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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終婆

花花飯 by 朱川凑人

2019-12-22 19:04

**【序】
讓我說件往事吧。
那是在距今大約四十年前發生的事,當時我還是個背著書包上小學的少女。
我出生成長在大阪一個叫T町的地方,離梅田車站走路大概十來分鐘的距離,附近就是天滿宮。這麼一說,大概不少人已猜到是哪裡了吧。
那一帶現在矗立著不少高層公寓、企業大廈,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不過事實上,只要繞到街後面就會發現,許多景物其實一直都保留著當年的面貌。
比如說那條人行道,某個冬日我和朋友打算去商店街玩,順著這條路飛跑時,不知為何踢飛了鞋,結果磕斷了乳牙的門牙;再比如說那家小廟,某個夏日當我正在外面玩得開心時,突然碰上雷陣雨,跑去廟裡躲雨時,不知不覺在裡面睡著了。如今專程回去看看,發現這些事物依舊以幾乎未變的模樣,默默地迎接著我。
不僅如此,商店街上以前我常去買圖畫本的文具店、在門口賣炸薯餅的肉店,雖然店主已更換成了老店主的下一代,外面的裝修也變時尚了些,不過還是昔日的老店。
只有我出生成長的那條巷子徹底沒了蹤影。修建高速公路時,它被徹底夷為了平地。
而只有那條巷子才是我所愛的大阪。
這裡可以稱為「破房子聚集地」,經歷了戰爭洗禮的公寓和「文化住宅」比鄰而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幾乎為零,雜亂、吵鬧,還帶著些怪異。
用個不大貼切的比喻,一想起那個地方,我就會不由得聯想起兒時自己家中的那個抽屜。
那是媽媽給我的專用空間,天生不喜歡丟東西的我,總是將所有的東西都往裡頭塞。喜歡的彈珠、紙做的人偶衣服、短得幾乎不能用的蠟筆等,全都一股腦兒地收藏在裡面。
那條巷子跟我的抽屜很像。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光明的還是陰暗的,所有東西全都糅合在一起。
當然,裡面也同樣有著人的生與死。
**【第一話】
從有名的0公園後的大路轉進洗照片店旁的小路,拐進一條細長的胡同,再朝左朝右轉過數個彎,就到那條巷子了。道路很窄,四個人並排就能賭上。路兩旁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許多小房子,如同某種動物的巢穴一般。
路面像是直接倒上水泥鋪築而成,路中央挖著一條深五公分、寬十公分左右的小溝。這條溝能將雨水以及居民們洗衣服倒出來的水引入下水道。偶爾會有人把做飯洗碗的水倒入水溝,所以路上始終飄著一股腐爛的臭氣。
我住在巷中數一數二的大公寓裡。
這是一幢水泥澆築的兩層建築,戰前修建的,也就是所謂的幾何式建築。現在回想起來,它的外觀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原因。它本來是當地有名的妓院,後來不知為何廢棄了,直接被拿來當成了公寓。
所以我家的公寓和普通的公寓有許多不同的地方。
走進大門,首先是個大廳般的空間,天花板極高。大廳正中,巨大的石質樓梯以一道美麗的曲線直通二樓;牆壁上雕刻著藤蔓的浮雕。不知道這地方以前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大廳的一端還有如同電影院售票處一樣的大櫃臺,我經常在那裡玩扮家家的遊戲。
如果我沒記錯,房間一共有八間,全都是九疊、十二疊之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面積。奇妙的是,每個房間都有兩扇門。那是因為它原本其實是兩個房間,只是中間的牆壁被敲掉了。通常,一般人家會封掉其中一扇門,不過我家很有趣,兩扇門都保留著。
既然會有妓院這種場所的存在,那麼這片地區應該不大適合小孩子成長吧。
不但面向民工的小酒館很多,還有不少店家的窗玻璃上都糊著紙,不知道裡面搞的是什麼買賣。不過,我曾經見過內衣一類衣服的女人從裡面出來,到外面丟垃圾,果然還是跟賣春有關係的店家。
另外還有一片區域聚集著只會說朝鮮話的人,又有成天都用擴音器大放鄉村歌曲的雜貨店。現在想起來,那條巷子讓人感覺簡直不像是在日本。
特別是那家做雞肉買賣的店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家半露天的工廠,幾個人穿著相同的白袍,以非常熟練的刀法肢解著案板上的死雞。
每次我從旁邊經過時,都會被那精湛的手法吸引。在那裡工作的一個叔叔只要有人圍觀,就會特別來勁。他將拔光了毛、略呈粉紅色的死雞放在案板上,切開肚皮,然後耐心地告訴我,這是心臟,這是雞肫。
他從雞肚皮裡一樣接一樣地拿出內臟,每一樣都散發著美麗的光芒,就跟看魔術表演一樣。要是叔叔心情好,還會找張報紙給我包一把雞雜。每次我把雞雜拿回家,媽媽都很高興。
就像這樣,那條巷子中充滿了獨特的氛圍。雖然偶爾會聽到激烈的喧譁與怒罵聲,不過大致上,巷子裡的人都很友好,也會互相幫助。且不提那裡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本來也是特別喜歡那種雜亂無章、不明就裡的氛圍的。
我的父母都在巷子裡的一家小運輸店工作。店是爸爸的一個親戚經營的,媽媽在那裡負責行政事務,爸爸則騎機動三輪車送貨。具體原因不清楚,我的父母似乎有無法在故鄉生活下去的理由,才投靠了那家店的店長,搬到大阪來了。
店長是個非常好的人。兩條眉毛呈八字形往下垮,看起來好像總是在發愁。他和後來大受歡迎的電視節目《飛飛鼠》裡的那隻老鼠一模一樣。他人很善良,又喜歡孩子,還特別寵愛當時年幼的我。由於他時常給我買些零食、圖畫書,我甚至還想,要是十天裡有一天能當店長家的孩子該多好。
