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飯
花花飯 by 朱川凑人
2019-12-22 19:04
**【第一話】
芙美子出生那天的情形,至今我依然記憶猶新。
當時我正在市醫院等待大廳裡看NHK的木偶劇,那之前我本來是等在分娩室門外的,然而遲遲沒有母親生產的消息,於是就去大廳裡等了。
爸爸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他焦急地徘徊在醫院門外的菸灰缸和分娩室之間,彷若時鐘的鐘擺。
「都兩個小時了!怎麼還不生呀?」
「已經兩個半小時啦!怎麼說也差不多了吧!」
「都過了三個多小時了,不會真的出什麼事了吧?」
每次他從我身邊經過時,總這麼嘮叨著。雖然對當時才三歲的我說這些沒用,但此刻對父親來說,也許只有這樣才會好受些。
母嬰手冊上記錄的時間,應該是六點四十五分。
被護士叫到名字的爸爸慌慌張張地衝到分娩室門前,幾句簡短的交談後,他大叫一聲「太好了!」,兩隻手用力一拍,然後以競走似的奇妙步伐回到我的身邊,細長的眼睛瞪得老大。
「俊樹,生啦生啦!是個女孩,你有妹妹啦!」
說實話,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從爸爸那非比尋常的喜悅中,領悟到這一定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父親是個性格開朗的人,什麼事情都喜歡誇大,怎麼說呢,就是唱搖籃曲哄孩子也跟說相聲一般。就是這樣的大阪漢子,拿他實在沒辦法。
但是,那時候的爸爸卻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不,實際上是眼裡盈滿了淚,卻又拚命在笑。
大概太過激動,他拉著我的手衝出醫院大樓,大聲高呼:「萬歲!」
由於爸爸的模樣和平時實在差太多,因此我明白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所以也用不輸給爸爸的聲音大叫:「萬歲!」
後來聽說,我們這「萬歲」的二重唱,連躺在分娩台上動彈不得的媽媽都聽見了。
市醫院裡可能有重病患者在住院……這對傻瓜父子!
聽到我們的歡呼時,媽媽一定這麼想。這「萬歲」的吼聲,讓人覺得生女孩好像很不容易一樣。
終於,我和爸爸兩個人根據指示,惴惴不安地來到嬰兒室前等待。
沒過一會,年輕護士就抱著嬰兒芙美子出來了,於是我們隔著玻璃見了第一次面。
可惜,我完全不覺得她有多可愛。簡直就跟通天閣的比利肯①似的,生著一張古怪的臉……剛剛出生的嬰兒大概都長這樣吧。
『①Billiken,1908年美國女性藝術家Florence Pretz設計的形象,20世紀50年代向日本輸出,現在是大阪的福神。通天閣是大阪的標誌性建築,其展望台上有比利肯的塑像。』
不過爸爸跟我卻正好相反。他用凝視金子般的表情出神地看著玻璃那邊的芙美子,嘴裡一個勁地念叨:「好可愛哦……我的女兒啊!這麼可愛的孩子,世界上怎麼可能還有第二個哪!」
俗話說自家孩子都是寶,我大概只能用這句話來形容那時的爸爸吧。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定是爸爸人生中最為幸福的瞬間。
兩年後,爸爸在風華正茂的三十歲時突然去世。他駕駛著卡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被捲入了追尾事故。
他一定感到很遺憾吧!或者事發突然,他根本沒時間去痛苦和遺憾吧!
那之後,媽媽獨自支撐起了整個家。她決心要靠自己的力量讓我和芙美子過上幸福的生活,所以就算工作再苦再累,她也一直堅持著。
雖然生活充滿艱苦,但母子三人同心協力克服困難,倒也能享受天倫之樂……但現在回想起來,這也不過是事後說說而已。在我們長大成人之前,的確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特別是關於芙美子的事,是我想忘都忘不掉的。
**【第二話】
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還是孩子時的我就常這麼覺得,有妹妹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只要和妹妹芙美子相處上一天,無論是誰都一定會與我有同感。
兩三歲時,妹妹的確非常討人喜愛。回想起她一邊叫著「哥哥」,一邊邁著不穩的步子朝我跑來的模樣,現在的我也會忍俊不禁。令人憐愛的小臉,一對黑黑的瞳仁,每當朋友說「俊樹的妹妹好乖」時,我就像自己被表揚了般開心。
然而從某個冬夜起,芙美子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那時候她差不多四歲。
當時,我們已從以前住的「文化住宅」搬進一間只有六疊大小的公寓,因為爸爸死後,我們支付不起那麼昂貴的房租。
睡覺時一家三口呈「川」字形排成一排,只有兩床鋪蓋,在嚴冬最冷的時節,全家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時候我也才小學二年級,所以還不算特別苦惱。
那天夜裡,我起來上廁所。
媽媽因為工作勞累,小聲地打著呼嚕。寒冷的冬風搖得窗戶喀嗒作響,要從被子裡爬出來實在是件痛苦的事。
好不容易咬著牙爬起來,當我從廁所返回時,睡在媽媽身邊的芙美子突然坐起來。
「怎麼了?」我吃驚地問道。
芙美子睡眼惺松地看著我說:「哥哥……芙美子我,剛才,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
「搞什麼啊,你睡傻了吧!」
大概是做了什麼奇怪的夢吧,我想。
「芙美子我,在那個黑漆漆的地方,泡澡。一會漂起來,一會沉下去。」
「你是不是尿床了?」
我這麼想著,將手伸進被窩裡,但鋪蓋是乾的。
「芙美子我,在那裡好怕哦。媽媽、哥哥,都不在。」
說完,芙美子在黑暗中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不是那種可愛的,而是有點詭異的……笑容。
有點不對頭。
就在我思忖時,芙美子突然朝著被子嘔吐起來。我用手一摸她的額頭,火爐般滾燙。我慌忙將媽媽推醒,媽媽醒來後,想也沒想就叫了救護車。
芙美子立刻就住進了醫院,還好,診斷下來,不過是普通的發燒,三天後便痊癒了。然而,問題也從那時候開始了。出院後的芙美子同發燒之前相比,總有些不一樣。
比如說傍晚的時候,她會不開燈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房間裡發呆,有時會發現她把什麼東西掩掩藏藏。我和媽媽擔心地問她話,她卻直皺眉頭,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以前喜歡的零食也不怎麼愛吃了,每天都玩的洋娃娃則徹底不碰了,不管怎麼說,都無法將她和以前那個芙美子聯繫在一起。
「小孩子嘛,發過一次燒後會變聰明。不要擔心,沒什麼事。」
