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密談三更夜
大明海殤 by 就差一杯
2019-12-22 19:08
屋裡剩下我們三個人,自然便可以無話不說、無話不談。我照例先講了幾年的大概經歷,當然不同以往的是,華梅在一邊幫我說了不少,也讓原本單調的敘述變得有聲有色,屋裡時不時的爆發出歡聲笑語。
一不小心聊到了二更天,這一天到晚的舟車勞頓,華梅到底還是女兒家,精力上不濟,便早些回房去睡了。
方才華梅在側,我和李再興只聊了高興的事,但我們彼此都知道,還有很多比剛才所談之事重要的多的事沒談,於是我們都待著沒動。
茶都喝的淡了,僕役們為我們重新換了茶,是我帶回來的南洋紅茶。李再興微笑著端杯,抿了一口又放下,直視著我問道:
「啟藍,我聽張江陵臨終前說,你上次走之前他交託了三件事於你,你可有遵照其遺願而行事?」
聽到這話,我立即放下茶杯,鄭重的望著李再興,正色道:「二叔祖去之前,曾言道此事乃我二人之間秘密。既然告訴了您,那便是毫無保留之意——這幾年,我已經生死、風雨無阻,其實大半都是為了完成這幾件囑托。」
李再興點頭,神色平和:「說說吧,張江陵曾言,若是啟藍能完成其中兩件公事,至少可保大明朝江山不失於萬曆及繼任之君,不知是否當真如此。」
既然說到了正事,我也不再含糊,便開始一五一十的講起了那三件囑托。
首先說的卻是二叔祖飄零海外的女兒一事,因為是私事,我說的很簡單,只說她很好,嫁了好人家,如今已與丈夫一起,將事業推向了新大*陸。
李再興嗟歎不斷,直說我萬水千山,終究還是把人找到了,實屬不易。好男兒言出必踐,值得嘉獎,張江陵九泉之下也可含笑。只願索妮婭一生安好,平穩順利。
接著,我又講到了當初在東瀛的那段經歷,我在羽柴秀吉和柴田勝家之間平衡斡旋,終於維持了東瀛的割據之勢。
李再興一生都在為軍事操勞,自然明白一個分裂的東瀛對大明而言具有多麼巨大的價值和意義。
「你做的很好,啟藍。若是東瀛當真為二者其中一方所統一,則必將爆發出勢如洪流的破壞力!如今雖然軍勢鼎盛,但其彼此猜忌甚深,我方大有機會令其內鬥共殺!若是大功告成,啟藍你當為首功!」
我搖頭笑了笑,內心如表情一般淡然:「幾年的風雨,我的心已經淡了。這次回來完全是為了履行二叔祖當年的囑托,卻是全無心於仕途的。我只是擔心,戰事未必會如您所期望速戰速決,恐怕這仗會且有時日要打。」
李再興皺眉不語,良久方道:「你估計要打多久?」
我想了想前世,這一仗打了足足十年!儘管這一世的敵軍一分為二,但總量依然在那裡,想要速戰速決實屬癡人說夢。
於是我思慮再三,給出了答案:「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具體還要看戰事進展如何,但再短卻是難上加難。」
李再興點頭:「高麗國土狹窄,國民孱弱,王室更是軟弱無用,平日裡吟詩論道、清談閒聊極為在行,但二百年不知甲兵,於戰事上的幫助卻是極為有限。你此去高麗,當真是以寡擊眾,當真要小心仔細。說句私心話……」
李再興身體前傾、再次壓低聲音道:「萬事還是以安全為上,縱然遼東當真有失,也不過拉鋸牽扯;但若你自身安危有虞,則萬事休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點頭正色道:「是了!是了!您請放心,我此去多在海上,諒東瀛那孱弱海軍也無法威脅到我的安危,只要稍加小心,定可保前景無虞。」
李再興卻吊著臉,十分不悅道:「獅子搏兔亦需竭盡全力,你為何卻如此大意?斷不可有此念,必當小心謹慎、全力應付!」
說到最後,已經著實聲色俱厲,我聽的一頭大汗,只能唯唯諾諾、連聲稱是。
他見我明白事理,方才顏色稍霽問道:「你此去高麗作戰可有初步的作戰構想?如此大戰,又豈能不提前謀劃、徒逞意氣之勇?」
這完全是一位長輩、一位業內最資深的專家給予我的最深切的關心和提醒,我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於是我沉吟片刻,方才鄭重答道:「羽柴秀吉與柴田勝家敵對已久,彼此難以克下。但時至今日,柴田勝家年歲已六十有六,據線報,其自去年以來身體大不如前,估計壽算所餘無幾……」
李再興饒有興致的道:「你是說,柴田勝家如今是強自堅持攻打高麗?」
根據夙的線報,情況的確如他所言,我便應道:「正是!柴田勝家如今健康每況愈下,估計歸天也在不久。但他自身並無子嗣,僅有幾個養子,如今這些養子為了繼位之事各懷鬼胎,卻有可乘之機。」
李再興嗯了一聲:「若是如此,的確予我可乘之機。但……若是柴田氏忽然陷於內鬥,等若掎角之勢突然塌其一角,只怕均勢不再,羽柴氏一家獨大,反而於戰事不利。」
「確有這個擔憂。」我答道:「若是羽柴軍勢萬眾一心、又一家獨大,則確實有此擔憂。但事實上,羽柴軍勢內部雜音繁多,絕非鐵板一塊!故若是柴田氏生亂,只要運作得當,羽柴氏的軍勢亦有可能土崩瓦解!」
李再興聽我講的有道理,眼神中滿是欣慰和讚許。抿了口茶,低聲道:「心裡有數就好,且不可貿然行事!」