店長當時年近五十,卻沒有老婆,聽說過去曾有過,但後來離家出走了。
這令我十分奇怪。現在的我,當然明白夫婦之間會有各種問題。不過在當時,我完全無法理解那位離家出走的老婆的想法。店長人這麼好,為什麼……
我問過爸爸許多次,可他總是對這件事避而不談。只不過有一次,因為喝醉酒,他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個嘛,有那個嚇死人的婆婆,換誰都要跑啊。」
這個回答讓我覺得非常在理。
店長有一位年過七旬的老母,光看外表就夠讓人害怕了。
我一般總叫她為「阿姨」。她的臉上早已布滿了與年齡相稱的皺紋,頭髮也一根不剩地全白了,叫「婆婆」會更貼切一些,然而,我卻總覺得沒辦法這麼輕易叫出口。和她的兒子正相反,她沒有半點讓人親近的感覺。
阿姨人很胖,聲音洪亮,眉毛濃密,大大的眼睛裡帶著銳利的光芒,扁平的獅鼻配上那張大嘴,簡直就跟神社門前的石獅子沒有區別。光看一眼就知道她脾氣肯定不好,要是激怒了她,保準沒什麼好結果。
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了,婆媳愛吵架的事情自然有所耳聞。店長的老婆肯定也因為和阿姨鬧得不愉快,才離家出走吧。我是這麼理解爸爸那句話的。
但是,阿姨的「恐怖」根本沒有那麼簡單。
在八歲時,我才正確地理解了爸爸的那句話,那是同公寓的叔叔去世時的事。
那個叔叔住在我家隔壁。
我已不記得他是做什麼工作的了,只是不管什麼時候見到他,他的臉色總跟公園裡的紅土一樣,眼裡充滿了憂鬱的混濁,體型像螳螂一樣細長,身上總是帶著神經質的感覺。
叔叔家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叫小清。寬額頭細長眼,給人留下的印象比較深。她和我關係特別好,我們經常一同去天滿宮,或在公寓的走廊裡玩扮家家的遊戲。
「我爸爸他老是喝酒,大概活不久了。」
我們一起玩時,小清總是這麼說。我覺得這種說法太無情,所以每次只要她這麼一說,我就會問:「那可是你爸爸哦,你這麼說不難過啊?」
而小清的回答總是同一句話。
「才不難過呢。那種一喝酒就打人的爸爸,還不如沒有的好。」
的確,那叔叔是出了名的喜歡喝酒。
要是喝了酒只是話多也就算了,他卻是愛發酒瘋,一喝醉就要動手的類型。他要是醉了,周圍的鄰居一下全成了敵人,不管對誰他都會破口大罵,惹得大家都不開心。平時明明是個老實人,只要沾了點酒精,立刻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鄰居們都覺得棘手,他的家人就更是受盡了苦難吧!好多次我都看到,小清和她媽媽被叔叔揍後,臉上腫起老大一塊。考慮到這些事情,小清會那麼無情倒也無可厚非。
我記得那應該是小學三年級夏天的某個晚上。
小清的爸爸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時值深夜,我被開進巷子裡來的救護車的警笛聲吵醒。順便一提,那時候救護車的警笛聲可不是現在這種有韻律的調子,而是單調的「嗚——嗚——」聲,十分吵人。
「聽說吐了好多血哦。」
「還說那血,跟泥巴一樣黑漆漆的。」
公寓裡的居民們這麼交頭接耳地說著。
透過半掩的房門,我看見叔叔被擔架抬走了。在昏暗的白熾燈下,他毫無血色的臉透出櫻樹樹葉背面那種慘綠的顏色。
小清一臉不安地跟在後面,看見我時,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比起爸爸病重本身,彷彿半夜引起這麼大的騷動,更讓她感到羞恥。
「這一回,他估計是真的不行了吧!」
目送著救護車遠去,我的父母這麼小聲地互相交談著。
我雖然覺得叔叔很可憐,不過,想到這麼一來小清就不會再被打了,心裡確實也鬆了一口氣。
然而兩天後的中午,叔叔回來了。
他被放在二輪車上,從附近的醫院運回了公寓。雖然他全身無力,動彈不得,不過還有一口氣。
那輛二輪車是附近廢鐵店運東西用的,車邊跟著小清和她媽媽。叔叔縮在裝滿了生鏽的鐵絲捆與車輪蓋的箱子之間,看起來極其瘦小。
「叔叔他好了?」我有點吃驚地問。
小清憤然回答:「才不是……是被醫院趕出來了。」
我聽她說完後才知道,其實事情很簡單。
醫院是治病的地方。但叔叔的身體已到了醫生們無能為力的地步,除了等死別無他法,再待在醫院也沒什麼意義。以此為理由,醫院要求他出院。
「一定是覺得我們窮,所以不把我們當人看。」小清說著,眼裡含滿了淚水。
當時我也這麼認為,在過了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也聽說過類似的事情。或許這事與貧窮與否並沒有直接關係,從醫院的角度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也說不定。
住在附近的男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叔叔抬回公寓的房間。他幾乎沒有意識,手腳細得跟白骨一樣。
即使現在想來,那之後的幾天也的確很要命。
雖然醫生放棄了,但是叔叔卻沒有輕易死掉。不僅沒有死,他偶爾還會恢復意識,然後痛苦地大聲呻吟。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推開老舊木門時的軋軋聲,並不像是在說什麼有意義的句子,然而認真仔細地聽來,卻能聽到像是「畜生」「混帳」之類的詞。就算身體很虛弱,他依舊詛咒著這世界與自己的命運。光是聽著他的聲音,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像要裂開一般。