雖然同樓獨居的婆婆這麼說,但我們卻覺得事情和她說的有點微妙差別。芙美子的心理年齡彷彿一眨眼長大了許多,那種只有小孩子才有的可愛,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不是發燒把腦殼燒出毛病了?」
媽媽後來這麼坦白,其實我也有過同樣的想法,因為如果不這樣想,這麼大的變化就沒辦法解釋了。連尚且幼小的我都這麼認為,可見芙美子的確變化太大了。
她的任性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增加的。
本來,作為一個小孩子的撒嬌任性,對我和母親來說應該不是件討厭的事,甚至應該說還是頗惹人喜愛的。
然而,芙美子當時的任性,是不論時間,不論場合,完全不在乎周圍的人和事。也許有人會說,小孩子大體上不都這樣嘛……但芙美子所做的那些事情已不是能一笑了之的了。
特別是幼兒園出走那件事。
那天,她趁老師不注意,跑得沒了影兒,立刻引起了極大騷亂。媽媽也被從工作單位叫出來,又是往警察局打電話,又是到市政府廣播尋人。
就在所有人都心急火燎地四處尋找時,芙美子卻在傍晚時沒事人般回到了幼兒園。問她去哪裡了,她說因為很喜歡上次和媽媽一起去的公園,所以獨自去了一趟。可一路上要經過數條車流繁忙的大路,她一個人去了又回來,多危險啊!
正因為芙美子老這樣,所以不管什麼時候都得有人看著她才行。而家裡只有媽媽和我,這任務自然就落到我肩上。老實說,那可真叫我煩得要死。
芙美子總是我行我素,從來不願意配合他人,所以只要不對她的心思,她就絕對不參加。就算大家都在玩抓鬼、躲貓貓,她也能一個人蹲在沙堆裡堆沙山。
自從媽媽吩咐要看著芙美子後,我就只能放棄和朋友們一起玩,應付她的各種任性。
芙美子基本上不玩小孩子喜愛的遊戲,除了扮家家。具體說,就是將草呀花呀摘下來,然後擺在玩具碗盤裡。對於當時已小學三四年級的我來說,要陪她折騰這個可是相當痛苦的。
但假若我不拿著樹枝做的筷子假裝吃芙美子做的飯,她就會生氣。沒辦法,我只好繼續陪她玩。事實上,我沒少被朋友們嘲笑過。
因此,我開始討厭芙美子。這傢伙怎麼可能交得到朋友!但實際上,當聽說同齡的女孩子不想和芙美子一起玩時,作為兄長的心情也相當複雜。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恨起早逝的爸爸來。
如果爸爸還活著,我家也會和普通人家一樣。媽媽會在家裡照顧芙美子,而我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如果這樣,那該有多好啊。孩提時代的我常會這麼想。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爸爸的錯。因而,我也曾對著門框裡的遺像瞪過眼。
然而,轉念我又想起爸爸說過的話,結果又有了繼續努力的動力。
「聽好啦,俊樹。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哥哥了!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保護好妹妹!那是做哥哥的責任!」
這是芙美子出生那天爸爸對我說的話。
那時我還沒滿四歲,但爸爸的這句話卻清晰地烙在我心上。隔著窗玻璃看著比利肯似的芙美子,我曾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沒辦法,哥哥姐姐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
**【第三話】
「哥哥,這個,怎麼念?」
那應該是芙美子快上小學時的事。我正埋頭於掌上遊戲機時,芙美子拿著一張紙來找我。我暫停遊戲,瞟了一眼,紙上好像寫著某種記號。
「這是什麼?」
我把紙翻來覆去,又換了不同的角度,努力猜測那記號的意思。看了半天,我終於認出來那是「彥根」兩個漢字。這兩字寫得實在難看,所以我沒能立刻認出來。
「這個啊,念作HIKONE,是城市的名字。」
「HIKONE……在哪個地方?」
「滋賀縣。」
「在海邊嗎?」
「笨蛋,滋賀縣沒海,不過倒有琵琶湖。」
「那麼也有古城?」
「嗯……大概有吧。」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井伊直弼居住過的彥根城,就在彥根。
「那個HIKONE,遠不遠?」
「超級遠的。」我又開始玩遊戲,順口回答。
我們家一直住在東大阪市。如果坐火車到彥根,要花兩小時。現在看來算不上特別遠的距離,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卻是一個相當遙遠的城市。
那時候,我根本沒考慮為什麼芙美子會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又為什麼會對那個城市產生興趣。但是一年多後,在春天發生的事,卻讓我對這個名字終生難忘。
芙美子上小學後,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自由時間。
芙美子終於結交了些朋友,任性也有所收斂,因此,我不用再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陪著她了。
於是我抓緊時間玩。從學校回來後把書包一丟,立刻衝出門去。不上學的日子則九點出門,有時候甚至會忘記回家吃午餐,一直在外面跑來跑去。
特別是當時紅白機剛發售,非常流行,我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誰要是買了新遊戲卡,我就會立刻衝到他家,說盡好話拍盡馬屁,痛玩一陣。
那天,我照例在朋友家把《大力水手波派》《大金剛》《瑪利歐兄弟》玩了個夠才回家。那大概是芙美子小學一年級那年的二月。
一見我回來,媽媽便問:「你沒和芙美子一起嗎?」
「沒有啊,我剛在櫻井君家裡打遊戲。」
我家所在的社區,每天到傍晚時就會響起一段鐘聲,提醒還在外面玩耍的孩子趕快回家。那時候,冬夏兩季的鳴鐘時間各不相同,在日落比較早的冬天,鐘響是四點左右。
不過,我總會忽略那鐘聲,一直玩到六點左右才會回家。媽媽五點半以後到家,我晚些回家她也不責怪我。
「我以為她和你在一起……芙美子跑哪裡去了?」
「我也不曉得。」
那天我從學校回來時就沒看見芙美子,她下課比我早,回家時我見桌子上放著她的紅色小書包,以為她肯定回來過了,所以也沒感到有什麼不對勁,直接就去了朋友家。
「這麼晚了還不回來,怪得很!」
正如媽媽所說,太陽早就落山了,外面一片漆黑。芙美子是個任性的孩子,媽媽特別吩咐過她,聽到傍晚的鐘聲必須回來。
媽媽臉色蒼白,給芙美子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家掛了電話。然而大家都說芙美子沒來過。
「我出去找一下,你在家裡等著。」
說完,媽媽就出門去了。
芙美子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我也有些坐立不安。芙美子從沒有這麼晚還不回家的先例。
該不會被車撞了吧?
