜歡也好,討厭也罷,習慣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他發現顧世手臂內側有一道又細又長的傷疤,大概由於時間久了,已經變成比周邊皮膚更淺的肉色。毫無疑問,她是瘢痕體質,否則這道看起來創口不深的疤不至於永久留在她身上。他很想知道這道疤背後的故事,想抱抱當時受傷的那個小女孩。
陳庭有張弛的力挺,迷惑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本來已經縮回去的話,按照原有的節奏蹦了出來:「我剛才說的治療,這個沒辦法現在和你展開,畢竟我不是醫生,沒辦法幫顧師傅把脈確認體質類型。但是中醫普遍認為糖尿病和飲食密切相關,飲食直接影響著病情的好轉或惡化。也就是說食療非常關鍵。你們知道是誰最早倡導食療的嗎?」
看到陳庭已經游離於話題之外,顧世雙手抱在胸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他只能獨角戲唱到底:「藥王孫思邈曾提出糖尿病患者『其所慎者有三,一飲酒,二房室,三鹹食及面』,也就是說,他就是世界上最早提出飲食治療的先驅。糖尿病三分治,七分養,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那你說說看,到底怎麼個養法?」顧世仰了仰頭,深呼吸一口氣,終於問道。她就不明白,平時悶罐子一樣內斂羞澀的陳庭,怎麼一說起中醫來,就成了口若懸河的人,好像站在講壇上的大學講師,半天說不到重點。
張弛了解他,陳庭碰到這個話題就有點剎不住車:「我先跟你說幾個原則。首先,糖尿病人應該多吃高纖維的食物,因為高纖維可以降低餐後血糖和血脂。同時,還要少吃碳水化合物含量高的食物,這些東西容易使血糖升高。還有,糖尿病人切記不能飲酒,他們的肝臟解毒能力較差,喝酒勢必會加重肝臟的負擔,引發進一步的損傷。另外,要多吃含有硒的食物,補足富含B族維他命和維他命C的食物,B族維他命具有和胰島素相同的調節糖代謝的生理活性,維他命C則能幫助減輕患者的胰腺負擔……」
「我還是麻煩你,幫我列一張食物清單,哪些能吃,哪些忌口。我已經聽暈了!」顧世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的話。
「過後我會給你列一張養生食物和忌口食物的清單。」
張弛從畫板上方瞟了他一眼,表情認真嚴謹,心想:這小子可真行,就這樣追姑娘嗎?何況顧世這麼高難度的。眼看著顧世都要急得噴火了,他還在那裡不緊不慢地掰著手指講理論。
顧世抬頭看了眼鐘錶,催促道:「快到午休時間了,老顧又要去吃饅頭喝飲料了,我聽出來了,這兩樣就是大忌,難怪血糖老高。沒時間了,你快說說運動有什麼影響?」
「運動是能紓解病症的,沒什麼特別規定的運動項目,只要根據自己的身體情況來,散步、跑步、打球都行。要注意的就是時間點的控制。如果想要降血糖,要選在進餐後一個多小時再開始熱身和運動,效果最好。」
「好,謝謝你,別忘記給我開清單,麻煩了。」顧世說完就急匆匆往外跑。她邊跑邊回頭沖在沙發上葛優躺的張弛說:「還愣著幹嗎?快去幫你師傅打飯去。他肯定已經去健身房了。」
陳庭在後面追著說:「要小心低血糖,運動的時候要帶點麵包。」
張弛優哉游哉地往外走,經過陳庭時拍拍他的背:「師兄,你這樣表現可不行,唐僧一樣,念得我都頭痛,就算是咬到鉤的魚也會被你嚇跑的。」
沒等陳庭回過神來,他就大搖大擺地把飯卡往胸前口袋裡一揣,拿著門禁卡朝樓下食堂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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