「是不是把運輸店那家的婆婆喊來比較好?」叔叔回來後過了幾天,公寓裡的居民們一同來到我家,這麼建議道。
那時候,爸爸在公寓的居民中算年輕一輩,卻受大家信賴,人又熱心,所以,雖然他不是正式的管理員,但是樓裡的居民遇到問題,還是愛找他商量。
「這個應該由他愛人決定。」爸爸抱著手臂,面帶難色地回答說。
我覺得很奇怪。這種時候把那個店長的母親叫來做什麼?那個阿姨看起來又不像醫生,難道她能清除小清爸爸的痛苦嗎?我可看不出來。
我這麼想著,繼續聽他們說,結果事情越來越地不可思議起來。我的爸爸,還有公寓裡的其他居民,有時管那個阿姨叫「送終婆」。
送終婆——我不知道日語裡是不是真有這個詞,究竟該寫成什麼樣的漢字?那時候,小賣部裡有一種叫「牛奶棒」①的冰糕(要說起來,這種冰糕真像名字那樣,就是把牛奶凍成棒),我想這個送終婆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吧。
『①在日語裡,「棒」與「婆」的發音相同。』
很快,大人們就將小清的媽媽叫來,然後小聲地跟她商量。小清的媽媽好像早就在等這一刻似的,立刻點了頭。
於是那天傍晚,阿姨就來到公寓裡。
爸爸他們本來想讓她在一樓的空房間裡休息休息,阿姨卻像嫌麻煩一樣,擺了擺肥肥的手掌。
「不好意思,趕快搞完吧……我還有想看的電視節目。」
阿姨這麼說著,在顏色鮮艷的泡泡花紋上衣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外套,像深山裡的修行僧穿的半透明衣服。領口上縫著奇妙花紋,布料閃爍著光芒。這應該是送終婆的制服吧。她的手上拿著大顆紫水晶串成的念珠。
我遠遠地望著阿姨。根本就猜不出來究竟要發生什麼事。
「美佐子,能過來幫我忙嗎?」
阿姨發現了我的存在,招手示意我過去。究竟是幫什麼忙呢?我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阿姨身邊。
然而,我的父母卻慌張了起來。
「阿姨呀,這還是算了吧。這個孩子,才八歲啊。」媽媽一把抱住我的頭,用力按在她的胸口不肯放手。
「這和年紀大小沒關係。我在她這麼大時,就已經給前代當助手了。」
從「前代」這個詞來看,這個所謂的送終婆,似乎是代代相傳的。
「不管什麼事情,都是個經驗嘛。美佐子,你過來。」
阿姨的口氣很強硬,根本就不容旁人反駁。媽媽沒辦法,只好鬆開我,讓我到阿姨面前。
「你用手把耳朵堵上。」
我照她說的,用兩手將耳朵捂上。
「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
我聽見她這麼說。不管怎麼用手捂住耳朵,多少都是能聽見一些。就在我回答說能聽見一點時,阿姨突然用力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
「笨得很,不能再用點力氣捂好啊!」
我慌忙加大了手上的力氣,直到周圍的聲音一點都傳不進來為止。阿姨衝著我說了些什麼,我完全聽不見。
終於,阿姨很粗暴地將我的兩隻手拉開,問道:「剛剛什麼都沒聽到,是不是?」
我點點頭,她很滿足地咕噥了兩聲「好」。
「聽好,美佐子,一會進屋,我叫你把耳朵堵起來,你就像剛才那樣用力把耳朵捂好。要是不好好捂……」阿姨彎下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睛,「你也會死。」
那張本來就跟石獅子很像的臉如今越來越嚴肅起來,看來她真的沒開玩笑。
我有些不安,抬頭看向爸爸。
「沒關係,美佐子,只要照著阿姨的話做,就不會有事。」
爸爸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掛著擔心的神色。媽媽沒辦法冷靜下來,已是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
「好,拿著這個。」
阿姨交給我一個像咖啡杯托盤的小銅鈸。摸起來像是銅做的,似乎已經使用了很長時間,上頭呈現出干柿子般的顏色。
「你敲三下來聽聽。」
我照吩咐敲了三下,小銅鈸發出低低薄薄的單調聲音。與其用這個,還不如敲鍋蓋呢,發出的聲音要比這好聽多了。
「嗯,很好。大家聽好了,剛才的聲音就算是信號。」
阿姨用強硬的聲音對聚集在周圍的人說。
**【第二話】
然後,我和阿姨就進入小清他們的房間。
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
「真噁心……」阿姨小聲嘀咕道。
叔叔蓋著被褥躺在房間的角落裡。枕頭邊上放著個洗臉盆,裡面有半盆赤黑色的液體,像在墨汁裡混入了紅色顏料一樣。
「那就拜託你了。」守在叔叔身旁的小清媽媽衝著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們兩個出去吧!一會這個孩子要敲鏘鏘,你們一聽到聲音,就趕快把耳朵堵好。」
這時候我才頭一次知道,自己手上的這面小銅鈸叫做「鏘鏘」。
「小美,拜託你了。」離開房間時,小清輕輕地用手在我的肩膀上搭了一下。
於是,房間中就只剩下我和阿姨。當然,作為當事人的叔叔也在,不過看他的狀態不像是能說話的模樣。
「畜生……殺死你……」
老實說,那時,叔叔的狀態簡直慘不忍睹。大概是身體某處痛得很,他躺在薄薄的被褥上,一邊咒罵著,一邊來回滾個不停。然而,因為沒什麼力氣,他的動作極為虛弱。
我見過叔叔健康時的樣子,所以對於他的衰弱感到無比恐懼。人類竟然會變成這樣,這是我頭一次知道這麼殘酷的事實。
我坐在離阿姨一段距離的地方,望著叔叔。
「美佐子,害怕嗎?」阿姨靜靜地問。
我的確有些害怕,但我更覺得叔叔可憐。醫生甩手不管,意思是叔叔沒有好起來的可能了。這麼一來,現在的痛苦都是為什麼才受的呢?這難道不是毫無意義的痛苦和難受嗎?