我自應了不提。
李再興放下茶杯,再次沉吟問道:「聽張江陵說,他對遼東那人並不放心……」
我壓低聲音答道:「正是!李成梁自四十歲起家,至今日已在遼東經營幾十年。連其本人及其九子個個封侯,已成地方一霸!」
李再興盯著我道:「我在任上時也素知,李成梁結黨營私、勾結朝臣,如今的遼東已成李氏的國中之國。但正因如此,才讓東北有了一道堅強藩籬,護住國門,不知啟藍以為然否?」
我搖搖頭,第一次反駁了李再興:「先師曾言,代大明者,必為東北關外的女真人大清!近年來,因李成梁明征暗保,建州女真人努爾哈赤已成燎原之勢,必將於日後統一女真諸部,成為大明朝心腹大患!」
李再興沉吟道:「自洪武皇帝開國以來,散居白山黑水一帶的女真族常年征戰,分化為建州、海西、東海三部分,由奴兒干都司管轄。建州女真居住於撫順關以東,鴨綠江以北的長白山南麓;東海女真散居於長白山北麓、烏蘇里江濱海及黑龍江中下游;海西女真最為苦寒,世居於松花江及其上游的輝發河、烏拉河以及東遼河流域。如此三部世代攻伐,各自為尊,長期無法統一,難道啟藍認為他們不日便能一改格局、就此統一不成?」
我非常肯定的道:「正是!李成梁與建州女真首領努爾哈赤向來有舊,關係難以言明。在他手下,女真三部相爭之時,但凡建州女真佔優,李成梁便默不作聲;一旦另外兩部佔優,李成梁便立即起兵征討。如此一來,平衡盡破,建州女真統一三部、威脅北疆絕非虛言恫嚇啊!」
李再興正要說話,外面的僕役進來添熱水,他立即住了口,把茶杯往前輕輕一推,由得僕役給茶杯裡加了熱水。
老僕又給我加了水,卻是悄聲對我道:「姑老爺,李老爺他貴體欠安,且不可讓他激動心懷、熬夜難免!」
說完,他欲言又止、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我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望著李再興問道:「伯父,時辰不早了,不若就此歇下,明日再談不晚。」
李再興卻洒然一笑,混不在意:「莫聽老李在那裡危言聳聽,我自家知自家事,哪有如此脆弱?」
說著他盯著我問道:「對遼東之事,啟藍有何思考,但說無妨!」
我回望著李再興,只見他兩眼通紅,很明顯他的情況並不像他說的那麼簡單。但是見這位老人一臉堅毅,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如實說道:
「我此去遼東,一則率水軍以抗東瀛軍勢,另一方面,也有查探李成梁實情之意。若是事有挽回,我或可靈活處置,解決大明北方危機。若是李成梁與女真人穿插過深、無法挽救……」
我端起茶杯,在李再興的注視中大大喝了一口,便重重將茶杯貫在桌上!
屋裡一片沉默,我們都沒有說話。良久李再興才啞聲開口:「李成梁與京師官員多有勾結,若是啟藍對他不利,只怕會反噬自身也未可知!」
我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伯父,晚輩早已將榮華富貴置之度外,今日回來,便是為了還二叔祖一個夙願!此心日月可鑒,絕無虛言!」
李再興重重點頭:「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你自去幹吧,不愧為我李家的賢婿!方纔所議之事,我定當密函致書申時行,著他與石星早日斟酌。如此國事無憂,只是……」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卻只能靜靜地聽著。
「啟藍你能一心為國,我甚欣慰,但你與華梅終身大事又當如何?華梅兩度歸家,情況已盡和我說了。你和那貼身女侍之事我也盡知,此女捨身護主、真情可嘉。故只要你善待華梅,我也並不禁止你與其他人相好。只是,你們終究將於何時成親?我來日無多,不知到底能否看到子孫滿堂之時了。」
我心中再次一緊,追問道:「伯父,您的身體到底......」
李再興苦笑道:「早前郎中已為我確診,由於早年長期在海邊征戰,濕氣早已浸透五內。再加之這些年日夜操心,華梅母親又去了,我更是心懷皆傷。如今只盼這唯一的女兒能嫁入個好人家,便再無介懷之事。孩子,你可明白我這父親的良苦用心?」
一時間我竟哽咽無語,緊緊咬著嘴唇,半晌方道:「待我前方戰事稍息,我便回來成婚!伯父您好生將息身體,必能見得兒孫滿堂之時!」
李再興不由的哈哈大笑起來,笑了許久,方才對我笑道:「只要你好生對待華梅,我便安心了。只願你不要再像前回,也是一去不回才好!我這把老骨頭是確實在等不住下一個六年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卻見一人掀開門簾,飛也似的跑了進來,一頭撲進李再興的懷裡,哭叫著「父親」,卻不是華梅又是誰呢?
李再興默默的輕撫著華梅的秀髮,昏黃的燈光下,我竟覺得眼前的東西再也看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