會不會被壞人拐走了?
各種不祥的念頭在腦海中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我安慰自己不會這麼倒霉,卻又無法保證這些可能性都為零。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尖嘯,聽起來格外刺耳,好像現在正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妹妹身上。
我走到芙美子的書桌前,想找點線索出來。她入學時買的桌子依舊嶄新如初,和我那貼滿雜誌貼圖的桌子大不相同。桌上收拾得乾淨又整潔,很難想像那會是小孩子使用的書桌。
我的目光很快就停在書架最前排的筆記本上。這筆記本是某次抽獎時抽得的獎品,封面是凱蒂貓。我漫不經心地抽出來,翻開來看。
「這是什麼?」我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
小學一年級女生的筆記本上難道不都畫著難看的公主,或者非貓非狗的動物圖畫嗎?
然而,芙美子的筆記本上卻不見一張兒童畫。筆記本的前三分之一都是白紙,中間的某頁上卻唐突地寫著很大的文字。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那的確是芙美子的字沒錯,但奇怪的是,她竟能寫出她不可能認識的漢字。不管是「繁」字還是「喜」字,都不是一年級會學的字。
此外,那些字也不像是照著什麼描下來的,倒像是很熟悉漢字的人流暢地寫下來的。
如果是自己的名字,每天練習可能會寫。比如說芙美子會寫「加藤」的「藤」字,倒也不讓人覺得驚訝。
但是繁田喜代美,到底是誰呢?這是女人的名字,我完全不記得有這號人物。芙美子的班導師也不叫這名字。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我繼續翻看筆記本。幾頁白紙之後,再度出現了文字。這回是在筆記本的正中間。
頁面的右邊寫著三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是「加藤俊樹」,也就是我。另外兩個是「恭平」和「優子」,應該是爸爸和媽媽的名字。
左邊則是完全沒聽過的名字。「繁田仁」「繁田羽奈」「繁田宏一」「繁田房江」,最後再度出現了「繁田喜代美」。
僅從字面上看,這似乎是繁田一家的名字。如果說這是將兩家人的名字並排寫在一起,那為什麼加藤這邊沒有芙美子呢?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哦?繁田又是誰?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門口的電話響了。我嚇得差點跳起來,回神才想起媽媽出門去了,急忙跑去接電話。
可怕的預感一下湧上心頭。難道是芙美子出了什麼事……
「喂,是加藤家嗎?」
電話那頭傳來沉著冷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四十來歲的男人,他自稱是京都某火車站的職員。
「請問你家裡是不是有個叫芙美子的女孩?」
聽到這句話,我的兩條腿止不住地打起顫來。一定是壞消息,我想。但那個男人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緊迫,反倒充滿了親切。
「你爸爸或者媽媽在家嗎?」
因為他們都不在,所以我說告訴我好了。
「其實,芙美子小朋友……」
男人跟我說芙美子已在他們的車站被保護起來了。
「她似乎想去什麼地方,結果卻乘錯了火車。」
然後芙美子接過電話:「哥哥?我是芙美子,我走丟了。」
若是哭個不停或者嚇壞了倒還可以理解,但芙美子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卻比平常更冷靜。聽那語氣,似乎她根本沒有想過我們究竟多麼擔心。
「你這個笨蛋!」
我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想都沒想就怒吼起來。
後來,媽媽去車站將芙美子接了回來。我也很想一起去,但媽媽覺得我去了也沒用,不過是浪費車票錢而已,所以我只得在家中等候。
芙美子到家時已十點多了,她趴在媽媽背上睡著了。大概回來的路上被媽媽臭罵了一通,小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媽媽是個直性子,說不定順手還打了她一兩巴掌。
「真是沒辦法。」媽媽讓芙美子躺進被窩裡,打從心底深深嘆了口氣,「不曉得她搞什麼,跟著其他人混進車站,免費坐火車玩,又隨便亂轉車,最後不曉得該坐什麼車回來。」
妹妹真是的!芙美子和我一樣個子不高,看起來很像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孩子。所以只要隨便跟在哪個大人後面,應該很容易就能通過檢票口。
就算坐火車玩,在環狀線上繞圈也就算了,居然一路跑到京都,究竟是怎麼換過去的啊?我這妹妹,真讓人放不下心。
**【第四話】
那件事後沒幾天,芙美子說出了更叫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自從那次騷動後,媽媽再度意識到還是不能讓芙美子單獨行動,便又指定我做她的監護人。我心裡當然明白,但多少還是會覺得煩。
我家也有紅白機,可以叫朋友到家裡來玩。但我的遊戲卡太老掉牙,不好意思叫同學來。如果帶芙美子去朋友家,人家也不會說什麼,無奈芙美子實在太不討人喜歡,一點做客人的禮數都沒有。加之她對遊戲又全無興趣,肯定會在我們興致盎然時打哈欠,讓大家掃興。不管怎麼說,都太對不起我的朋友了。
所以我從學校回來後哪裡都不去,只和芙美子待在一起。
「哥哥,你難道和櫻井君吵架了?」
放學回家後總是立刻就出門的我,居然接連幾天都待在家中,芙美子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有一天,她開口這麼問我。
「沒有啊,關係好得很啊。」
「但是昨天今天,你都沒出去玩呢。」
「天太冷了,不想到外頭去。」我和芙美子一同坐到暖桌裡,一邊看著傍晚的電視節目一邊回答說。
「這可不像哥哥你哦!」
不愧是我妹妹,非常清楚我的性格。我這種人為了自己喜愛的遊戲,還管天氣冷不冷?