我這麼回答後,阿姨滿意地點了點頭。
「果然你這個孩子有靈性,就跟我想的一樣。」阿姨手中捻著紫水晶念珠說,「美佐子,你聽說過『言靈』嗎?」
我搖了搖頭。當時我才八歲,連分數都還無法徹底理解。
「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以後再跟你說,語言可是有神奇力量的,只不過普通人不曉得就是了。」阿姨用力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現在我就讓叔叔他好受些。要說怎麼做,我會讓他聽我說話。只要聽了那些句子,叔叔他就會舒服些。不過,剛剛我也說過了,你不能聽。要是你聽了,事情就麻煩了。」阿姨一邊拍著我的臉頰,一邊說。
雖然我覺得她這應該是想表現對我的關心,但是實在拍得有點痛。
阿姨讓我坐在房間入口附近,自己則在叔叔的枕邊坐下,捻著念珠,嘴裡低聲唸著經文一樣的東西。
「去你媽的,老太婆,老子還沒死呢。你念什麼經?」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叔叔卻恨恨地咒罵著阿姨。
「現在我會讓你舒服點,請你平下心來。」阿姨的口氣分外溫和,跟之前相比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美佐子,敲鏘鏘。用點力氣,敲三下。」
於是我照她說的,用力敲了三下小銅鈸。門外公寓居民們的說話聲頓時消失了。
「好,你也把耳朵堵上。用力堵緊了,絕對不能聽到。」
我像剛才那樣,用力捂住了耳朵。只見阿姨低頭湊近叔叔耳邊,近得彷彿親吻般。
「……」
然後她說了些什麼。那句子相當長,我保持捂耳朵的姿勢近一分鐘。
在這一分鐘裡,叔叔就跟被釣上岸的魚一樣,上下左右不停地掙扎。後來,我在電視節目裡看到過退除惡靈的儀式,和眼前的這一幕十分相似。
這中間,叔叔的身體怪異地向後彎成弓形,最後全身力氣像被突然抽掉了般,一動也不動了。本來一直看著他的阿姨,這時候回過頭,對我比了個鬆開耳朵的手勢。我按照她的意思,將手拿開。
「敲鏘鏘,三下。」
我跟剛才一樣敲了三下小銅鈸。房間門猛地打開了,小清和她媽媽衝了進來。在她們身後,我看到父母的臉上寫滿了不安。
「美佐子,你過來。」阿姨一邊將念珠放回手提包,一邊叫喚我道。
我誠惶誠恐地走到床邊,只見叔叔一臉安詳平靜,剛才那些瘋狂就好像幻象一樣。
「小美,謝謝你了。」從叔叔口中冒出來的話很溫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為什麼人能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呢?我覺得好奇怪。不過,看到叔叔又恢復到沒喝酒時的溫柔、親切,讓我很高興。
「爸爸。」小清和她媽媽也來到床邊。
「哦,春江、清子……我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親愛的,你難受嗎?」
「嗯,不痛也不癢。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舒服得很。有點想睡覺。」叔叔這麼說著,朝兩人伸出細瘦的手臂。
「清子,對不起,爸爸一直對你不好,所以才糟了這懲罰。對不起,我真是個不稱職的爸爸。」
「才不是。爸爸,你不要死。」
說討厭爸爸的小清,此刻緊緊地抓住那雙細細的手臂。我看著這一幕,只覺得胸口憋悶得難受。
「自作自受啊……」
叔叔說完這句話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如同蠟燭的火焰慢慢熄滅一樣,叔叔平穩而安詳地去世了。
**【第三話】
後來,阿姨在我家屋裡喝了一點酒。據說在工作之後,她都要喝酒。
「怎麼樣?了不起吧!」
我也被硬灌了酒。不過,也只是在橙汁裡面加了幾滴日本酒而已。
「阿姨,你比醫生還厲害……就跟魔法師一樣。」我把自己的想法直說了出來。那時候的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
既不用打針又不用吃藥,那個痛苦萬分的叔叔像被趕走了附身的惡靈一般,安靜了下來,這的確是太不可思議了。雖然他還是死了,但小清最後能和溫柔的爸爸說說話,實在是太好了。
「那個……的確跟魔法差不多。」阿姨小口抿著酒杯裡的酒,回答說。
「阿姨啊,你別說了,不要再跟美佐子說這些了,行不行?」
跟我坐在同一張桌邊的爸爸,故意用開朗的聲音打斷了我們,他似乎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這些事情說太多也沒什麼好處啊!」
「治郎,你給我閉嘴,我可是很中意這個孩子哦!」
聽到阿姨強硬的回答,爸爸沉默著低下了頭。爸爸並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但依舊頂不過身為長輩的阿姨。
「美佐子,你聽說過『言靈』沒?」
我想起剛才她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言靈?幽靈的話倒是聽說過。」
「笨,我是說言靈。」阿姨晃著身子笑了起來,「你還是個小孩子,就不跟你說太難的了。其實語言包含的力量,比一般人想像的要強大得多。」
「這個我曉得。我在學校賽跑時,班上的同學大喊加油加油,我就能打起勁來,跑得也更快。」
我回憶起幾天前在體育課上跑接力賽的事情,便這麼回答。我自己覺得不算離譜,不過這不是正確答案。
「和那個又有點不一樣。美佐子是聽到大家的加油聲後,自己在心裡湧現力氣。阿姨我說的,是更像咒文一類的東西。」
聽到「咒文」兩個字,我只覺得心裡一陣激動。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哪個女孩子沒憧憬過魔法師。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咒文。喚雨的咒文、生火的咒文、燒水的咒文……沒有什麼事情是言靈做不到的。」
阿姨突然說出如此讓人驚訝的話。雖然我也在電視、漫畫上看過類似的故事,但從大人嘴裡,而且還是從面目可怖的阿姨口中聽到這種話,更讓人覺得出乎意料。
「不過,現在一切都變方便了,那些咒文基本被人忘光了。這是當然囉,要點火,劃根火柴就行了;要燒水,把水壺放到爐子上就成了。就算不借用咒文的力量,自己稍微動下手也能辦到。嗯,不過還做不到喚雨。」
我不經意間扭過頭,意識到同樣坐在桌邊的爸爸此刻就要哭出來了。難道說,他並不希望我和阿姨說話?站在房間角落裡的媽媽也同樣帶著一副焦慮的神情。
阿姨的話,也許我不聽比較好嗎?
