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速公路上的追逐
犯罪畫師 by 葛聖潔
2019-12-22 19:19
眼神相對的那一刻,老闆兒子知道對方有備而來,如驚弓之鳥飛快地跨上旁邊一輛停放在店門口的川崎忍者,轉瞬間,轟鳴著馬達疾馳而去。本就沒有熄火的哈雷和停在一個街區外的警車幾乎同時緊追過去。
張弛整天坐在辦公室裡,別人在抽菸,他在詢問目擊者;別人在吃外賣,他在埋頭畫像;大家開會,也習慣了他的缺席,笑稱他像母雞孵蛋,正在「閉門成仙」。
畫像數量過多,後續的目擊者特別擅長表達,描述起細節來滔滔不絕,有時會反覆調整一個細微的說法,在畫像上卻需要做大的改動。候選的定稿畫像已經累積了五份,定稿越來越難,他實在分身乏術。更何況,同事又總會把開會得出的關鍵性訊息回饋給他。
無論如何,他只能做到讓每一個人對畫像上的特徵全面認可,哪怕只有一個細微的差別,累積起來,也會形成較大的偏差。目擊者數量是這個案子的劣勢也是優勢,他只能儘可能做到篩選、還原、集中、排除和整合,最後牢牢地鎖定真兇相貌。每畫一張像,他都感覺那個朦朦朧朧的人像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張弛抹了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全神貫注地畫像的他忘記了開空調。送走一個搖著大蒲扇的目擊者,他舒展一下身體,整個背部由於長時間地保持一個姿勢,有點隱隱作痛。
張弛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又過了午餐時間,或許是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迫切欲望壓倒性地戰勝了生理感受,張弛一點都沒有感受到飢餓。
他拿起那張目擊者名單,新打上一個鉤,還未協助畫像的目擊者只剩下那兩個民警了,他直接把他們的名字劃掉。張弛把八張畫像在會議桌上排開,來回走動,眼睛卻一直盯著它們,細細琢磨著。
這些畫像都得到了目擊者的認可。每一幅定稿之後,當他們面對畫像的那一剎那,張弛特別留意了他們的反應。第一反應最為真實,恐懼、驚訝、震驚、欣喜,轉而是看向他的崇拜、欽佩的眼神,都無聲地表達了對畫像準確性的認可,他們後面的溢美之詞都不需要聽。
可是,這些人像擺在一起,要說是同胞兄弟,相似度低得很,頂多是同父異母的那種。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張弛望向窗外,高架橋上川流不息,天際倒是一掃往日的陰霾,萬里長空都是少有的藍天白雲。陰雨連下了幾天,天氣變好了,自己卻在加班,總讓人多少覺得有點可惜,心裡卻放不下這個案子。
張弛雙手環抱在胸前遠眺風景。斜對面的公寓高樓,在七八層的地方,有人在擦拭玻璃,身體微微外傾,陽光射在窗上形成一個耀眼的光點。他微微閉上了眼睛,腦海卻閃現出另一個場景:地上大攤暗紅色的血跡,一旁有塑膠桶的碎片,桶裡的汙水和鮮血交融在一起,沿著路上的溝溝縫縫,延伸流轉,交織成了一大片混濁的血圖。一個淚流滿面的男人正在和工作人員把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吃力地往車上抬。圍觀的群眾自覺地往後退,保持著距離,不停地議論唏噓。警車呼嘯而至,刑警跳下車和男人交涉,阻止了他們的行為。
那天傍晚時分,九樓的女主人突然從窗口跌出,摔在小區主幹道上,當即死亡,有目擊群眾見狀隨即報警。悲痛欲絕的丈夫告訴出現場的刑警,妻子是在擦拭窗玻璃時,腳下一滑,失去重心,橫遭慘禍。刑警表示同情,也不得不命令對方停止處理後事。畢竟按照有關法律法規,所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必須經過公安機關調查,確認死亡性質後,才能夠由家人處置屍體,操辦葬禮。
現場已經被人為破壞,法醫對死者屍檢後發現,致命性損傷為一側太陽穴部位破裂,符合頭部先著地造成的顱腦破碎特徵。刑警隨即登樓,在死者家中進行現場勘查,窗台的指紋和腳印都印證了死者丈夫的描述。
可是,在刑警正準備撤離現場時,一個細心的痕跡專家發現,死者墜落點附近一棵樹的樹葉上存有暗紅色血跡。倘若死者是跌落致死,何以在墜落前就有出血點?
