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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蝶

花花飯 by 朱川凑人

2019-12-22 19:04

**【第一話】
「道雄,你曉不曉得鐵橋人?」
某天晚上走在去公共浴場的路上,哥哥突然這麼問我。那是我馬上上小學前的春天。
「鐵橋人?從來沒聽說過。」
「那我來告訴你吧。」穿過我家所在的下町,走在國道的大馬路上時,哥哥如此說道,「不是常常有人被電車撞死嗎?有些人是想自殺而自己跳下去的,也有人是穿越軌道時遇上事故……那列撞死人的車,你知道怎麼辦嗎?」
「是不是開回車庫,做調查之類?」
「怎麼可能!車上還坐著幾百個人,怎麼可能就這樣隨便回車庫呢?其實還是繼續往下開……根本沒時間去洗車輪子上的血跡,因為電車的時刻表都是固定不變的,要趕時間才行。」
哥哥說到這裡還沒什麼錯誤。長大後,我也在別處聽過同樣的說法。不過,那之後的內容就非常詭異了。
「所以說,有時候車輪的軸心、機器內側,會沾著人肉渣滓。屍體的肉片就這樣沾在上面,跟著車一起跑。」
對於尚且年幼的我來說,光是這些已具有極大的衝擊力了,然而更嚇人的還在後頭。
「然後嘛,你也曉得的,電車開上鐵橋時,車身會搖得很厲害。那是因為一般銜接處有高低差,然後呢……那個時候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什麼掉下去了?」
「笨死啦!當然是那些沾在車輪子上的東西啊!那些死人肉,就這樣……叭嗒一聲。」
哥哥模仿肉塊落在地上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年幼的我甚至覺得親眼看到了那場景。哥哥壓低了聲音,繼續說:「等到半夜時,那些碎肉就開始蠕動,像在找它的同伴一樣……然後幾塊碎肉遇到一起,變成人的形狀。」
「那就是……鐵橋人?」
哥哥一定算計好了時機,因為當時我們正好從大阪環狀線的高架橋下穿過。高架橋大概有四層樓那麼高,很有威勢地橫在六車道的國道上。
「鐵橋人住在自己出生的鐵橋上。電車公司的人曉得他的存在,所以在鐵橋下頭修了些架子,租給鐵橋人住。」
哥哥所說的架子,是「工」字形鐵梁橫著伸出來的部分。雖然它的大小因橋而異,不過那部分的確足夠一個人躺下。
我望著高架橋的背面,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背爬了上來。彷彿真的有什麼不可名狀的東西會從黑暗中探出頭來一般。
哥哥後來說的話,總結起來大概如下。
鐵橋人白天一直在鐵橋背面的架子上睡覺。對他們來說,從頭上開過的電車發出的轟轟噪音,就好像搖籃曲一般。
到了晚上睡醒後,他就躲在鐵梁的陰影裡,看著下面來來往往的行人。一直等到沒有半點人影后,他才偷偷順著橋柱往下爬,找餐館的垃圾吃,去公園喝水。雖然鐵橋人並不會襲擊人類,但要是碰巧遇上他,肯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所以說,從鐵橋下面穿過時,絕對不可以往上頭看哦!最好飛快地跑過去!」哥哥最後這麼說。
但現在回想起來,這肯定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鐵橋人這個名字,以及掉落在鐵橋上的肉塊蠕動著融合在一起的畫面,和我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動畫片《妖怪人貝姆》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肯定是哥哥為了嚇唬尚還年幼的我,隨口亂編出來的怪談。
不過,哥哥的企圖顯然獲得了成功。
打那以後,我對那座高架橋產生了難以名狀的恐懼,就算白天也會儘量繞著走。如果真遇上不得不從下面經過的情況,就憋足一口氣衝過去。四條鐵軌線並列的高架橋,對於孩子的腳程來說,算相當遠的距離。在從下面跑過去的十幾秒裡,我常常覺得自己就要死掉。
不過,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漸漸覺得,不得不躲開其他人生活在暗處的鐵橋人,也很可憐。
因為無法離開自己出生的鐵橋,所以他們終身(這究竟又有多長時間呢?實在叫人難以想像)都無法遇見任何同伴。由於人類厭惡他們,所以鐵橋人只能藏在鐵梁下面,孤獨地走完一生。
不用多說,這和我的處境非常相似。
對哥哥而言,情形也應該是相同的,不過當初他是否帶著這種念頭創作出的這個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想過問問他,然而還沒等我開口,哥哥就去了那個世界。十九歲的夏天,他騎著摩托車猛地撞在了路邊的防護欄上。
**【第二話】
我是個寂寞的少年。
在知道「孤獨」這個單詞以前,我就已飽嘗了孤獨所特有的鑄鐵般的味道。不管我身在何種喧嚷繁鬧之中,都會感到自己彷彿被關在一個透明的盒子裡。
至少在我住的那片區域,我是個「不被需要」的存在,和揉成一團的碎紙屑、零零散散的塑膠片沒有任何區別。
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劇的主人公,有點顧影自憐的感覺。但現在誰都知道,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充滿平等與愛的地方。
只要人類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多麼小的世界,也會產生秩序,出現階級。既然有嚐到甜頭的人,自然也會有人受到傷害。
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選擇自己出生的家庭。我會被人看不起,只是因為偶然出生在一個被人看不起的家庭。
究竟是為什麼,拿出來說沒任何意義。從現在的觀點來看,那理由真是蠢到可笑。再說,歧視他人這種事情,本來就不存在什麼正當的理由。
所以,如果在某個地方,也有人被歧視、被疏遠,你就暫且將他們當做是我和我的家人好了。儘管貼在身上的標籤或多或少有些差異,但體會到的那種悲傷與痛苦,應該是相同的。
現在回想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的歲月,才是我最為幸福的時光。
也許多少存在著貧富差距,但在孩子的世界裡,這種差別還不夠引起他人的歧視。而當事人的不明就裡,才是其最大的要因。
我還小的時候,父母都在附近的工廠裡上班,所以白天我待在家附近的幼兒園裡。我的記憶大概始於三歲,那時和我同班的孩子大概有十五人。
把當時的幼兒園老師寫給我的生日卡找出來看的話,可以發現,當時的我似乎很喜歡照顧別的孩子。想來也理所當然,因為四月出生的我,比同班的任何孩子都大。比如說有個第二年三月生的孩子,也和我同班,但我和他之間有近一年的年齡差。在四歲以前,這個差距就顯得相當之大了。
所以,那些孩子們的父母,肯定以為我的理解能力和記憶力同他們的孩子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他們曾毫無顧忌地當著我的面說出這些話,比如,要老師把我和其他孩子使用的餐具徹底分開;睡午覺時,儘量不要讓自己的孩子睡在我旁邊,等等。