雖然這麼想,但我卻沒能拒絕,說不定這也是言靈的力量呢。
「現在幾乎沒人曉得這些咒文。阿姨我其實也只曉得一個咒文,就是剛剛我念給叔叔聽的那個。」
「我懂了……那是讓身體變舒服的咒文,是嗎?」
我這麼說完,阿姨略微咧了咧嘴。
「不是什麼好咒語……那是殺人的咒文。」
房間裡的空氣瞬間凝結了起來。
「你聽好了,不管是什麼生物,活著時,靈魂和身體都緊緊結合在一起,這就是活著的本質。但是,年紀大了,或者身體不好了,將身體和靈魂連接在一起的紐帶就會斷。而這就是我們說的死亡。」
我想起剛才目睹叔叔臨終時的場面。也就是說,身體與靈魂之間的紐帶一旦被切斷,就會像那樣動彈不得。
「所有的生物,生老病死最好都順其自然。但是,像叔叔那樣,因為身體的折磨而痛苦掙扎,實在太可憐了。像那樣全身又痛,腦子也轉不動,光是看著就難受。所以才用咒文讓他舒服一些。」
在死之前,叔叔的確又變回了以往那個溫柔和藹的人。那是阿姨咒文的力量嗎?
「言靈這種東西可是相當厲害的。你要問為什麼……這就沒什麼道理可講了。就像把砂糖倒入水裡就會溶化,把枯葉子投到火裡就會燃燒一樣,是天理。只要聽了那咒文,身體就會放棄繼續生存。」
這時候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反覆強調要捂緊耳朵。要是不小心聽到了咒文,那我也……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只覺得背上躥過一道寒氣,皮膚好像都被揭掉了一層似的。
「所以說,在聽到那句話後,叔叔的身體就死了。身體和靈魂的紐帶斷了,所以才感覺不到痛苦和難受。」
「但是,叔叔在那之後,不是還說了話,還笑了嗎?」
「這就是這個咒文的好處了……雖然身體死了,但靈魂要出竅還需要些時間。靈魂這種東西,不像氣球那樣輕飄飄的。身體雖然死了,靈魂卻像漏雨一樣,一點一點從身體裡頭抽出來。所以身體死了後,可以既不痛苦又不難受,像平常那樣度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只要腦殼兒沒壞,當然就能說話。」阿姨說著,從手提包裡摸出一根菸,點上火。
「不過,他們大多曉得自己不行了。一般來說,大部分人在解脫後,會像那樣進行臨終道別……比起充滿痛苦的死亡,這要好上無數倍。」
這時候,我才頭一次理解,為什麼大家叫阿姨為「送終婆」,這個詞的意思是指將人送往那個世界的婆婆。
聽完阿姨的話,我想到,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工作。可能的話,我可不想和它扯上什麼關係,不過我做夢也沒料到,自己最後竟然被任命為阿姨的繼承人。
**【第四話】
後來聽說,「送終婆」原本是爸爸老家那邊家傳的職業。至於這職業究竟是怎麼出現,又發揮著怎樣的作用,則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在這裡我們暫且不多說。總之,這份職業只有女性可以繼承,所以在過去也叫做「送終女」。
不過,要繼承這個職位,並不需要特別的資格或者能力。只要能記住殺死身體的「送終語」就足夠了。這句話只在擔任這份職責的人之間代代流傳,是不傳外人的秘法。
因為擔任這一職責的人擁有非常可怕的能力,所以,通常必須經過十分嚴格的挑選才能當上,而大部分都是由經歷過人情世故的高齡者擔當。又或者說,這可能是因為擔任這一職責的人,通常會被他人忌諱,年輕女人一般儘量不碰,所以才總選年長的女性?總之,「送終女」的稱呼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送終婆婆」,最後變成了「送終婆」。
不過,這些大都是我成年後從爸爸那裡聽來的,當時的我根本沒搞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我對此事的認識,只停留在自己被知曉奇怪咒文的親戚阿姨看中,然後成為了她的弟子。
沒錯,從送走小清爸爸的那件事後,我變成了阿姨的助手。
聽說阿姨本來覺得除了我以外,家族裡的親戚中沒有可以擔任送終婆重任的女性。這話講得並不讓人感到不舒服,只是我懷疑,其實我被選中,只是我們兩家住得比較近罷了。雖然反對,但我的父母好像早就知道此事,說不定他們還商量過吧。不過現在他們都已去了那個世界,我自然沒辦法再確認。
於是不論情願與否,我就這樣成了阿姨的助手。知道「送終婆」存在的人,本來就很有限,所以,其實也沒有多少工作。大概每三個月左右一次,會有人叫阿姨去工作,我便一同前往。當然,念咒語的是阿姨,我只負責敲鏘鏘而已。
老實說,最開始時我覺得有些害怕。
那個時候我畢竟才八歲,還是個孩子。人的臨終與死亡,看多了並非好事。剛剛還在呼吸的人,眼看著漸漸不動了,這樣的畫面對於幼小的我來說,的確太過殘忍。
大概阿姨也這麼覺得,所以當念誦咒語的儀式一結束,她會叫我馬上離開,但我更害怕一個人,小孩子還真是麻煩啊。
不過要說的話,咒語的威力的確很可怕。不管是什麼狀態下的瀕死者,咒語都會發揮出同樣的效果。若不親眼所見,恐怕很難相信。當親眼看到其不可思議時,應該沒人會不相信言靈的存在及其神秘性吧。