在他的堅持下,刑警第二次登樓進行了更為細緻的勘查,丈夫的慌亂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想。在刑偵技術儀器的輔助下,他發現了幾處肉眼難以觀察到的血跡,血跡取樣鑑定後符合噴濺特徵,且與死者的血型一致,並且離開人體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在強有力的證據下,丈夫心理防線崩潰,終於全盤托出:兩人在為家庭瑣事爭執時,他盛怒之下,舉起陽台上的健身啞鈴砸向妻子的頭部,而後又製造了高空墜落的假象。一起可能逃脫罪責的殺人案就此告破。
這個警校教學案例曾經被張弛想起很多次,每次都是師兄或者老民警提起,大家說到殺妻案,更多的是對人性和婚姻的感慨。現在這番回想,卻給了他新的啟發。他俐落地收拾起畫像,匆匆朝顧師傅的辦公室走去。
顧世正在寫勘查總結報告,就聽到隊長在走廊裡喊自己的名字,她趕緊關了文件,去隔壁報到。
看到杵在隊長身邊的張弛,她愣了一下:這小子現在整天跟著父親,除了作畫,幾乎形影不離,怎麼又跑到隊長這裡了?顧世看到張弛端詳著自己的手,她早就習慣了男人對她投來的這種愛慕的眼神,因此波瀾不驚。可張弛的眼神卻使她不由得發呆。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些追求者,在心裡衡量利弊,只是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隊長看到她,就布置任務:「顧科,你陪小張去一下現場,他要找找靈感。」
兩人幾乎同時說:「不用了吧。」然後顧世莫名地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上則掛著「好有默契」的表情。
「顧科,小張是我們的新人,雖然沒有什麼專門的官方名頭,但對於我們刑警隊,犯罪模擬畫像師是個填補空白的重要職能崗位,一旦發揮作用,就是如虎添翼。你是現場總負責,熟悉情況,正好帶帶新同志。」
隊長是個精做的中年人,由於長期堅持打網球,身材保持得很好,平時走路帶風,樓梯一步兩級,相比腆著啤酒肚的同齡人,看起來年輕得多,精氣神也很足,大家對他的指令一般都不敢違抗。
張弛並不清楚情況,趕緊婉拒:「隊長,顧科手頭也有工作在忙,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餘光裡卻瞥到顧世在隊長背後衝他搖頭。
這時,隊長的手機響了,他一揮暴著青筋的大手:「顧科,手頭的文字性總結工作可以後續再做,就這麼定了,你們快去快回。」
顧世無奈地哦了一聲,縱然想要推辭,也只能領命出發。
警察的工作是理清紛紛擾擾的真假線索,從中找到邏輯連貫、證據印證的真相。真相不是巧合的猜測,不是離奇的推論,而是大膽設想後的小心排除與證實。這就是目前張弛準備做的。
顧世帶著張弛來到事發現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們照著嫌疑人的路徑又走了一遍,顧世也順便給他回顧了整個過程:事發前,歹徒敲響過其中兩個目擊者的房門,入門未遂後,來到第三戶也就是死者門前,通過編造的理由順利進入毫無防備的新婚夫妻的房間。而後,屋內的僵持、搏鬥、刺殺、強姦都發生在停留的數小時裡,直到死者的父母敲門,新娘大聲呼救。老夫妻衝到窗口想要抓住嫌疑人,他僥倖逃脫,跳下落地時差點砸到旁邊經過的一對父子,引起民警注意,對他圍追堵截。他因為隨身持刀,躲過了數個見義勇為的社區居民,直到最後逃脫。
「按理說,畫像的條件非常好,只是……」張弛不再自言自語,開始每到一處,都在筆記本上零星記上幾筆,都是很簡單的詞語和序號。顧世並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投入的模樣。
父親對她說的「嬉皮風格的外形卻有著匠人的精神」大概就是指他的這一面吧。
「其實吧,沒有一樣工作想做好是輕而易舉的。」顧世把「你不用太有壓力」這句幾乎脫口而出的話硬憋了回去。
張弛好奇地抬頭看她,發現了她眼神里溫柔的一面,淡淡地答:「我還以為對你這樣的天才型專家來說,樣樣都毫不費力的呢。」他這次要打有準備之仗,既然顧世習慣了愛慕者追求,倒不如將錯就錯,一錯到底,說不定反而出奇制勝。他自己不就是這樣被她無意地牽動了每一絲感性的神經?