還不都是因為你啊!
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不過,我急忙控制住自己。要說了這種話弄得她不開心,也是很麻煩的。
我打算換個話題,便主動開口問:「說來,繁田喜代美是誰?」
雖然我只是漫不經心地提到這個名字,但芙美子小小的身體頃刻間顫抖了一下,這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哥哥……你怎麼曉得那個名字的?」
「不好意思,你迷路那天晚上,我想找點線索出來,就看了你的凱蒂貓本子。那麼難寫的字,你居然寫得那麼好。像『繁』那種字,我都寫不好。」
聽我如此回答,芙美子露出羞澀的笑容。或者也可以解釋成極端苦惱的表情吧!
「旁邊還寫著好多名字,那個叫繁田的是誰?我以前沒聽說過,是你朋友嗎?」
「不,不是朋友。」
「啊,明白了,裡面也有男生的名字,是你喜歡的人吧!」
我故意擺出低俗的笑臉,結果芙美子卻冷笑一聲。那態度簡直就像把人當傻瓜,明明自己是當妹妹的,卻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那到底是什麼人?」
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小孩子不管好壞,感情的沸點總是比大人要低很多。
「你這麼亂嚷嚷,我想說也不告訴你了。」
和情緒激動的我正相反,芙美子的聲音相當冷靜沉著。
這傢伙,真的只有七歲嗎?
之前多次產生過的懷疑再度劃過腦海。
「是我不好,行了嗎?那你跟我說嘛!」我立刻軟了下來。
和芙美子接觸時間久了,我自然清楚,要是太過於感情用事,她反而會乾脆背過身子,什麼都不說。
「那麼……你要答應我,絕對不在中途打岔,好不好?」
「嗯嗯,我保證。」
其實「打岔」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的我還不是很明白呢。
「我的前世,就是繁田喜代美這個人。」
芙美子臉上帶著一種奇妙的表情。我忍不住狂笑起來,想也沒想就打斷了她。
「說什麼蠢話哦!要說夢話,睡覺了再說!」
「哼,你看,果然打岔了。」啊,原來「打岔」是這個意思啊,我在心裡想。
那時候,我完全無法相信芙美子說的話。如果年幼的妹妹突然說自己是什麼人的轉世之類,不管是誰肯定都會這樣吧。
「我小時候,經常做怪夢。夢到自己在大海邊,和不認識的叔叔阿姨,還有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那個叔叔有些胖,身體魁梧又健壯。而那個阿姨則非常苗條,臉上總是掛滿笑容。
另外還有像是中學生的男生,和小學四年級左右的女生,聽妹妹說,他們經常一起玩。玩的時候他們都叫她喜代美,看來是他們的妹妹。
「芙美子,那個肯定是你在電影或者電視劇裡看到的場景。肯定是你小時候看過,偶然夢見了而已。」
「這種可能性我也想過。」芙美子用那種完全不像七歲孩子的口吻回答,「但是這些人在我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有時是完全相同的場景,有時景色又不同。人物一直相同,我叫那叔叔爸爸,叫那個阿姨媽媽。」
聽到芙美子的這番話,我突然覺得很不爽。
「另外兩個是哥哥姐姐。哥哥叫宏一,姐姐叫房江。他們都叫我『喜代』,還特別寵愛我。哥哥學習成績超級好,長大之後要當博士。姐姐喜歡畫畫,說以後要當畫家。」
「所以我說……這是電影電視劇裡的故事,是你小時候看的,自己忘記了。」
「不是不是。在夢裡,哥哥姐姐都在慢慢變大。最開始時哥哥也是個小孩,但是每次做夢,他的年紀越變越大。」
「不准再亂說了!」
雖然知道會做這樣的夢也不是她的錯,但我卻有種想揍人的衝動。如果夢裡是真的,那為你操盡心的我和媽媽,又到底算什麼嗎?