有瀕死經歷的人應該都知道,因疾病而死的人,很少會在死前還有清晰的意識。通常,病人的意識早已模糊,處在昏睡之中,然後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停止呼吸。
然而,要是阿姨念咒語,雖然幾分鐘後病人會死去,但卻能從一切痛苦中解放出來,擁有最後一段頭腦清晰的時間。
大部分的人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會向聚集在周圍的人們道謝,拜託他們處理後事,向家人們告別,最後在人生無憾的滿足中死去。大概他們已理解自己的時間已盡,於是接受了一切。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感到「送終婆」的工作對於人類來說,還是有意義的。或許阿姨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一點,才將還是孩子的我一同帶去吧。
比如說,一個住在蘆屋的少年,當時他只有七歲,天生腎臟有問題,醫生說他活不長。從小他就以透析治療度日,用他媽媽的話來說,「這孩子簡直是為受苦才出生」。
一個春和日麗的日子,我和阿姨被請到他家。
真不愧是高級住宅區,光是院子就有我家那前妓院公寓的三四倍大小。
我們到達那裡時,少年正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已經氣若遊絲了。雖然醫生剛為他打了針,不過不管誰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已快走到盡頭。
我待在房間的角落裡,環顧奢華的房間。少年的爸爸是著名大企業的社長,這房子真是闊氣到沒話說。寬敞的花園裡栽著櫻花樹,此刻盛開得如同粉紅色的雲朵。
但不管有多少錢,那個孩子肯定也感覺不到絲毫幸福吧。
我看著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少年,這麼想著。幼小的心靈,深深感覺到死亡的無情。
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的生命之火就要熄滅了。少年失去了意識,偶爾發出痛苦的呻吟,臉上布滿了汗水。他的媽媽在一旁緊握著他的手,不斷地呼喊著兒子的名字,大顆大顆的眼淚接連不斷地奪眶而出。
最終到了該我們出場的時候。
和平時一樣,我們讓所有人都離開房間,然後我敲響了鏘鏘。我還記得當時因為怕吵到少年,所以沒太用力,結果被阿姨臭罵了一頓。
阿姨念完咒語後沒過幾秒,少年突然睜開眼睛。
「我的病好了嗎?」面對衝進屋的雙親,少年這麼問,「不曉得為什麼,身子好輕好輕哦!病好了啊!」
少年的媽媽兩眼飽含著淚水,像是贊同般點了點頭。
感覺身體輕盈,那是因為身體與靈魂的紐帶已被切斷。他的身體現在已經死了。
「爸爸、媽媽,你們看!」
下一秒鐘,大家都大吃一驚。少年光著腳,躍過房間的窗戶,跳進了花園。
「你們看!你們看!我會這個!」
這麼說著,少年在寬闊的草坪上翻起跟斗。他歡快地笑著叫著,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跟斗。
不知道翻了多少個跟斗,少年蜷起來的身體突然鬆開,然後倒在了草地上。他的父母趕緊跑過去,只見少年臉上掛著快樂的笑容,人卻已斷氣。
他一定是經常躺在床上看著庭院,想像自己開心地跳躍、奔跑。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最後能實現心願,一定很幸福。
少年的媽媽抱著兒子坐在花園裡,放聲大哭。我也不禁落下眼淚。然而,那之後,他的媽媽卻衝著阿姨尖銳而嚴厲地罵了一個詞,讓我至今都無法忘記。
「殺人犯!」
阿姨好像早已習慣被人這麼指責一般,只是默默地雙手合十。
我突然覺得阿姨很可憐。原來,「送終婆」是個孤獨而寂寞的職業。
**【第五話】
就這樣,我成了阿姨的助手。
每次出門,多少會得到一些報酬,加上我也逐漸習慣了臨終場合的氛圍,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辛苦。相反,有時候我很懷疑,只需要敲鏘鏘的自己,是否真有必要一同前去。
有一天,工作歸來後,兩人順路去吃大阪的名小吃土手燒。我終於下了決定開口詢問道:「阿姨,那個工作,真的需要我去嗎?」
「老實說,不太需要。」阿姨喝著酒,回答得特別乾脆,「我自己也有兩隻手,也可以自己敲鏘鏘。其實,以前都是我自己敲的。」
「那你為什麼要我去?」
阿姨一邊將土手燒從竹籤上扯下來,一邊回答:「這個嘛,有兩個原因。一是希望你繼承我的工作,所以讓你能先習慣死者臨終的場面。我在你這麼大時,已經幫前代當助手了。」
「那我要繼承阿姨的工作嗎?」
「這當然由你自己決定囉。要當也可以,不當也無所謂。不過,現在除了你,我也沒有別的人選。所以你要是不想當,祖先代代相傳的傳統,也就等於在我這裡斷後了。」
這種說法可真叫人討厭。被這麼一說,我不就沒有後退的餘地了嗎?