當然,我的父母恐怕沒想到這些話會傳到我的耳朵裡。
然而,孩子這種生物,對於與自己相關的話題,都不可思議地敏感。也許透過周圍人的言談舉止來推測自己的身份,是人類的本能也說不定。
因此,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孩子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幼兒園老師對任何人都溫柔相待,但家長們卻明顯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間劃出了界線。我向他們問好,他們也不理,甚至有的母親會一臉怒容地對我吼:「道雄君,你不要管我家的某某。」這還算比較委婉的,換句話說就是不要和我家的孩子玩。
為什麼自己會遭受這種待遇,那時候的我完全不理解。我甚至從未想到那是因為自己出生於遭受特殊眼光看待的家庭,而且這種風氣的存在,更是我連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
令人難過的是,在孩子心中埋下歧視種子的,從來都是大人們。在幼兒園到了中班、大班後,也有接受了父母灌輸的無聊思想的孩子。
有一次在玩遊戲時,有個孩子不肯跟我手拉手。我雖然沒有深加思考,但似乎那個孩子的父母親在家裡說了大量歧視性的閒言碎語(而且相當地誇大其詞),於是這個孩子便囫圇吞棗全盤相信了。
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哪怕在極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也希望占據優勢地位。所以這種歧視以令人震驚的速度在同班的孩子中擴散開來,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遭到了所有孩子的差別對待。有的孩子甚至用非常天真的語言,說出十分傷人的話。
當然,聽到那些話時,幼兒園的老師大發雷霆,更何況我的父母也沒默不作聲。對待這一問題時,至少他們都一致認為絕對不應該忍氣吞聲。
具體細節我不太清楚,據說我的父母找到拒絕和我牽手的那孩子的家長,強烈要求他們為此道歉。由於他們過於激動,差點升級到動手打人的地步。作為父母,他們承受的痛苦恐怕甚於我幾倍之上,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結果沒過多久,那個孩子就轉了幼兒園,整個騷動事件也在我所不知情的地方畫下了句號。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彷彿回到了從前,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和這個人扯上關係會很可怕」的風潮又蔓延開來,結果我變得比以前更為孤立了。
就這樣,在之後的許多年間,我的周圍都像豎立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終於,我升上了小學。
最近這幾年,學童的人數不夠,聽說很多學校都面臨關閉。而在我讀書的時候,情況完全相反。小孩子人數太多,多到教室都不夠。
我天性愛熱鬧,所以學校裡活躍的氛圍,讓我快活得不得了。只要人多,我便會興高采烈得如同過節一般。
無論是我喜歡讀的年級雜誌上,還是學校發給新生的傳單上,都印著「廣交朋友吧!」「和所有的同學一起友愛、快樂地玩耍!」這類話,給予了我難以想像的巨大希望。
我在幼兒園被莫名孤立,然而,我真誠地企盼在小學裡能交大量的朋友,而且要和每一個同班同學都成為好朋友。
努力有了成效,在進入小學後不久,我就有了朋友。我積極和許多不認識的孩子交談,又跟一些不太熟悉的朋友進一步搞好關係,逐步擴大朋友圈子。
然而,不知為何,這樣的交往都沒能持久。真的,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朋友們逐漸疏遠了我。為什麼他們不邀請我一起玩呢?在我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前,他們就把我逐出了圈子之外。
當時不管我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自豪地認為,自己屬於既不撒野也不任性的一類,難道是我的身上存在著連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缺點,因而遭到疏遠……
而清楚告訴我那答案的,是轉學來的正浩。
小學二年級的春天,正浩從東京轉到我們學校。
我的體型偏瘦長,而正浩則魁梧健壯,皮膚是淺黑色。光看外表,會覺得他這個人很難接近,不過,真說起話來,會發現他是一個愛笑的少年,很討人喜歡。
剛開始時,轉學來的正浩並沒受到全班的一致歡迎,理由其實很可笑:大阪這座城市,有過分介意東京的習慣。大阪人像約定俗成一樣,自說自話地將對方視作敵手,沒來由地擺出較量的架勢來。
這種想法而今弱化了許多,但在我還是小學生時,就算在孩子的世界裡,也對來自東京的人另眼相看。
簡直看不慣,真是招人厭的傢伙——同學們常趁正浩不在時,偷偷這麼說。他說話不使用關西方言,對於自己來自東京一事很得意(他的確有點這樣的傾向,也許他不過是出於對東京的思鄉之情),結果就成為了大家的攻擊對象。
剛剛轉學來到班上,有段時間正浩都獨來獨往。他肯定也很寂寞吧。而他很快以孩子特有的靈敏嗅覺,分辨出我也處於相同處境,於是便主動跟我說話。
我們難以置信地合得來。
他對我的處境一無所知,非常自然地與我相處,我也不必顧慮重重。沒過幾天,我們便開始以「小道」「小正」來稱呼對方。
自然地,他邀請我去他家玩。要說起來,我們住的地方雖然離大阪的繁華區很近,但卻說不上是很好的地段。他的媽媽大概也希望他在熟悉附近之前,先待在家裡玩,所以我們大多數情況都在他家玩。
他家在一條叫K的大路上,離我家非常遠。以學校為中心,我們兩家分別在相反方向的兩端。要是走路去的話,以我的速度,大概要二十多分鐘。
不過,就算花上這麼多時間,也十分有價值。因為他的媽媽,以及他在同一所學校讀五年級的姐姐,全都歡迎我。
他媽媽和他一樣,是個開朗愛笑的人。而他姐姐則正好相反,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她戴著的紅邊眼鏡與她很配。她跟我們一起玩「人生遊戲」,或者用撲克牌玩接龍。樂意的時候,她還常常會讀書給我們聽,我特別喜歡她的聲音。或許那個時候,我對她抱有某種淡淡的憧憬吧。
去得太頻繁了也不太好……我曾顧慮過這點,但待在正浩家時那種無拘無束的感覺,讓我很歡喜。每次我到他家拜訪,都很受歡迎,大家對我也很好。而且他家又是新房子,比起我那幾個破棚子湊在一起的家,可不在一個層次上。
我在他家最大的樂趣,就是「午後茶」時間。
說白了就是下午三點的零食時間。我以前聽說過這個詞,但在那之前,還從沒真正見識過。而他家端出來的,儘是不曾見到過的昂貴點心。要是我覺得這太高檔了實在難以伸手,他媽媽還會責怪我說,小孩子顧慮那麼多做什麼。