「你不明白。我雖說是痕跡檢測的技術員出身,但是警力的緊張逼著自己不得不當個多面手。就拿犯罪現場勘查來說,這其實是一項非常複雜的系統工程,現場保護、現場勘驗、現場訪問、現場記錄以及我現在正在收尾的現場分析,無論哪個環節有了偏差疏漏,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更何況時效性、關聯性都極大地增加了單個環節的難度係數。」
有的居民已經吃完晚餐,成群結隊地在小區裡慢走消食。一對小情侶在公寓樓下的長椅上卿卿我我。經過這對正如膠似漆、簡直要合體的情侶的時候,張弛注意到顧世的表情,她似乎是有點厭惡地往外走了幾步,刻意地和他們保持距離。
張弛裝作沒看到她的反應,配合著也朝外跨了幾步:「現在資訊發達了,犯人不僅電腦技術高超,善於整合訊息,還會關心國家大小的時政新聞,弄不好就碰到個高智商、反偵查能力又強的嫌疑人,你我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預判案情、勘查現場、詢問群眾、走訪調查、訊問嫌犯、偵查結案,不是動動小腦筋、靠著滿腔熱情就能搞定的,這些功底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不光看勤奮度,還要看悟性。」顧世說著又瞥了眼他的筆記,竟然這麼短時間裡寫了兩整頁,數字、短語加一些雜亂的線條,簡直天書一樣。
張弛卻看著她認真掰著手指頭說話的樣子不以為然地笑笑,啪地猛合上筆記本:「現在食堂應該也已經關門了。走吧,我請你去吃個便飯。」
「不用,我知道一家日式快餐不錯,我們AA。」
顧世熟門熟路地帶著他朝附近的一條小路走去。她昂首挺胸走著,步子不大但頻率高,張弛這樣的大長腿也要加快速度才能和她保持同步。今天一路跟隨著這個高挑的姑娘跑東跑西,看著她烏黑的髮梢垂在領口裸露的肌膚上,倒也是種享受。一個自顧自暴走,一個含笑跟著,兩個高顏值的年輕男女一路倒是博得不低的回頭率。
他們坐定,小小的餐廳,清爽雅致,菜單簡約地印在一張A4塑封紙上,簡單詢問過對方的忌口和偏好後,顧世打了聲招呼,就直接把兩人份的便當套餐點好了。張弛還等著她把菜單丟給自己來一句「隨便」,沒想到卻是這樣難得的簡單,連軸轉工作帶來的疲勞也一掃而空。
所有的目擊者被連夜找來,雖然有年紀大的尚且睡眼惺忪,卻沒人有半點抱怨,都對公安工作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有的還帶了自家的宵夜慰問加班的民警。
剛剛列印出來的黑白模擬畫像還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畫像合為一張,人像的相貌在每一張原有基礎上都有了很大的調整,張弛說:「我迴避一下,不要讓他們有心理負擔,這樣才能說出真實的想法。」然後他就躲到一邊的辦公室裡去了。
他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只等著有人奪門而入告訴他一個肯定的結果。他在心裡計算著時間,逐一單獨核實,大約最多需要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裡,他捧著執法資格考試的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他剛要開門出去自己尋找答案,這時就聽到走廊裡一陣喧鬧騷動,聽到有人高喊著:「不好了,快掐人中。」「誰去叫救護車?!」他趕緊衝出去看個究竟,會議室的角落裡圍著很多人,顧世正在維持秩序,她沉著地撥開圍觀的群眾,讓他們都退出房間:「請配合一下,她需要新鮮空氣。」陳庭已經在她的囑咐下撥打了急救電話,顧志昌從辦公室裡攙扶來了一對老夫妻。
人群散去,張弛這才看清眾人的焦點正是死者的妻子。她臉色慘白,頭髮散亂,癱軟在椅子上,臉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似睡未睡地半睜著。
「這是怎麼了?」他跨步上前問顧世。