「那還有個理由是什麼?」我嘟起嘴巴問。
阿姨那石獅子一樣的臉越來越恐怖起來。阿姨在思考問題時,總是這麼一副表情。
「還有個理由……就是不至於讓我自己太驕傲了。」
「不至於太驕傲?」我鸚鵡學舌般重複了一遍。
「是的……做這種工作的人,很容易會覺得自己像神一樣偉大,因為畢竟手上掌握著人的生死,不是嗎?但這種自鳴得意的想法,絕對要不得。絕對不能覺得自己是個厲害的人。」
阿姨顯然要我謹記這件事。但她的話未免有些深奧,沒多久,我就放棄了理解這段話的努力。跟小孩子講道理,本來就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總之,人絕對不能忘記初心。有你這樣要從敲鏘鏘開始教的弟子,可以提醒我自己不忘初心。每次我罵你時,也是在罵我自己……喂,你到底聽沒聽我說?」
「在聽,在聽。」我嚼著土手燒,回答說。
「回答一聲就夠了,真不討人喜歡。」阿姨說著,用拳頭敲了一下我的頭,「你若不好好聽,到時候要墮入到外道的。」
「什麼是外道?」
「外道就是,偏離了本來的道路。」
說到這裡,阿姨突然抿住了嘴。石獅子一樣的臉皺成一團,像在思考什麼一般,沉默了很長時間。
「應該能讓你學點教訓……好吧,我跟你說。」
「什麼事?」
「我在很早以前,曾經墮入過外道。」
那個時候,阿姨頭一次告訴了我「咒語」的秘密。
咒語——我每次都把耳朵捂得緊緊的,所以關於它的真相,我一無所知。只有一次,因為我捂得不太嚴,所以模模糊糊聽到了部分。聽起來像經文一樣有節奏,而且裡面還有「YOMOTSUHIRANOSAKA」這種詞。當然,那之後我趕緊用力堵上了耳朵,所以後面的內容沒聽見,才有幸活到今天。
「咒語其實就像一首歌,具體內容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要是用普通大小的字抄在本子上,大概只要半頁紙。每個詞都各有含義,不過其實和詞的意思本身沒關係。重要的是聲音,只要聽到了那個聲音……身體就會死。」
「一定要聽到嗎?」
「對,光用眼睛看一遍,不會有作用。只有發聲讀出來了,才會有效果。另外,對讀的人沒有害處。」
這麼說來,阿姨念過很多次咒語,的確沒出過什麼事。
「說是頭骨的震動可以抵消掉什麼……我以前聽前代講過,不過現在都忘了。」
阿姨停下來,將杯子裡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還有啊,這咒文必須從頭念到尾,才會有效果。如果用字母表來打比方,就等於說要讓對方從A聽到Z才行。」
「要是中途停了,會怎麼樣呢?」
「不會怎麼樣,結果不會致死……簡單來說,就是送到半中間。」
「送到半中間……」
那究竟是什麼狀態,我實在難以想像。難道是半死半活?
「也就是說,讓對方聽一半,等隔一段時間,再繼續念給他聽,說完了就會有效果。懂了嗎?」
雖然當時我還小,這點道理還明白。
也就是說,把字母表都念給那人聽了,卻不念最後的Z,咒語的效果就永遠不會出現。若隔了很長時間,再念Z給他聽,那麼,在那個時間點,該生物的身體就會死。
理解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我只覺得背上一涼。
如果這是真的,那無論是誰,都能用咒語殺人。不管對方是否願意,送終咒語都可以令他死亡……
「所以說,使用咒語的人,絕對不可以驕傲自大。哪怕只是一點點邪念與任性,都可能將這個國家的所有人殺光。」
「難道說,阿姨……你以前殺過人?」我害怕地問。
阿姨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然後用下定決心般的語氣說:「是啊,殺過,是個年輕又充滿活力的男人。」
阿姨痛苦地說著,眼睛裡滾出了豆大的淚珠。
「不過你不要誤會,我是受他之託,才這麼做的。」
那是戰爭年代的故事。
阿姨家附近有一戶姓K田的人家。當家男人是個誠實直爽的人,在一家公司裡做財務相關的工作。
他是外鄉人,性格又好又能幹,所以被任命為管委會的出納員。因為沒有人會處理那些麻煩的帳目,所以他被大伙兒當做了寶。本來,管委會的職員一年要換一次,但他卻例外,一直連任下來。
直到有一天,大家發現他在偷偷挪用管委會的會費。
雖然挪用的金額很少,但多年積累下來,總額也相當可觀。他把到手的錢都用作了自己的生活費。
這一帶的人原本就不太喜歡警察,所以他沒被逮捕。但相對地,他受到了更為難熬的懲罰——所有的居民都疏遠了他家。
那個時代和現在不同,不能隨隨便便搬家。因為物資大都由管委會配給,所以K田一家搬不了。遭到居民們嚴重歧視的一家人,不得不繼續如此生活下去。
最可憐的當然是他的家人。當家男人白天去公司上班就沒事了,留在家裡的妻子和孩子們,卻遭到了各式各樣的迫害。比如被人丟石頭,沒人跟他們說話,這都還屬於好的,包括十八歲長男在內的K田家的四個孩子,無論是誰,都受到了別的孩子欺負。
局勢激化後,那家的長男拜訪了阿姨。他是個高個兒的聰明少年。
「我聽說,阿姨知道左右他人生死的語言。」年輕人清澈的眼神直盯著阿姨。
不知道他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阿姨本來想裝傻說不知道,但那對眼睛太過嚴肅,她最後還是把咒語的事告訴了他。
聽完阿姨的話,長男說:「你能不能教我?」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阿姨問他,難道他想使用咒語,報復欺負他的那些居民嗎?