吃點心的時間,同時也是聊天的時間。
不管我們手頭在玩什麼,都會立刻中斷遊戲,聚集到客廳裡,然後悠閒地吃點心。這時候,正浩的姐姐也一定會來,加入我們的談話。
即使除去美味的點心不計,我依然還是喜歡這段時間。因為能見到正浩的姐姐。
有一次,趁他媽媽不在,我們開始大講起恐怖故事來。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這樣的稀奇古怪的都市傳說,所以話題的中心主要集中在德古拉、弗蘭肯斯坦之類的怪物身上。
這時,我突然想起「鐵橋人」的故事,便說給他們聽。那時候,我還沒意識到那不過是哥哥編出來的故事。
「小道,那是真的嗎?」聽完我的故事,正浩兩眼發光地看著我問,「那麼,車站旁邊那座很大的高架橋上也有嗎?」
「應該有。」
「好啊,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吧。」
小孩子對於這種事情沒什麼抵抗力,從古到今都一樣。我和正浩越說越來勁,甚至計劃下個星期六的下午一同去看。
「還是算了吧,正浩、小道你們都別去。」聽著我倆對話的姐姐終於插嘴了,「要是看到那個鐵橋人,一定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對吧?」她的話裡既有生氣的語調,也有害怕的成分,「而且那個怪物,一直一個人,感覺好可憐啊。」
當然,這只是隨著話題推移順勢而出的一句話。但對我來說,這句話卻包含著巨大的意義。因為我從沒意識到,原來還可以這樣體察事物。
沒錯。
孤獨的鐵橋人,與其說是令人恐懼的對象,其實更是悲哀的存在。
「說什麼啊,姐姐,你其實是怕了吧?」正浩揶揄道。
「我才不怕呢。」
就在姐姐逞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客廳門突然開了。正浩的媽媽為我們端來了第二杯牛奶。因為她手上端著餐盤,所以是用肩膀將門頂開的,因而發出的開門聲比平時要大。
與此同時,姐姐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坐在旁邊的我。
「怎麼啦?」他媽媽帶著一臉迷惑不解的表情問,而我們則放聲大笑起來。
正浩開玩笑說,我和他姐姐是般配的一對兒,他姐姐紅著臉,擺出一副準備揍弟弟的架勢。
至今,兒時那一刻的快樂記憶,依然銘刻在我心裡。而正因為如此,後來發生的事情,才將我徹底地打入了地獄的深淵。
那應該是七月初的事。
我們像往常一樣在學校約好了一起玩,這天我又去了正浩家。那天熱得可怕,整個城市彷彿要被太陽熔化一般。我頂著毒辣的太陽,趿著拖鞋朝正浩家走。當時還沒有多少高於兩層樓的建築,所以走在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世界的通天閣。
我到了他家,像往常那樣按了門鈴。回想起來,裝有這種東西的家庭在當時絕對罕見。他家的大門前撒了水,四周飄散著一股水泥的味道。
沒過一會,正浩來開門了。看起來,他似乎剛剛被罵了一頓,臉上帶著一絲陰沉。
「對不起,小道,我今天不能跟你玩了。」
「唉,你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就沒辦法啦。明天再玩吧。」
「不是,明天也不能玩了。」
「明天也有事嗎?」
這時,他姐姐從家裡出來,眉頭緊皺,好像很不開心。就在我準備開口跟她打招呼時,她非常不耐煩地開口了。
「你不要來煩我弟弟了,跟你這種人一起玩,搞得我們也被人看不起……今後,請你不要再來我們家了。」
那表情,和拒絕同我牽手的那個孩子的表情,相似得叫人害怕。幾天之前還親切地叫我「小道」的姐姐,現在居然冷淡地稱呼我「你這種人」,這讓我萬分震驚。
「對不起。」我道了歉。
雖然我也不知為何,卻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
這時候,出門買東西的正浩媽媽正好回來。她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一瞬間,我覺得她的表情好像在說「真是沒辦法啊」……
但下一秒,她卻一如往常地說了聲「我回來了」,便進了家。他媽媽裝作沒看見我。
「對不起,小道。」這麼說著,正浩輕輕關上大門。
正浩的家人以前不知道我們家的處境,肯定有人告訴他們:和那個孩子扯上關係不會有什麼好事……
也就是說,正浩和他的家人只用了三個多月,就融入了這片地區……
但是,我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
任何人都不希望捲入是非,都會選擇交往的對象。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不曾有過責怪或詛咒那些只想選擇中立的人。我沒有那麼傲慢。然而,對只想過普通生活的我來說,總被人嫌棄,實在很心寒。
我又沒了朋友。
當然,我家附近還有許多與我處境相同的孩子,但他們也已建立起了小團體,如今早已沒有供我容身的縫隙。有時候,哥哥會和朋友們帶我一起玩,但畢竟我與他們的年齡差太大,玩遊戲時,我難以跟上他們的腳步,很快就被冷落在一邊。
大概誰都記得吧,小學時代的一天感覺很長。有幾天,學校只有上午有課,從下午到傍晚都是孩子的自由時間。如果和朋友們一起玩,或許時間眨眼就過了,但獨自一人,便會顯得格外難熬。
我只能在外面徘徊。
有時候,我甚至走到兩站電車外的街區,在公園和偶然相遇的孩子們一起玩。有時我們能一起開心地玩耍,但那些孩子們很難稱得上是我的朋友。第二天,就算我去同一個公園,也不一定能碰上他們,而且就算碰上,他們肯不肯再跟我一同玩,也是未知數。
我簡直就像一個流浪漢。
**【第三話】
來說說我遇見美羽時的事情吧。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她名字的確切寫法。最開始聯想到的其實是「美和」①,但從頭一次見面起,我就覺得應該是美麗的羽翼,也就是美羽。
『①在日文裡「美羽」和「美和」的發音相同。』
不過,我不能否定,這可能是我在心中捏造出來的記憶。對於我來說,美羽和擁有美麗翅膀的蝴蝶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所以說,我們暫且叫她美羽吧。
我頭一次碰見美羽,是小學二年級的秋天。那時,十月已過了大半。
那天是星期三,地點是大阪市營的M陵園。
那座市營陵園在當地被人稱做A野墓地,地處市區,面積相當大,呈標準的長方形,寬兩百公尺,長四五百公尺。面朝馬路的一側圍著鐵絲網,而面朝住宅區的一側則是磚頭砌的牆。
這一天,我和平時一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路上。我的父母都在工作,其實待在家裡也未嘗不可,但我很討厭在不是雨天的日子把自己關在家中。追求陽光與風,一定是小孩子的本能。
我會走到A野墓地,是個純粹的偶然。不知不覺地,在尋覓不曾涉足的去處的途中,我走到了墓地近旁的路上。