「夢裡的你有多大?」
「我……剛開始的時候很小,後來越長越大,變成和你現在差不多的年齡。再然後我上了中學,成了大姐姐。高中畢業後,我在百貨公司裡當電梯的乘務員,穿著很可愛的制服,一邊說『現在上樓,現在下樓』。」
芙美子說著從暖桌裡爬出來,抬起手模仿電梯乘務員的樣子。雖然還是個孩子,但站姿和手的動作卻不可思議地充滿了大人的味道,有板有眼的。
那時,我已知道「轉世」這詞了——我以前讀過的兒童書上收集了各種世界上不可思議的事情。
比如說,有小孩子會突然說起聽都沒聽過的外語。叫來懂外語的人一聽,原來他說自己以前是生活在別國的一個叫A的人,還能很詳細地描述以前居住的城市和家附近的樣子。調查一看,果然有這樣的城市和房子,也的確有過A這麼一個人,雖然各種細節上略有出入,不過大都對得上。
就跟大部分孩子一樣,我也非常喜歡聽恐怖故事、靈異事件。靈魂我相信,尼斯湖水怪、UFO什麼的,我也相信。只要一放這種節目,我就會眼睛都不眨一下盯著電視機前看。
然而,如果自己身邊發生這種事情,則要另當別論了。到最後,我還是無法相信芙美子說的話。不對,也許應該說,我不願意相信。
「難道說,上次你走丟去京都……」
其實是想去那些人身邊嗎?我本想這麼問,說到半截又吞了回去。一旦問出口,就表示我相信芙美子了。
「其實,的確是。」芙美子帶著抱歉的神色說,「在夢裡,從我家能看到很大的海和古城,不過周圍看起來又不像是荒郊野外。路上有看起來很古老的房子,也有非常普通的人家和店鋪,還有火車……附近還有個很大的車站,牌子上寫著『彥根』兩個字。」
我這才回憶起老早以前,芙美子曾向我請教過漢字讀法。一瞬間,我只覺得背上躥過一陣寒氣。
「芙美子……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那個叫繁田喜代美的,已經死了?」我有些害怕地問。
「對,這裡遭壞人捅了一刀。」說著,芙美子轉過身背對著我,用手指了指心臟背面的位置,「那個人一進電梯時,我就覺得他怪眉怪眼的,目光游離不定。恐怕是嗑了藥。我有點怕,但畢竟還有其他客人,便背對他開電梯。誰曉得猛地遭他捅刀,也不是很痛,感覺像被棒球棍之類的硬物插進身體一樣,有很多熱呼呼的東西從背部朝外湧。」
雖然那時候我看不到芙美子不穿衣服的模樣,不過我記得在她還是嬰兒時,一天,媽媽給剛洗完澡的芙美子抹痱子粉時曾說:「你看,俊樹,這孩子肯定是個天使。她背上有插翅膀的痕跡。」
沒錯,芙美子的背部偏左側一點的位置上,有一塊如同細長水滴般的胎記。
「才只有一邊。」那胎記只有左側才有,依舊年幼的我毫不避諱地說道。
「就算只有一邊,也很難得啊!」爸爸這麼回答我。
**【第五話】
那之後,我為了找到芙美子話中的漏洞,提了各式各樣的問題。結果發現,原來芙美子也只保留著相當模糊的記憶。
比如說,她完全記不得以前家裡的地址或電話號碼等具體細節,只知道離家不遠處有棵很大的柿子樹,小學的操場上半埋著很多舊輪胎供大家遊戲。全都是些無法立刻辨明真假的描述。
最後,我還是決定不相信芙美子的話。不會錯的,她肯定是把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或電視劇當成自己的記憶了。
不過,萬一是真的……我始終無法將這種想法從腦海中抹去:也許芙美子真的是那個電梯乘務員的轉世?
如果更詳細詢問下去,知道事情發生的日期,就有方法確認芙美子說的話是否真實(比如去隔壁街區的大圖書館,小學生也能借閱報紙的縮印版)。
然而我沒有那麼做。
管她是誰的轉世,什麼都罷,現在她是我的妹妹加藤芙美子,和那個叫繁田喜代美的沒有半點關係。
我也禁止芙美子向媽媽提起這事。
要是媽媽聽說了,一定會慌慌張張地帶她上醫院。醫生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不會有好結果,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是腦子有問題。不管是哪種,媽媽都會傷心的。
老實說,我也很想忘記這件事。且不說幼小的芙美子竟然擁有比自己更年長的記憶,單想想她總覺得自己是別家的孩子,就已令人難以接受了。
然而三個多月後,芙美子開口提出,無論如何都想去趟彥根。當時我已升上五年級,而芙美子則是二年級。
「哥哥,這是芙美子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還沒滿八歲,就說什麼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太早了吧……我這麼想著,一邊聽芙美子繼續說下去。
「哪怕一次也好。你能不能帶我去彥根?」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一直盡力想要忘記此事的我,一下子被芙美子打亂思緒。
「怎麼說好呢……我覺得不去不行。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必須趕快到那裡去。」
我根本提不起興致,但芙美子卻比任何時候都嚴肅認真。
彥根離我們所住的城市坐火車大概兩個小時。對於小學生來說,算是能單獨前往的地方。
「買火車票要花錢。我們又不能跟媽媽說,這錢哪裡去找?」
我這麼一說,芙美子便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幾張印著伊藤博文頭像的一千日元紙幣來。
「這些錢,兩個人應該夠了吧。」
物慾淡薄的芙美子將媽媽給的壓歲錢、零用錢全都存了起來,和大手大腳四處花錢的我大不相同。
既然話說到這一步,我也找不出別的理由拒絕了。而且我也很想到現場確認一下,芙美子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實。
但是,這真的好嗎?