「怎麼可能。」長男淡淡地笑了,「前幾天,我報名參軍了。將來不知道會被分配到哪個地方,不過為了國家,我想盡自己的全力。」
這和咒語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旦進入軍隊,不管自己是否願意,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我想為國家獻上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做到的話……這裡的居民們一定會原諒我們全家吧。」
在當時,戰死是極高的榮譽。而戰死者的家庭,通常也會在當地被另眼相待。他一定是想雪洗父親的恥辱,替遭到歧視的母親、弟弟妹妹們爭取榮譽。
「但是,說句心裡話……我還是怕死。所以,要是我會那咒文,到了關鍵時候,說不定我就可以捨命向前衝。」
送終婆是絕對不能將咒語洩露給其他人的。阿姨將這條規則告訴長男,希望說服他。
可是,阿姨最後還是被對方的執著所感動,最終將咒語的秘密告訴了長男。
「所以,你現在就把咒語念給我聽,但不要說最後那個詞,把它寫在紙上。等到我準備好面對死亡時,就讓戰友把那最後的詞念給我聽。這樣一來,我就能毫無畏懼地勇敢死去。」
他的眼神很真誠、堅定、美麗,那是為了國家和家人而自願放棄生命的眼睛。
「我敗給了那雙眼睛……絕對不準做的事情,我卻做了。」
阿姨的表情像是要咬碎什麼很硬的東西一般,痛苦至極。
「那個哥哥後來怎麼樣了?」
「你這孩子淨問些笨問題,有那種覺悟的人,怎麼可能回來啊!」
那就是阿姨踏出的唯一一次「外道」。
**【第六話】
阿姨身體變壞後,就不再接受送終婆的工作,那時候我十三歲。本來,我應該立即成為她的繼承人,但不知為什麼,阿姨對此卻表現出了消極的態度。
「你的爸媽也都反對……其實你不用非繼承這一行。」每次我去醫院探望她時,阿姨都這麼說。
病倒以後,阿姨瘦了很多,那張像石獅子一樣的臉,如今像年邁的老虎。
「言靈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送終婆這個職業,終結在我這一代也好。」
或許是接觸了太多臨終場面,就算身體衰弱,阿姨的精神力卻依舊旺盛。我聽她的店長兒子說,阿姨得的是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
說來奇怪,阿姨去世在元旦那天。那天早上,她明明還能說話,後來病情卻突然急轉直下。
我和店長一同趕到醫院。
「美佐子……美佐子……」
忍耐著劇烈疼痛,阿姨呼喚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是我的名字。我把耳朵湊近她的嘴邊,她用微弱的聲音說:「要不要繼承,你自己決定……那張寫著咒語的紙,在抽屜裡。」
我照她說的,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和紙包。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用清晰、易讀的楷體字,寫著和歌形式的文字。
「你要肯繼承,現在就念給我聽。要是你不肯,就在我面前撕了這張紙。」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的文字。像是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店長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病房。因為是加護病房,房間裡只剩下了我和阿姨。
我用力拍了三下手,以代替鏘鏘。
「I K U M A T S U E N O,C H I T O S E M O M O T O S E,HENIMUKET0……」
我在阿姨的耳邊唸著。
「念得真糟糕。你能不能把每個音都拖長點?像你那麼念,一點都不叫人覺得感動。」
「AKEKUNENO……YOMOTSUHIRANOSAKA……KOGANEMOUDENO……」
我繼續靜靜地讀著咒語。
阿姨輕輕閉上眼睛,聽著我的聲音。那時候,她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眼看最後一刻就要來臨。
「H I T O S I K I R I……A S I T A N O H A K K O T S U……TANOMAMUT0……YUKUSU……」
我突然停了下來。
由於我開始沉默,阿姨一臉痛苦的表情抬頭看著我。
「怎麼了?」
「這個字,我不會念。」
那是「ゑ」①字,對於接受戰後教育的我來說,是個十分陌生的字。
『①日語中的假名之一,與「え」發音相同,現代改用「え」代替「ゑ」使用。』
「笨死了,平假名都不會念。」
那就是阿姨最後的遺言。
下一秒,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呀」的一聲吐出來,之後就再沒睜開眼。
時代變了。
從那以後,已過去了很長時間,我所愛的那條巷子也消失了。如今,只有高速行駛的車輛穿過那裡,曾經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逐年減少。
我很對不起阿姨,並沒有繼承送終婆的工作。其中當然有父母反對的原因,但我對於干涉他人的生死,的確很猶豫。
人的一生,直到最後的一分一秒,都是只屬於自己的人生。而憑由他人的手來中止這場鬥爭,究竟是好是壞,我至今也不得而知。
那之後,我照常去學校念書,進公司工作,結婚生子,現在還有了小孫子。我不過是一個大阪的平凡老太婆而已。
今後我也不會從事送終婆的工作吧。那些怪異的神秘,就與那怪異的巷子一同被人遺忘吧!
不過,那張寫著咒語的紙,被我好好地保存了下來。我可不希望傳統根絕在我這一代。
現在我已會讀「ゑ」了,也早已將咒語全文諳熟於心。當然,我並沒有實際使用過。
老實說,最近我看到這個社會的黑暗,看到那些殘酷事件的報導時,也曾經想過,或許有一天,咒語能夠發揮其作用……
那些折磨他人卻不知恥辱的厚臉皮傢伙,那些不懂得生命感恩的愚蠢,就算越入外道,我也想偷偷在他們耳邊念誦咒語。要是能那樣的話,像我這樣的老太婆,或許多少能夠拯救這個社會吧……
不,不,這當然是開玩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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