越過鐵絲網朝裡面看了一會,我突然想進去看看,接著便立刻付諸了行動。也許有人奇怪,連「鐵橋人」都會害怕,為什麼會……不過事實上,只要親自前往,恐怕任誰都會動念入內一窺真面目的。再說那天天氣又好,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
我走進陵園,裡面大大小小的墓碑好像未來城市的縮影般,排列得整整齊齊。雖然不知道數量多少,但在孩童的眼中看來,墳墓彷彿綿亙不絕,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在大阪下町,建築之間的距離都很近,總有一種密密麻麻的感覺,墓地也彷彿受其影響,密度很高。
那座陵園的廣闊,讓幼小的我吃驚不已。從熱鬧非凡的通天閣步行五分鐘之處,竟然會有這樣的「亡者之國」。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墓碑,而且在一處安靜的住宅區旁邊,實在不可思議。
後來我才知道,A野墓地原本位於南邊千日前①(現在那地方人來人往,但過去是刑場),從明治時代開始,逐漸遷移到現在的地方。的確,認真觀察墓地的話,可以看見不少古老的墓碑。
『①大阪的地名。』
我懷著探險般的心情在陵園裡走。
陵園裡幾乎沒有樹,只有獻在墓前的花朵,給這個灰色空間塗上了一抹色彩。有些墓碑尖尖的,像火箭一樣,有些裝飾著如同神轎一樣的屋頂。在墓區裡,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窮人與富人的墓來。有些狹窄的地方硬塞著許多很小的墓,有的墓卻獨霸著能容納二十個窮人墓的大片空地。
墓地的盡頭,是幾座鐵絲網圍起來的大石碑,其中一座是警察的墓,似乎是殉職的人,或者是地位高的人,不過我不是特別清楚詳情。
在其旁邊,是一個奇妙的細長石碑,上面雕刻著「無緣佛」三個字。然而,那時候的我,完全不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喂!」
就在我抬頭看著石碑時,有人突然從後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下手的力道完全不像打招呼,重得讓人覺得很痛。我嚇得一躥三尺高。
「哎呀哎呀,嚇著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回過頭,只見一個高中生年紀的女孩正衝著我高興地笑。
她穿著一件白色上衣,外面披著淡櫻花色的薄外套,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裙子。頭髮剛過肩膀,左右梳成兩條辮子。膚色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呈現出健康的色澤。
「小弟弟,你知道這座大墳墓是什麼嗎?」
她的語氣好像確定我知道一樣。我抬頭望著石碑,腦海中一片混亂。
「這個墓叫無緣佛,是為那些死後沒人知道來歷、身份的人修的。」女人用如同導遊般的語調說。
她說起話來帶有一點關西腔,但對於我這樣的本地人來說,卻顯得頗為刺耳,聽起來有些不協調。一聽便知,這是來自外地的人,生硬地說著剛剛學來的關西話。
「不過說什麼『無緣』,你不覺得太刻薄嗎?人生在世,怎麼可能跟誰都沒緣呢?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說法了嗎?」
「這個……的確是啊。」
我有些緊張。因為這女人和當時很受歡迎的某長髮年輕女歌手長得很神似。要是她鬆開辮子,再穿上條連衣裙,恐怕我會分辨不出來吧。
「你是來掃墓的嗎?」女人將手插進薄外套的口袋,略帶羞澀地問。
「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只不過是心血來潮才進來的,「我隨便進來看看。」
「是嗎……站著說話多累,要坐嗎?」
我照她說的,在無緣佛石碑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女人也坐到我身邊。
「小弟弟你長得真可愛,幾年級啦?」
「二年級。」
「是嗎?個子挺高的嘛!我還以為你四年級呢……要吃糖嗎?」
女人從裙子口袋裡摸出大顆圓形糖果,分給我一顆。糖被女人捂得暖暖的。
「姐姐是來掃墓的嗎?」
「不,我也不是……怎麼說呢,我覺得待在這裡挺舒服的。」女人這麼說著,衝著我微微一笑,「對了,剛才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給嚇壞了吧?」
「那是當然啊,在墓地裡頭遭人猛拍一下肩膀,換誰都會嚇到啊。」
那一瞬間,自己大概驚叫了一聲吧。這麼想著,我突然覺得很害臊。就算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也會產生這種想法。
「其實,你的背影和我弟弟很像,所以我忍不住……」
「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嗯,所以說,你不要生氣哦。」
她說的關西話在我聽來,仍是十分怪異。
後來,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美羽,不是高中生,而是附近一家咖啡館裡的打工女。我也告訴她自己叫道雄,有個哥哥。
「嗯,你叫道雄啊……那,我可以叫你小道嗎?」
聽到美羽這麼說,我突然感到有些傷心。因為管我叫小道的,只有正浩和他姐姐。
「行啊,我的朋友也都這麼叫我。」緊張感逐漸消散後,我改用極為普通的口氣回答道。
「那麼小道,你跟我說說學校裡的事情吧。」
「學校裡的事情?」
「沒錯……今天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你朋友的事情。」
我不明白美羽問這個問題的用意,但她那雙大眼睛裡充滿了期待,我覺得不應該拒絕。
老實說,這問題讓我很苦惱。自從正浩不再跟我玩後,對我來說,學校就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場所了。
沒有人欺負我,也不是完全沒人肯搭理我。如果我主動開口,班上也有同學會跟我交談。所以從表面上看,我並沒有遭到孤立。
但實際上,我卻很孤獨。感覺到處都沒我的容身之所,光是待在教室裡都覺得痛苦。那時候,我的心境簡直就跟「鐵橋人」一模一樣。
換作現在,孩子以此為理由拒絕上學,倒也不是什麼怪事。但在那個年代,如果沒生大病,是絕對不會產生不去學校的念頭的,更不要說小毛病了……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這麼認為,所以學我還是去上的。
被美羽這麼一問,我發現沒有什麼內容可以分享給她。就算說那些班裡發生的事,那故事之中也沒有我的參與。
「你班上有好玩的同學嗎?」
「有啊,有一個叫良助君的……」
我想起有趣的事情,說那個經常逗全班同學大笑的良助君。我跟他同一個幼兒園畢業,所以關於我的過去,他知道得很詳細。雖然小學進了同一個班,我們兩人之間卻幾乎沒有說過話。
然而,在跟美羽講起他的事情時,不知何故我卻更改了事實,給自己分派了一個與他是要好朋友的角色。我也不明白為何如此。也許這麼講比較容易吧?又或者說,自己在內心深處真的這麼希望?