顧世埋怨:「還不是你的畫像鬧的?」
原來,剛才一一確認畫像時,所有人在九張畫像裡反覆查看,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挑出了定稿的最新畫作,表示「太像了」「就是他」,那個遭受喪夫之痛又慘遭蹂躪的少婦本來就虛弱,臉色慘白,克制著恐懼逐一查看,在看到這張畫像時,活見鬼一樣,話都說不出一句,幾乎要當場昏厥過去,顧世用力攙扶著才沒讓她摔倒在地上。
張弛心裡鬆了口氣,想笑卻知道不合時宜,只能背過身去衝她笑著嘆氣:「像也不行,不像也不行,要得到你這個領導的肯定,太不容易了。」
顧世鬆開繃緊的臉:「要表揚也輪不到我,你又不是我們組的,不算是我的直接下屬。」
救護車的喇叭聲由遠而近,老夫妻在民警幫助下,攙扶著兒媳離開。老太太又折返回來走到他們面前,一隻手握著顧世的手,另一隻握著張弛的手,老淚縱橫:「警官啊,你們辛苦了。我兒子死得冤,我媳婦也受了苦,拜託你們一定要把畫像上的這個人抓住。我只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肉長的,他是不是有父母有孩子。」
顧世微微地點了點頭,張弛抿了抿嘴,輕微動了動下巴。老太太滿意地抹了抹眼淚。等她蹣跚著走遠了,手上的溫度似乎還在,老太太的淚好像也流到了自己的臉上,潮濕、滾燙。
張弛這才發現,兩行清淚已經滑過顧世的臉,流到了她頸部的鎖骨那裡。
當張弛來到車庫時,雨還在下。他把手探出車窗,感受了一下雨的密度和風的力度。一切剛剛好。想到今天晚上的事情,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心緒。
他看到不遠處顧世和一個女同事正合撐一把傘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特地放慢車速。從她們旁邊經過時,他打開車窗,衝著顧世說:「我送你一程吧,你看你衣服都濕了。」個子稍高的顧世特地把傘傾向同伴,左肩和後背都被打濕了,但她並無察覺。
顧世不介意地輕拍了一下肩,看了看已經停下的車,並不影響其他車輛的通行,就回頭和女同事說:「我和他說兩句話,你等一下。」說完就徑直冒雨把頭從副駕駛室探進車裡,她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真絲襯衫,鈕扣只鬆開了領口的一粒,這麼一俯身,儘管春光一絲不洩,張弛卻情不自禁地把眼神轉移過去。
顧世察覺到了,瞪了他一眼:「聽說你今晚要出任務,準備好了沒有?」
「警校的基本功還是在的。」
顧世明白,張弛說得毫不誇張。他的體能好,剛來時就在刑警隊裡傳開了,其他男同事望而卻步的單槓和長跑,他依然輕鬆保持最好紀錄。後來大家才知道他在校時就是軍體委員,業餘還是全馬的狂熱愛好者,每年的比賽從來不會缺席。
她指的明顯不是身體素質條件:「抓捕行動我雖然沒什麼經驗,但是知道一般會有兩個基本目標:抓捕嫌犯和自我保護。這是理想情況,如果不能兩全其美,從個人角度考慮,我建議你還是保證安全第一。」
看著顧世懇切的眼神,張弛本想表達下感謝,轉念卻鬼使神差地說:「謝謝提醒,我還記得老太太的囑咐,我想自己應該可以做到。」
顧世上前一步,提高了些音量:「你以為只有你想給受害者報仇嗎?沒錯,我們的工作就是用刑偵技術和法律武器把壞人一網打盡,但世上不可能事事順心,我奉勸你還是做好心理準備,有時候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麼順利。」
張弛冷冷地看著她說:「如果刑警擔心冒險,顧慮安全,那就不是刑警了。每個人價值觀不同,還是看我現場發揮吧。對了,你如果不要我送,那我就先走了。」說完朝車窗示意一下,隨即轟地一踩油門。顧世悶悶地看著他的跑車飛馳離去。
他手搭在方向盤上,冷酷高傲的表情一點一點地鬆垮下來,沮喪難耐。看著後視鏡裡那個人影一點點變小,他的心頭一陣鈍痛。如果這樣能夠讓她對自己另眼相看,即使「不打不相識」,也好過平淡地互相錯過。目前的狀況不過是暫時的煎熬罷了。