讓現在的芙美子和過去的家人見面,真的沒問題嗎?也許會被別人當成瘋子呢。
「我曉得了……你都這麼說了,那就答應你這一次。不過,最多去那地方看看,不准去繁田家,只能在外頭看幾眼。要是你答應的話,我就帶你去。」
我只能這麼說。
我們一直等到五月的黃金週才出發。
我們跟媽媽說要和朋友一起去天王寺動物園。雖然是黃金週,但媽媽依舊有工作,沒時間帶我們出去玩。大概她也覺得內疚,所以給了我們些零用錢,甚至還專門做了午餐便當。
去彥根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坐環狀線出大阪,再換乘東海道本線。因為是黃金週,轉乘站裡人山人海。我和芙美子為了不走散,久違地牽起了手。
「芙美子,你看。」
透過環狀線列車的窗戶,可以看見大阪城。
「你還是個小嬰兒時,爸爸帶你一直爬過那頂上。你還記得嗎?」
我這麼說,心裡很悲傷,因為就算在我心中,爸爸的記憶也早已模糊了。我只是想提醒芙美子,那個已去世的爸爸才是她真正的爸爸,所以才拚命抓住記憶中最後的一塊碎片如此說。
芙美子只是「嗯、嗯」地敷衍,算是回答。她的心早已飛到彥根去了。
冷靜想想,對芙美子來說,究竟哪一個才是爸爸呢?是記憶中沒有印象的加藤恭平,還是繁田喜代美記憶中的那個父親?我想得越多,就越覺得這個問題太難回答。
「聽好啦,俊樹。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哥哥了!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保護好妹妹!那是做哥哥的責任!」
我想起這麼對我說的爸爸。
聽好啦,芙美子。你的爸爸,可是他啊!在你出生那天大叫著「萬歲!萬歲!」的爸爸,才是你真正的爸爸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腦中就只剩下了這一種想法。
**【第六話】
當我和芙美子抵達彥根時,時間差不多十一點了。我本以為會更遠一些,大概因為我們坐了快速列車的緣故,所以感覺上這路程並不太遠。
「啊,果然……我記得這地方。」出了火車站就是公車總站,看著眼前的景色,芙美子很懷念地說,「哥哥,我中學時,常去那家店。」
「中學的時候啊……」
順著芙美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很小的甜點屋。
「好懷念哦。」芙美子走到店門前,將臉貼在窗玻璃上,「那個豆餡蜜糕,超級好吃。和我一起來吃的朋友,叫什麼名字來著,小智?千惠?」
芙美子努力回憶往事的臉上,寫滿了大人的老成,這讓我的心情越來越複雜起來。芙美子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吧?看到那表情時,會讓人不自覺地這麼認為。
「現在你打算去哪裡?」
「去家那邊看看。」背著小書包的芙美子回答得很乾脆,「去我家應該有公車,不過走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明明是頭一次來到這城市,芙美子卻好像理所當然般熟悉這裡的一切。我只能沉默地跟在她後面。
「那個,芙美子……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哦!」我邊走邊提醒她。
就算真的能找到她以前住過的繁田家,也絕對不能去拜訪。只准在遠處看幾眼。
「我曉得……曉得啦!」芙美子很不耐煩地咕噥道。
我們從車站沿商店街往前走,途中轉過幾次彎,彷彿穿越時光般進到一個古老的街區。老舊的木房子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和大阪下町的感覺完全不同,像古裝戲的布景一般。右邊是彥根城,讓人產生迷失在江戶時代的錯覺。
「哥哥,等一下。」
正走著,芙美子突然停在最近的一根電線杆下,躲到後面。我以為已到了繁田家,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想起來了……那邊有家文具店。那個站在店門前的人,應該是我以前的朋友。」
芙美子的目光朝向一家不大的古舊文具店。鋁合金門前擺著能旋轉的筆記本展架,屋簷下掛著裝滿螢光色小球的塑膠袋、模型飛機的細長紙袋。應該說這裡一半是文具店、一半是玩具店更為準確。就算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時代,這家店也充滿了叫人懷念的氣氛。
店門口站著個三十來歲的胖女人,正用抹布擦著大塊玻璃。玻璃窗裡堆著動畫機器人的塑膠模型和紅白機的紙盒。由於長期暴露在陽光下,紙盒外包裝褪色得厲害。
「沒錯,是小學同學。」
芙美子黑亮的眼睛眯了起來,滿是懷念之情。
也就是說,如果繁田喜代美還活著,就該和這個女人差不多大。真年輕呢,我想。
按照芙美子的說法,繁田喜代美是在二十一歲時被殺害的。既然芙美子很快就要滿八歲了,那等於是說,她在死後立刻就轉生了吧。
「啊!」我正茫然地望著文具店的屋簷時,身旁的芙美子驚恐地叫了一聲。
「怎麼啦?」
「看那邊,那邊。」
躲在電線柱的陰影裡,芙美子偷偷地指著前方。
只見一個如同火柴棒般乾瘦的白髮老人,正緩慢地走在路上。他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敞領襯衫,從袖子裡伸出的兩條手臂細得如同乾枯的樹枝。萎縮的肌肉上凸顯出條條血管,就算從遠處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上捧著一小束鮮花。
「那個骷髏似的老頭兒,怎麼啦?」
話一說出口,我都覺得自己用詞實在太準確了。
那個老人真的就像骷髏一樣。骨架上勉強繃著一層皮,才算保住了人的模樣。只有一冊電話簿厚度的身體,是怎麼裝進五臟六腑的呢?
「那個人,是我爸爸。」芙美子躲在我身後說。
「哎?」
「錯不了。那個人,是我爸爸。」
芙美子壓低了聲音,我認真打量起老人來。
老人一邊走路,一邊和文具店門口的女人打招呼。那女人心寬體胖中氣足,嗓門大得很,可以清楚地聽見她的確稱那老人為繁田先生。
「這和你說的也差太遠了。你夢到的那個叔叔,不是有點胖嗎?」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個爺爺,是我爸爸。」
老人沒有停下腳步,沿著文具店前的路繼續走。他的步伐多少有些跌跌撞撞。