「那個孩子挺有意思的,不過小道也很有意思哦。」
美羽高興地聽著我的故事。被她表揚後,我越來越高興,開始一件又一件地講起學校裡發生的事。把那些自己旁觀的見聞,都當作自己的真實體驗說了出來。
很快,西邊的天空燃起了火燒雲。
「馬上就要天黑啦,小道你也得趕快回家囉。」
美羽提醒了一下不知道何時起開始喋喋不休的我。這就要和這個姐姐告別了嗎?我想著,心裡有些難過。
「小道說的事情都好有意思,下回再說給我聽。」隨後,美羽給了我一件我最希望得到的東西,「下個星期三,也到這裡來聊天好不好?」
我毫不猶豫地猛點頭。那時候的我,最盼望得到的東西,就是下次和我一起玩的約定。
**【第四話】
那之後,我每個星期三都在M陵園和美羽見面。
開始時,我們只是聊聊天,熟絡後,我們便開始在那廣闊的陵園中躲貓貓,追趕打鬧玩遊戲。如今,那座陵園中到處都設置著監視攝影機,搞不好就是因為有我和美羽那樣的可疑分子呢。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為什麼不覺得奇怪呢?不管她多麼喜歡小孩子,十八歲的女生為什麼會約一個小學二年級學生一起玩呢?
大概是因為年紀還小,當時的我還沒有足夠的智慧來考慮這麼深的問題,不過,有一個細節讓我覺得非常奇妙。
美羽從來沒讓我看見她離開。
星期三下午,我一般下了課後直接去陵園,而美羽幾乎每次都已經先我而到,她總是坐在無緣佛石碑旁邊的長椅上等我。接下來的三小時,她聽我講學校裡的各種事情,跟我玩各種遊戲,等到晚霞出現便提醒我回家。我們總是在陵園的入口處道別,美羽總是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離開。
我不斷地回頭,每次美羽都會抬起一隻手衝我揮別,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一直望著我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她家究竟住在哪裡呢?
頭一次相遇時,她說她家就在附近,卻沒告訴我具體在哪條街上。難道說,這裡面隱藏著什麼秘密嗎?
該不會……
也許她不是人類?我這麼胡思亂想著。雖然聽起來有些荒唐,不過對於小孩子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聯想。
或許,在那片廣闊的陵園中,有一座墓碑屬於一位名叫美羽的十八歲女性。還是說,其實在那座無緣佛的石碑下……
然而,就算真是如此,我也無所謂。那個時候的我,哪怕對方是「鐵橋人」,也願意跟他做朋友。應該說,像他們那樣的存在,反而讓我覺得更為親近。
不過親眼看到美羽時,這種妄想就徹底粉碎了。
她總是充滿了朝氣和活力,表情生動活潑。她睜大眼睛聽我說話,三不五時露出笑容。
每當看到她的臉,我都覺得非常幸福。她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我才不在乎呢。這麼想著,我幾乎從未打聽過她個人的事。就跟《白鶴報恩》①那個故事裡一樣,如果在知道真相的同時會失去她,那我情願就這麼被蒙在鼓裡。
『①日本的民間故事,《動物報恩譚》的其中一則。講述老翁幫助中了陷阱的白鶴,那隻白鶴變成人類女性的樣子來給老翁和他老婆報恩的故事。』
有一天,我和美羽在廣闊的陵園裡玩躲貓貓,玩了一會後,我們像平時那樣在無緣佛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休息。
「要吃巧克力嗎?」
美羽這麼說著,從小包裡取出一塊厚厚的巧克力。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美國的好時巧克力,不過當時很少有機會見到外國的零食,因此在我看來,那塊巧克力無比巨大。
「好大的巧克力!」
「昨天別人送給我的,我想正好給小道吃。」美羽的關西話依舊帶著奇妙的語調。
剝開包裝紙,美羽沒有半點猶豫就將巧克力從正中央一掰為二。折斷時,她還輕輕地叫了一聲「嘿喲」,聽起來分外可愛。
「今天天氣真好。」美羽坐在長椅上,將穿著拖鞋的雙腳毫無目的地輕輕搖來晃去,一面說道。
的確如她所說,陽光暖暖的,簡直讓人難以相信現在已是十一月。
「學校怎麼樣?」美羽像平時那樣問。
「很開心!對了,前幾天……」我像平時那樣,開始講學校裡發生的事情。
某個同班同學在吃午餐時講笑話,結果笑得把牛奶噴了出來,遭到了大家嘲笑。當然,實際上我跟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在我的講述中,我卻位於群體注目的中心。
「哈哈哈,小道的學校裡儘是些好玩的人呢。」
不知道事實真相的美羽,興致盎然地聽著我的故事。說起來,我對此也感到內疚。但是我這麼講著講著,不知不覺間彷彿覺得自己真的每天都過著如此快樂的日子,意外地感到心情振奮不已。
這時候,突然,我在眼角的餘光中捕捉到一個扇動著的白色物體。
「啊,是蝴蝶。」
那是一匹非常普通的菜粉蝶(正確的數法應該是一隻,可是我從小就習慣這個說法,還請原諒)。像是受到了溫暖陽光的引誘,它在無數的墓碑上方努力飛舞。
「笨蝴蝶……以為到春天了吧。」我不禁小聲嘀咕。
那個歲數的我,不過剛剛站在人生的入口,但卻為這隻冬天的蝴蝶感到悲哀。
我不知道菜青蟲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變身為蝴蝶,而它們一定錯以為自己的季節已經到來,於是慌慌張張地羽化成蝶。然而,在它出生之處既沒有花朵,也沒有朋友。結果,它們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僅此一次的貴重生命。
飛舞的蝴蝶在空中描繪出一道不規則的軌跡,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也是那樣。