他打開交通頻道的廣播,集中關注著一段道路的機動車道路況。衝回家,先洗個熱水澡,養精蓄銳,晚上的挑戰才是目前真正的挑戰。他不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突發情況,唯一確定的就是那張刻進腦子裡的人像,還有親手把其抓住的決心。
顧世的提醒不是沒有緣由,就在他正式調到刑警隊前不久,有同事在一次抓捕中,脾臟遭重擊出血,好在搶救及時,才撿回一條命,家人哭得很慘,心有餘悸地強烈要求長期病假。
這樣的危險好像離他們很遠,並非每個人都會遭遇,又離他們很近,在刑警的完整職業生涯中,不過早一時晚一時,不是他,就是我,因而很多刑警在有家有口後,都抵擋不住家人的親情攻勢,申請調離刑警隊,以此換來相對低風險的崗位。
他打開電腦,看了看時鐘,現在正是澳大利亞的中午時間,母親應該是忙著在準備午餐,父親估計還在召集員工開電視電話會議。他想點開Skype的手又縮了回去。算了,沒必要讓他們遠在千里,還為自己牽腸掛肚。即使真的發生什麼事,也無濟於事。
說不緊張是假的,但他更多的是興奮甚至亢奮。他看了眼微信,是顧師傅發的語音。言簡意賅,聲音還是那麼平和慈祥:「小張啊,膽大心細,安全第一。祝你旗開得勝。」不知為何,聽到師傅的留言,他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模擬畫像傳發後,經過偵查員的前期工作,很快得到了回應。掌握了確切線索,下午的閉門抓捕部署會上,隊長鬥志昂揚地做了交代和動員,同時提供了幾點訊息:第一,每個人熟記嫌犯的模擬畫像,以此為抓捕目標;第二,嫌犯的職業為摩托車修理,要做好其駕駛車輛逃竄的準備;第三,嫌犯在老家當過消防兵,能夠徒手爬樓,爆發力和耐力都很出色,有持刀習慣。
每年到了下半年,未破的、尚在偵破的案子日積月累,新發的、突發的案件又層出不窮,刑警隊裡的案子快堆成了山。幾乎每個有經驗的偵查員都會給案件分個類,區別輕重緩急。這樣不僅有的放矢,也能紓解緊張工作帶來的壓力。
比較重要的是急辦案件,往往是掌握了重要線索,正在收網的案件,或是情節惡劣、影響面廣、上級督辦的案件;其次就是尚未有進展的重大犯罪案件;最後才是在辦的輕微刑事案件。
目前的搶劫殺人系列案件顯然屬於重中之重,尤其張弛剛來不久,手頭只參與了這個案件,又是案件突破的核心人物,抓捕工作自然少不了安排他一起參與。
此刻的他,心緒平靜下來,有點疲倦了。調好鬧鐘,他很快進入了淺睡。
晚上九點,張弛一身戶外運動裝束,開著自己的哈雷,停在一家小汽配店門口。正鑽在車下忙乎的老闆看到這輛高端哈雷,馬上笑臉相迎從車底鑽了出來。他是內行,識貨,知道是新來了大主顧照顧自己的生意了。
「老闆,我這輛車後剎好像有點問題。」張弛皺著眉頭指指車尾,卻並不下車。
「好,您旁邊坐,我來給您看看。」
「不用麻煩了,你手頭也有事,我不著急,你看叫哪個小伙伴來幫我看看就行。」他依然穩坐在自己的車上。他清楚這家小店,經營規模不大,晚上六點以後,一般情況下,其他伙伴都已經下班了,店裡只有父子倆。
毫不知情的老闆是恭敬不如從命,一回頭就是截然相反的態度,衝著店鋪裡改用方言,似乎在罵罵咧咧地催促,叫來了自己的兒子。
就是這張臉,簡直一模一樣!老闆兒子不情願地磨蹭著走了出來。
眼神相對的那一刻,老闆兒子知道對方有備而來,如驚弓之鳥飛快地跨上旁邊一輛停放在店門口的川崎忍者,轉瞬間,轟鳴著馬達疾馳而去。本就沒有熄火的哈雷和停在一個街區外的警車幾乎同時緊追過去。
川崎沒有朝常規大路開去,馬上拐進了一個社區,企圖從小道把張弛繞暈,複雜的地形、停滿的車輛,讓警車也難以逼近增援,張弛在對講機裡緊急呼叫,讓後援去一個街口等待,隨時發動。
並不是只有川崎對地理環境了如指掌,做足功課的張弛緊追不捨,伴隨著一陣陣的尖叫,川崎撞翻了幾個正在納涼的居民,哈雷跟隨在後,盡全力躲閃,才沒軋到已經摔在地上的桌椅和人,幾個側閃又避開了正在夜跑和散步的居民,很快把川崎逼出了道路狹窄的幽暗居民區。兩輛大排量摩托車的馬達聲此起彼伏,在安靜的初夏夜裡分外刺耳。