等到老人的身影消失後,我讓芙美子等在原處,自己跑到文具店前。
「阿姨。」我一邊打量著掛在屋簷上的商品,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剛才那個爺爺,走起路來像個骷髏。」
聽到這句話,文具店的阿姨開始沒反應過來,隨即直直地瞪著我。這和大阪人會有的反應不同,我不由得害怕起來。
「你這個孩子,怎麼從沒見過?」
那阿姨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她恐怕認識住在這附近的所有小孩子吧。
「我是來親戚家玩的。現在不是正好黃金週嗎?」
「你說繁田爺爺像個骷髏,你跟你親戚家的人說說看……絕對會讓你好受。」
阿姨皺著眉頭恨恨地瞪我。看樣子,嘲笑那個老人的話,是絕對不能說的。
「怎麼回事嘛?我莫非說錯話了?」
「那個爺爺,可憐得很。」也許想掩飾自己憤怒的情緒,阿姨拿起放在附近的掃帚邊掃地邊說,「十年前……那爺爺,有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兒。身材好,長得也漂亮……但是卻遇上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大概考慮到我還是小孩,文具店的阿姨省略了繁田喜代美被怪人刺殺這個情節。
「當時正好是中午,周圍有很多人,大家趕快叫來救護車,但是還沒送到醫院,她就停止了呼吸。」
這部分的事情,我以前多少聽芙美子說起過。我知道所謂的意外是繁田喜代美在電梯裡突然被人從後面捅了一刀。
「然後……那個時候,那個爺爺正在公司裡上班。他女兒出事時,他正和客戶吃午餐。你說,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情呢?」
的確如此。我爸爸出事時,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呼呼地睡得正香。
「但是那個爺爺卻不能原諒自己。女兒痛苦死去之際,自己卻悠閒地吃著天婦羅烏龍麵,他恨這樣的自己……結果……」文具店的阿姨深深地嘆了口氣。
「結果那之後,那個爺爺就再也不吃飯了。」
「啊?」我不由叫出聲。
「聽說他最多喝點牛奶、果汁,維持自己不至於餓死,因為要是死了,就不能為女兒上墳了。但他不肯吃飯,家裡人也勸過他好多次,但他就是不吃……而你居然說這個老人是骷髏……」
我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今天是他女兒的月忌日。那爺爺每個月都去掃墓,沒缺過一次。你要覺得他可憐,就算只在心裡也好,多少也祈禱一下吧。」
說完,文具店的阿姨好像不想和我在囉嗦,默默地掃起門前的地來。
**【第七話】
「太可憐了。」我們坐在附近公園的長椅上時,芙美子說。
這個公園雖然非常小,然而正值五月春意盎然之時,杜鵑花開得無比爛漫。紅杜鵑的花叢如同燃燒的火焰,白杜鵑則像下錯了時間的白雪。
時間差不多是中午,我們拿出媽媽為我們做的便當。我安然地吃了起來,而芙美子卻有點吃不下。
「不吃飯……不吃飯又能有什麼用嘛。」
「就是,就是。」我把筷子強行塞到芙美子小小的手中,一邊說,「但是,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爸爸交通事故去世時,我也沒事人似的在睡覺,做夢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事後我甚至打算以後再也不睡覺了……一想到爸爸去世時,自己居然睡得那麼香,就覺得很後悔。」
事實上,我已不記得當初自己是否真的後悔過。但當我看到那個乾瘦的爺爺時,那種自己珍貴的東西突然消失的悲傷感,在心中復甦起來。
那個爺爺無法原諒自己,當深愛的女兒被奪去性命時,自己卻一無所知,吃著天婦羅烏龍麵。
「芙美子,這可是媽媽特地給我們做的飯,吃點吧。」我對端著飯盒,如同石化般一動不動的芙美子說,「我曉得你擔心那個爺爺。但這個便當是媽媽為我們專門做的,不吃會讓媽媽傷心的。」
我這麼說完,芙美子便開始用勺子機械地將飯運到嘴邊。
果然還是不該帶她來,我想。雖然我依舊無法徹底相信,但就算芙美子真的是繁田喜代美的轉世,也不該讓她與前世相關的人太過接近。
首先,這究竟能給她帶去什麼?繁田喜代美的人生已經完結了,而加藤芙美子的人生才剛剛起步。那些過去的記憶對芙美子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證據就是,現在的芙美子由於太過思念曾經的親人,根本不把現在的媽媽做的便噹噹回事。作為哥哥,我絕對不允許。
「吃完飯我們去看看琵琶湖,然後就回家。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只會讓人難受。」
芙美子聽到我的話,抬起頭:「哥哥……我不能和他見面嗎?」
「啊,不行!」我立刻回答,「只有這件事情我絕對不同意。打死我也不准你去。」
我不能眼看著那個前世在芙美子心中占據更多比例。如果放任不管,芙美子只會越來越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那,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經過短暫考慮,芙美子用討好的口氣說。
那一瞬間,我覺得她的神色看起來像一個二十一歲的女人。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來到繁田家。
他家的住宅區離主幹道有點距離,從剛才的文具店朝琵琶湖方向走,大概需要十分鐘。正如芙美子所說,那家房子的邊上有棵很大的柿子樹。
兩層小樓在綠色圍牆中。在當時,兩代同居住宅還很罕見。不過就我看來,古日本風格建築旁邊硬是建起西洋風格的房子,有種嫁接般的不協調感。
真的沒問題嗎,芙美子?
我沿著圍牆轉了一圈,尋找院子的大門。緊張導致的暈眩感一波一波地向我襲來。我的手裡捧著芙美子讓我轉交的小包袱。
總算找到一扇小鐵門,我偷偷摸摸地溜了進去。很快又找到了房子的正門,有兩扇,一扇是嶄新的西洋式,還有一扇是日本的推拉式。兩邊的名牌上同樣寫著「繁田」,讓我有點猶豫,不知道該拜訪哪邊好。
大概還是日本式的吧!我打算過去按門鈴,此時正好有人從裡面出來,還沒等我走到門前,玻璃門一下打開。
「再見爸爸,我過幾天再來。」一個穿著豆沙色上衣的中年女人走出門,如此說道。