我不得不遭受強加於己的輕蔑,沒有朋友,終日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我就是畏避眾目的「鐵橋人」,迷失的冬日之蝶。
「為什麼你說它笨?」美羽一臉疑惑。
「怎麼不笨了?生命只有一次,它卻錯把現在當春天,出生在這種季節……冒失鬼也該有點分寸。」
我這麼回答完,美羽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額頭,說:「你才是冒失鬼呢。」
「咦,為什麼?」
「那些蝴蝶並不是現在才剛剛出生哦,它是一直活到現在。」
「這怎麼可能?」
「真的哦。它在春天出生,度過夏天與秋天……一直在什麼地方活著,直到現在。」
我沒有立即相信美羽的話。
我是小孩子,但也知道蝴蝶的弱小。比紙還輕薄的翅膀,比任何昆蟲都柔軟的軀體,纖細的觸角,這是彷彿碰一下就會破碎的嬌嫩生物。若捕捉到手裡,它會立即死去。
「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們。蝴蝶其實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得多哦。」美羽用不道地的關西話說,「對啦,在我的故鄉,有一種蝴蝶樹。」
「蝴蝶樹?」
我想像的是能結出蝴蝶的樹,就像蘋果樹能結出蘋果一樣。
「準確地說,應該是停滿了蝴蝶的樹。在森林裡,少有人煙的地方……成千上萬的蝴蝶聚集在一棵樹上過冬,所以遠遠望去,就好像冬天也開滿了花。」
「蝴蝶能越冬嗎?」
「在我故鄉的話。」
這可真令人難以置信,那樣柔弱的生命,竟然能熬過寒冷的冬天。
「美羽姐姐,你的故鄉在哪裡?」我順口這麼問,而美羽臉上卻瞬間露出一絲陰雲。
「在很遠很遠的南方。」美羽的視線追隨著翩翩起舞的蝴蝶,一邊這麼回答。間隔了短暫的幾秒後,她又加上一句:「不過我已經回不去了。」
**【第五話】
我依舊無法相信蝴蝶能夠越冬。在我看來,蝴蝶絕對是弱小生物的頭號代表。
有一天,我到學校的教師辦公室去向老師請教。擔任班導師的女教師一時答不上,不過坐在她旁邊的一個中年男老師,卻很有興趣地插嘴進來。他不是班導師,是專門教自然課的老師。
「道雄,你曉得的還挺多嘛,這種蝴蝶真的有哦。」
那位老師就近抓來一張紙條,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紙遞給我。紙條上寫著「琉球青斑蝶」①幾個字,彷彿咒文一樣的蝴蝶名字。
『①本種又稱擬旖斑蝶,鱗翅目斑蝶科。頭胸部有白點,展翅75~85mm,翅膀表面黑褐色具淡青色條狀斑紋,前翅從翅基部向外有5條縱帶,縱帶外側有10個斑點。普遍分布於平地至低、中海拔山區。成蟲冬季有向南遷徙集體度冬的習性,飛行快速,常見集體訪花吸蜜。』
「告訴你很容易,不過最好還是你自己去查。去學校的圖書室,裡頭有昆蟲圖鑑。」
放學後,我興沖沖地跑去學校圖書室。翻開供小學生閱讀的昆蟲圖鑑,知道確實有一種名叫琉球青斑蝶的蝴蝶,會聚集在樹上過冬。文字說明旁有張不太清楚的照片,果然如美羽所說,看起來的確很像「長滿蝴蝶的樹」。
也許是為了激發小學生的學習興趣,那本昆蟲圖鑑上還有關於昆蟲小知識的邊欄。我從邊欄裡得知了「凍蝶」這個詞,意指能夠一直生存到寒冷季節的蝴蝶,在俳句裡面經常會使用到。
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們。蝴蝶其實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得多哦。
看到這個詞時,美羽的聲音彷彿在我耳邊響起。
我一向以為蝴蝶很弱小,沒想過它們竟然擁有這麼堅韌的生命力,我覺得心底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就在這時,正浩和班上的同學一起走進圖書室。那天是只對二、四、六年級開放借書的日子。
自從七月的那件事情以來,我和正浩之間出現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他無視我的存在,我也覺得和他碰面很痛苦。我已經認了命,所以經常會主動避開他。
在走進圖書室看到我的那一刻,正浩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我裝作沒有看見他的樣子,重新埋頭於手中的圖鑑。
沒想到幾分鐘之後,正浩離開一起來的朋友,跑過來跟我打招呼。不過他沒有稱呼我為「小道」。
「你在看什麼?」
我困惑不解,把書的封面給他看:「昆蟲圖鑑。」
「咦……你喜歡蟲子嗎?」
老實說,以前我並非特別喜歡昆蟲。但是,那段時間我的確喜歡上了蝴蝶。所以我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後來正浩被朋友們叫走了,但在時隔這麼久之後,又能跟他說上兩句話,讓我很高興。
接下來的星期三,我又見到了美羽。
那天,美羽帶來了我最不喜歡吃的彩糖,這是在果凍裡加入砂糖做成豆子形狀的點心。每粒糖豆大概通心粉大小,染著粉紅、橘黃等各種鮮艷的色彩。奇甜無比,只吃一顆,我就覺得腦子膩得暈乎乎的。這東西就和做法事時要吃的「落雁」①一樣,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鬼門關。
『①自古是日本三大點心之一。以優質糯米混合砂糖為原料,染色後乾燥製成。微微的甜味和纖細的口感,與日本綠茶是絕妙的搭配。因為水尾天皇見了覺得像「近江八景」的「稻田的落雁」,而以此為名。類似中國的雲片糕、桃片糕、綠豆糕。』
「我在圖鑑上看到蝴蝶樹了。」我用門牙一點點地磕著糖豆,一邊說。
既然收下了美羽給的糖豆,我自然不能不吃。