川崎更加瘋狂,掉轉車頭,駛向此時依然車流不斷的南北高架,在高速行駛的機動車中不斷穿行,企圖讓哈雷追尾車輛。受到驚嚇的車主紛紛按響喇叭,探出車窗大聲叫罵。
張弛很久沒有這樣在高速上飆車了,他聽到耳邊風呼嘯的聲音,遠處的街燈金燦燦一片,也似乎在眼前靜止。他想到警校警務駕駛訓練場上那些障礙物,想到了顧世一撩頭髮的低頭瞬間,這一刻的感覺很怪,好像空氣凝固,他的心跳也已經停止,一切都讓人恍惚迷惑。
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對方的車牌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嫌犯不停地回頭,幾次差點撞到前方行駛中變道的汽車車尾上。他沒有來得及戴頭盔,張弛能清楚分辨對方眼裡的絕望。他咬住了嘴唇,把速度又提升了三分之一,哈雷幾乎達到了極限。他好像聽到了發動機快要燃燒的聲音。
警車一路閃燈提速,此時來到了川崎的右側,警笛呼嘯拉響,變道到川崎的前側,川崎從車道中間一拐,繼續加速,竟一時失控,撞在隔離墩上,人馬上飛到了隔壁車道,旁邊的車輛急剎車的聲音尖厲地響起。
張弛趕緊停車,幾乎是飛身躍下哈雷,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撲向已經掙扎著站起的嫌犯。對方的一隻手摸向後腰,掏出一把匕首向張弛刺去,張弛身體一側避開,甩起腰間的警棍,將他手中已經摸出的匕首擊落。緊接著又是用力一擊,敲向他的膝蓋,嫌犯隨之倒下。
年輕壯實的嫌犯馬上重新爬起來,痛苦猙獰的眼睛冒著亡命的兇光,赤手空拳撲上來掐住張弛的頭頸。張弛並沒有預料到這一齣,頸部不得動彈,兩隻手用力掰開對方鐵鉗般的手指後,迅速控制住對方的手腕,使力的同時,一個彎腰下身,把對方甩在空中畫出個拋物線。嫌犯的後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死命地反抓住張弛的手不放,讓他也摔倒在地。
兩人都迅速地再次爬起,張弛飛出一腳,踢向嫌犯的腰間,只見他身體一歪,手痛苦地握成拳狀。張弛又是一腳,沒反應過來的嫌犯靠滿是肌肉的雙手一下子撐在地上,才沒狼狽地趴倒在張弛腳下。增援的警力已經拉起緊急隔離帶,一名交警疏散車輛離開,嫌犯抬頭看了眼此時迅速下車包攏過來的刑警,頹廢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緩緩地把手舉起。
嫌犯出乎意料地放棄抵抗,早早備好的約束帶也沒用上。
車啟動的那一刻,一直怒目圓睜、給人兇悍感覺的嫌犯居然無聲地落下了兩行清淚。
張弛被徵用的哈雷已經請同事開去車行保養了,此時坐在嫌犯身邊,張弛不覺有點好笑:「現在才害怕?」
對方此時似乎變回了屬於他的年紀,只是一個十八歲大男孩的腔調:「想家了,好久沒回去了,想俺老媽、奶奶。」
「想要錢,何必犯這樣的惡,好歹你也是有技術的。」
「有技術,給俺爸打工,工資是沒有的,只有這樣來錢快,我有什麼辦法?」
「那就一定要殺人?」
「他們看到了我的臉,他不死,我就不能活。」
「人家哪裡看清你的臉了?」
「他們反抗,一反抗我還能怎麼弄?只能殺了。」
張弛看到他抹掉了眼淚,說這些時,臉似乎又變回了剛才在路上的那個亡命之徒。
「你多高?穿多大的鞋?」他還是有點好奇。
「我不高,也就一米七零,問這些幹嗎?」嫌犯依然很警覺。
偵查員小吳湊過來說:「慘囉,你是不是和顧科打賭了?她最煩這一套。」張弛笑笑不語。
「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嫌犯亮亮的眼睛緊盯著張弛,「你們是怎麼知道我長這樣的?」他指指椅子上的畫像。
「你覺得很奇怪嗎?」張弛反問。
「我每次被人看到的時間都很短,能正面看清我臉的人又是受了驚嚇的,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老實說,連生我養我的俺媽即使有畫畫的本事,都畫不了這麼像的。你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嫌犯心有不甘。