「真的?像你這樣有問題就去查,真是了不起!」美羽依舊用那毫無長進的關西話表揚我。
「那個叫琉球……青斑蝶的蝴蝶,對不對?生存在最南邊的島上。」
我說了那個島的名字,美羽聽天由命般地回答:「那個地方,是我的故鄉。今年夏天我到大阪來……來工作。」
「這樣啊。」
回想起來,美羽談起關於自己的事情,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的故鄉是個很好的地方。」
而後,美羽跟我講述她的故鄉如何美麗、如何漂亮。雖然我連那個島的確切位置都不知道,但是僅僅聽她的介紹,我便已覺得那是人世間的天堂。
「你為什麼要離開那麼好的地方呢……一直住在那裡不好嗎?」
「是啊,我也想回去了。」
聽我這麼說,美羽露出傷感的表情。上次我跟她見面時,她似乎說過,她已經回不了故鄉了。
「以前跟你提起過的……我有個弟弟,現在讀小學四年級,跟小道一樣可愛。」
我回想起頭一次與美羽相遇時的情景。因為我的背影和她弟弟很像,她才忍不住主動向我搭訕。
「其實那個孩子現在病了,腦子裡長了一個東西……為了治好那個病,得花很多錢。所以,我爸爸問別人借了好多錢。我得幫忙一起還錢才行。」
儘管說的是如此痛苦的事,美羽的表情看起來卻意外地平靜。但這一定是她強裝出來的吧,我想。
「可是美羽姐姐不是在咖啡店裡工作嗎?在咖啡店裡能賺很多錢嗎?」

「這個……賺不了多少錢啊。不過,我只能在那種地方工作。」
我想像著美羽身穿咖啡店制服的模樣,肯定和莉香娃娃一樣可愛吧。
「我也想去美羽的咖啡店看看。」
我這麼一說,美羽撲哧笑出聲來。
「這樣啊……等小道長大後再來吧。」
「不是大人就去不得嗎?」
「我們店只賣咖啡哦。不能喝不加牛奶和糖的黑咖啡的人,就不能進我們店。」
美羽這麼說,笑了。
**【第六話】
像這樣回憶與美羽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時,我才發現關於她的記憶其實很少。
我們在十月中旬頭一次相遇,十二月初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結果,在墓地見面總共也就七八回而已,不,沒準也許更少。
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中,有些短暫的相遇,甚至比一起廝守五十年更讓人難以忘懷。或許正是因為太短,所以印象才會那麼深刻,才會如此鮮明地銘刻在我心上。
和美羽一起在陵園裡奔跑遊玩的日子,已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最後那天,她哭泣著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時的體溫,以及她心跳的鼓動聲,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與美羽在陵園的快樂時光毫無預兆地結束了。如同剛才所說,那是十二月初的事。
那天也是星期三,我放學後回家一放下書包,便徑直奔向A野墓地。對那時的我來說,只有和美羽一同度過的時光,才是快樂的,每個星期我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每次美羽都會比我先到。然而那天,我卻先抵達了無緣佛的石碑旁。當時我還想,這樣一來就可以知道美羽究竟是從哪個方向來陵園的了。
我趴在墓地的鐵絲網上觀察著一旁的大馬路。這條路名叫A野路,是主幹線道路之一,路上車輛川流不息。後來沿著這條路又修建了一條高速公路,不過往來的車流卻絲毫沒有減少,估計是因為這條路連接著通天閣、動物園這樣的繁華地區吧。
沒過一會,美羽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路對面。
她果然不是幽靈嘛!
我稍稍鬆了口氣。要是美羽突然出現在陵園中,那可真有點恐怖……
美羽明白無疑是從左手轉角處出來的,那應該是她家所在的方向吧。
我決定在美羽抵達墓地前,老老實實等在長椅上。因為她可能不希望讓我知道她究竟從哪裡來。
這天,我在小賣部買了十日元三個的煎餅。因為平時總是吃美羽帶來的零食,我很過意不去,打算今天請她吃。三個不太好分,但把其中一個一分為二就好了。
美羽一定會很高興吧,我偷偷瞅著紙袋想。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鼻尖被什麼柔軟的東西碰了一下。
「哇!」
我急忙把頭撇開,想看個究竟。我拚命想把視線聚焦到那個動來動去的物體上,卻很難對準。
「啊,是蝴蝶!」
終於,我看清楚了,那是隻蝴蝶。沒錯,是一直倖存到冬季的凍蝶。
那隻蝴蝶看起來跟鳳蝶差不多,只不過本該是黃色的部分,變成了非常漂亮的藍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蝴蝶。不過我對此並未感到特別的疑惑,因為我對蝴蝶知之有限,並沒有到無所不知的程度。
蝴蝶大概喜歡墳墓吧?
這是我第二次在這裡看到凍蝶。或許它們是被墓碑前擺放的鮮花所吸引,才飛來此地的吧。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飛舞的蝴蝶,一邊在心裡祈求它能一直待到美羽來……
沒一會,美羽出現在了陵園入口。她立即發現了我,朝我快步走來。
「美羽姐姐,蝴蝶又飛來啦。」我對來到近旁的美羽說。
聽到我的話,美羽像被凍住了般,猛然停下腳步。她手中的小小拎包掉在地上,裝著大理石巧克力的鐵罐子從裡面咕嚕咕嚕地滾了出來。一定是專門帶來給我吃的吧。
「怎麼啦?」我問。
然而美羽沒有回答。她好像看到了什麼令人害怕的東西一樣,目光緊緊盯著那隻蝴蝶。
「這……是蝴蝶樹的蝴蝶呀。」終於,她痛苦地擠出這麼一句話。
這就是……琉球青斑蝶?
怎麼可能?這種蝴蝶只生活在溫暖的南方島嶼上。就算迷了路,也不可能飛到地處關西的大阪來。
「不會吧。」
我也仔細打量著蝴蝶。可惜,上次在圖鑑上看到的琉球青斑蝶究竟是什麼模樣,我已無法清楚地回憶起來。
而幾秒鐘後,發生了更叫人難以置信的事。
「……哲也。」
就在美羽對著蝴蝶這麼輕輕呼喚的一剎那,那隻蝴蝶卻突然消失在了空中。就在我們的眼前,如同融化在了冬日蒼白的陽光之中。
「消失了?」我急忙環顧四周。
我從圖書室裡的那本昆蟲圖鑑上得知,蝴蝶飛行的軌跡之所以不規則,是為了使鳥類和其他昆蟲難以捕捉它們。所以人的眼睛偶爾也會被唬弄。但身影突然消失、完全尋找不到,卻恐怕不大可能。這附近既沒有灌木叢,也沒有樹林。
「小道……剛剛那隻蝴蝶,也許是我弟弟哲也。」美羽愣愣地說,「那個孩子以前說過……等病治好了來看我……萬一不行了的話,他的心也要變成蝴蝶,飛來和我會面。」
說到這裡,美羽突然放聲大哭。毫不害羞,沒有顧慮,彷彿小孩子般咧著嘴痛哭起來。
「哲也……你是不是已經死了?為什麼不再堅持下去?」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只是一心想守候在她身旁,於是便怯生生地站到了她身邊。美羽突然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哲也,哲也!」
美羽的眼淚好像雨滴般落在我的頭上。我只好代替她那叫哲也的弟弟,一動不動地被她摟在懷裡。
沒錯,那隻蝴蝶……的確消失了……
我將數秒鐘之前親眼目睹的景象,反反覆覆在腦海裡重現。明明近在眼前的蝴蝶,卻像煙霧般消散在了空氣中,我可以確定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難道剛才的……當真是美羽的弟弟嗎?
我不可能知道這問題的答案。然而聽著美羽的哭泣,我也漸漸難過起來,跟著她一起放聲大哭,雖然我連她弟弟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第七話】
那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來我再也沒在A野墓地看到過美羽。就算我星期三等在陵園,她也再不曾來過。
也許,她的弟弟真的死了,她回故鄉參加葬禮了;或者她有別的事情要做,沒辦法抽空過來。我這麼想著,連續兩個星期三沒有等到之後,我開始在將近年末的街道上徘徊,尋找她的身影。
她並不是討厭我才不來的,只有這一點我能確定。
「謝謝你……小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哦。」
因為在看到幻影蝴蝶的那一天,哭完了之後,美羽不斷地對我說這句話,一邊親了親我的臉頰。
那時候,我雖然只是個八歲的少年,心裡卻產生了一個宏偉的目標——我想讓她幸福。
所以,我在街上尋找她的身影,也是極其自然的事。
找到美羽的地方,其實離A野墓地相當近。
那地方叫T新地,也就是過去的紅燈區。那裡至今依舊保留著過去的營業方式,這相當罕見,所以在好事者當中,屬於很有名的場所。
那裡排列著許多電影布景般的小房子,房門大開,女性好像商品擺設般坐在門口。即使天寒地凍,她們也裸露著肌膚,為了吸引來來往往的客人拚命露出微笑。近旁往往站著一個招呼客人的老太婆,賣力地跟過路的男人們搭話。
在四下尋找美羽時,我誤打誤撞地走進了街區的這一角落。
聽說很早以前,這一片地方由圍牆隔離而獨立成區,但如今已經成為普通的街區的一部分,誰都可以穿過那條小路。
當我看到這條街的時候,感受到了比發現A野墓地時更為強烈的震撼。因為我實在沒有料到,在家附近能夠步行前往的範圍之中,竟然有著如此脫離現實的場所。
當然,那地方究竟是做什麼買賣的,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對於年僅八歲的孩子來說,那是不可能理解的。每幢房子門前都懸掛著粉紅色的電燈。那燈光將白天的小路染上一抹淡淡的妖異顏色,讓我覺得很恐怖。
美羽就坐在派出所附近一棟小房子的門廳裡。她化著漂亮的妝,坐在粉紅色的燈下,如同洋娃娃一樣微笑著。
「美羽姐姐!」
發現她時,我實在難以按捺心中的喜悅,想也沒想就朝她衝去。她認出我後,露出了和以前不同的笑容。站在旁邊的老太婆皺著眉頭,朝我揮舞了幾下手,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定是「滾到一邊去」的意思。
這時,突然有人粗暴地拽住我的手臂。我一屁股坐倒在瀝青路面上,摔了個四仰八叉。
「搞什麼鬼,你這個小孩子在想什麼!不要妨礙我們做生意!」
我剛抬起頭,便有一個桌球拍般大的厚巴掌扇上來。我朝上面看了一眼,是個黑道上的漢子,他正兇神惡煞地俯視著我。
「這裡不是你這種小鬼隨便來玩的地方!趕快給我滾!」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男人一定已經手下留了情,但我依舊覺得頭腦昏昏的,耳朵裡也嗡嗡作響。
「小道。」美羽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耳中。不知何故,感覺離得很遠,彷彿頭上蒙了塊毛毯似的。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小道的。你今後不要再來這裡了。好好學習,做個了不起的人。」
我回過頭,只見美羽臉上露出似乎是憐憫我的表情,向著我呼喊。她身上薄薄的衣物將胸部的曲線勾勒得一清二楚。她是那麼美,美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原來美羽也是蝴蝶……
嗡嗡作響的腦袋一隅,隱隱約約傳來這個想法。
幾天後,新年來了。
恐怕說不上是見不到美羽的一種補償,但我的確收到了一份很美好的禮物。正月初二那天,正浩到我家來玩。
「小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自從夏天那次事情之後,正浩夾在不許他與我接近的家人和認為我是朋友的良心之間,好像也非常苦惱。
「別人怎麼說都沒關係,小道,你能不能再跟我做一回朋友啊?」這麼說著,他向我伸出右手,至今我都無法忘記他當時的表情。
「你的大阪話說得越來越好了。」
我這麼說著,握住了正浩的手。打那天起直到現在,他始終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至於美羽後來怎樣了,十分遺憾,我無從得知。
我依照她的忠告,在長大成人之前,沒有再靠近過那條小路。總算長到不會再被毆打的年齡後,我曾去幾家店裡打聽過,可是沒人知道她的下落。認真想來,我甚至都不能確定美羽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在什麼地方過著美好的生活。就像她自己說的,蝴蝶,其實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每當回想起她時,我都會陷入幻想。
在人們的視線無法企及的角落,比如潛藏在鐵橋的縫隙之間的怪物,一定不會是孤苦伶仃的。
此刻,一定有成千上萬的蝴蝶,正安靜地睡在那裡,等待著光輝燦爛新季節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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