「那你能告訴我,你最想要的是什麼嗎?」
一臉稚嫩的嫌犯顯然沒想到警察會問這個問題,他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我這人其實沒什麼追求,你說真想要什麼,就是活得輕鬆點、錢多點,如果當初能多讀點書就好了,沒這樣的老爸就好了。」
他指的是自己國中才讀了兩年,就被老爸帶著出來打工了。青年暴力犯罪的嫌疑人似乎都難逃這個路數:教育缺失。不管是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都早早和他們絕緣。眼前的這個大男孩更是小小年紀就在工地上幹重粗活,拿著微薄的工錢,後來跟著父親學修車手藝,常常被當著外人的面打罵,只給非常少的零用錢作為報酬。長期精神、物質上的壓抑培養了他的不良嗜好。和其他網癮青年一樣,他在網路上的暴力、性愛影片中尋找最後一絲慰藉。
「這是畫還是照片?我看像照片,你能告訴我你從哪裡搞到的嗎?」嫌犯還沒忘記自己的問題,一再追問。
小吳回過頭來訓斥道:「這不是你問的,你的權利等會由我們民警告知,至於我們的刑偵手段,有權向你保密。不要再枉費口舌打聽了。」
張弛摸著頭頸處火辣辣的皮膚,啞然失笑。一路上不停地朝嫌犯看,這張曾經在想像中描摹了幾十遍的臉,如今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還有點「失散的兄弟回家」的感覺,神奇、微妙。
下了車,隊長讓小吳他們先直接把嫌犯押到訊問室,張弛正想去辦公室拿包,卻被攔住了。
隊長關切地問:「需不需要去檢查一下,傷得重不重?」
張弛摸了摸頭頸,連忙擺手:「沒事,就手上有點擦傷,還有這……這裡瘀青有點難看而已。沒什麼大礙,我自己有數,謝謝隊長關心。」
「老顧果然沒有看錯人,你今天的表現,就是在告訴我們大家,你張弛骨子裡就是個真正的刑警。」
張弛面對領導直接的肯定,既不感激地點頭也不謙虛地搖頭,只是帶笑聽著。
「給你師傅打電話報喜了沒有?」不知他心理活動的隊長依然笑吟吟地問。
「說了,剛一上車就發微信告訴他了,也省得他擔心。」
隊長點點頭,兩人並肩朝前走。沉默了一會,他說:「其實,剛才那小子問的問題,我們都想知道答案。你不妨說來聽聽?」
張弛不以為然地告訴他,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其實還是要歸功於顧世。那天在她的幫助下,自己去踩了踩現場路線,確定了幾個目擊者,觀察到嫌犯的確切角度,由此篩選了不同的部位進行組合。
「比如受害者的父母,老夫妻倆是居高臨下看到的嫌犯,那他們提供的重點部位就是鼻子上方的那塊區域。嫌犯逃跑過程中,有個身高一米七零左右的大男孩,他提供的觀察角度就是仰視,側重在嘴及下巴的區域等等。」張弛解釋,自己就是反覆根據這些標準進行篩選、微調角度,最後整合出讓證人認可的犯罪模擬畫像。
說到這裡,兩人已經走進了電梯,隊長毫不吝嗇地朝他豎起大拇指:「看你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這項工作很了不起。你是勤思考、下苦功、重實踐,才研究出這樣一套辦法,最終取得了完美的效果。要我說,老顧這次是真正的幕後英雄,幫我們隊裡找來了你這樣能文能武的人才。這是我們刑警隊的榮譽和驕傲啊。」
張弛太累了,聽到官樣文章更是忍不住哈欠連天。他報告說準備先去大院裡洗個澡吃點東西,再回來參加審訊。隊長欣然同意。
這樣的夜,除了油然而生的輕鬆,還有緊張抓捕後的倦怠,其實遠遠還沒有到感受疲憊的那一刻。院子裡月色朦朧,趴在警車上的流浪貓,悠閒地緊盯著他,見是熟人又微微閉上了雙眼。張弛的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
或許,隊長說的那句話沒有錯,他骨子裡就是個刑警。真正的刑警,只有在把嫌犯交到看守所、正式收押的那一刻之後,才會感到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