她看起來比剛才文具店的阿姨要大不少,但老實說,我也分辨不出女人在這年齡段的準確歲數。
視線順著打開的門,就能看見剛才那位細瘦老人。看來他已經掃完墓了,大概菩提寺就在附近吧。
「啊,有什麼事,小朋友?」這位阿姨大聲向我發問。
難道她是學校的老師不成?因為一般的人通常不會叫一個小學五年級的男生為「小朋友」。
「那個……」我將手裡的小包舉到胸前,「剛剛那邊有個年輕姑娘,要我幫忙把這個送過來……給住在這裡一個叫繁田仁的人。」我照著芙美子教我的說法說。
「繁田仁,就是這位爺爺。」
說著,阿姨回頭望了一眼正站在門口的老人。老人也許意識到我們正在談論他,帶著迷糊的表情怔怔地盯著我。
「給我看一下。」
沒等我遞過去,阿姨就一把抓過那個包袱。她的目光異常銳利,我頓時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好輕。裡面是什麼東西?」
「嗯,我也不曉得。」
其實我知道,但不能說。畢竟這是別人「拜託」給我的。
「那個年輕姑娘,長什麼樣?」
「那個……頭髮留到肩膀左右,穿粉紅色的印花無袖運動衫和牛仔褲。」
這也是芙美子吩咐的,如果被問起打扮就這麼回答。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繁田喜代美生前喜愛的打扮吧。
「啊呀,房江,怎麼還沒回去呀?」突然,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看起來很強壯的中年叔叔,正從我剛才進來的小鐵門走過來。我頓時有種想哭的感覺。
「啊,哥哥。這個孩子說,有人託他給爸爸送東西。」
「拜託他的人……是誰?」
「據說是個年輕姑娘。」
叔叔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這個人一定就是繁田喜代美的哥哥宏一吧。說是長大要當博士,但和我想像的實在有些出入。
如此一來,這位阿姨應該是姐姐房江。好啦,變成全家大集合了……
「小鬼,這個阿姨看起來溫和,其實是警察哦!要是你敢搗亂,就逮捕你。」
原來如此,這麼一說還真有警察的感覺。不,應該說一旦知道她是警察後,就怎麼看怎麼像女警察了。看來她沒有當上畫家。
「哥哥,你不要嚇唬小孩子啦。那我打開看看。」
阿姨望了我一眼,開始動手解包袱。
那個包袱是用芙美子的手帕包的。芙美子從小就不喜歡印著漫畫的兒童手帕,一直都用大人的手帕。尤其是這印大花圖案的手帕,她特別中意。
解開包袱,裡面露出一個亮錚錚的飯盒。這是我們剛才吃飯用的,上面印著某個不出名的橄欖球隊標誌。
「原來是便當啊?」有點失望的阿姨瞟了我一眼。
從剛才起,我就一直在尋找逃脫機會。按計劃,我應該把包袱送到後就立刻離開,回去找在公園裡的芙美子。誰知體型龐大的叔叔堵在門前,擋住了我的逃跑路線。他肯定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在惡作劇。
阿姨很快就掀開了飯盒蓋子。
「你這孩子,果然是來搗亂的。」
叔叔的大手緊緊地鉗住了我的脖子。
飯盒裡裝滿了精心鋪放的杜鵑花。
代表飯的部分是白杜鵑,正中間則由紅杜鵑揉起來,充當日丸便當中間的梅乾。公園裡盛開的其他花朵、樹葉、各式各樣的草,則代表菜,五顏六色地排列在裡面。簡單來說,就是扮家家做的那種便當。
「你到底想幹什麼?」
叔叔問我的這個問題,幾十分鐘之前我也問過芙美子。將我吃完的飯盒洗乾淨後,她就開始往裡面裝杜鵑花。
「哥哥,把這個拿去給那個爺爺。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又是這輩子最大的心願……我雖然這麼嘟囔,但還是答應了她。那時候芙美子的表情相當認真,我無法拒絕。
「搞這無聊的惡作劇,長大了不會有出息。」
叔叔的聲音越來越激昂,鉗著我脖子的手也加上了力道。我不由得向後躲,肩膀也縮了起來。
「等一下,哥哥。」阿姨尖聲叫起來,「這個……是花花飯啊!是喜代美小時候經常做的那個!絕對不會錯!用紅色杜鵑花作梅乾,這是那孩子最拿手的。把櫻花樹葉撕碎了當小菜,也是那孩子發明的。」
只見那乾瘦的老人手捧飯盒呆呆地站著,兩隻手抖個不停。
「真的……看,你們看。筷盒裡的兩根樹枝,長度一樣。手握的地方,還專門摳掉了樹皮,就跟花紋一樣……喜代美以前總是這麼做。」
說著,老人拿起樹枝,像拿筷子一樣一開一合。
「那孩子小時候,只要一起去公園,總是叫我玩這個。」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用樹枝俐落地夾起白杜鵑,做出假裝放進嘴裡的動作。
如此說來,芙美子從小就喜歡用花草玩扮家家酒。繁田喜代美小時候一定也是這樣吧。
「啊啊,真好吃!」
老人的下巴動了幾下,彷彿真的在嚼,還誇張地做了個吞下去的動作。逼真的演技就好像他真的在吃飯一樣。
「爸爸,那孩子一定是在擔心你。她希望爸爸好好吃飯,在那個世界也擔心。所以,肯定是她讓這孩子拿便當來的。」
「是這樣嗎……啊,肯定,肯定是這樣的。」如此說著,老人又假裝吃下了一口花花飯。
伴隨著用力咀嚼的節奏,他骷髏般深陷的眼窩裡滾出大顆眼淚,兩滴、三滴,落在花花飯上。
「哥哥,送這個包袱來的姑娘……啊,等一下!」看著老人表演,幾乎快哭出來的阿姨抬起頭,像是要問些什麼。
但那句話我只聽到一半,趁著鉗住脖子的力道略有緩和,我飛快地甩開叔叔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小門逃走了。
**【第八話】
「真是的,我可遇上了不少麻煩呢!」
我一口氣跑回公園,把事情從頭到尾跟芙美子講了一遍。
「對……他做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嗯……」
我想芙美子一定也很想看看那場面吧。
「不曉得那個爺爺今後會不會好好吃飯,但我覺得……不,你心中那個喜代美要表達的意思,我絕對傳達到了。」我帶著略複雜的心情說。
芙美子用力點了點頭。
那之後,我們走到琵琶湖邊玩了一會。難得都到這裡來了,直接回家未免太浪費了。
後來,考慮到回程需要時間,我們提早搭公車回到了火車站。
「那回大阪吧!」
就在我們兩人買過票,朝檢票口走時,我突然發現那個骷髏似的爺爺、強壯的叔叔以及穿豆沙色上衣的阿姨,正站在檢票口旁邊。
原來如此,阿姨的確是女警察呢。也許她識破了我們是外地人,所以守在車站檢票口邊,等著我們露面。或者只是他們碰巧猜對?
我和芙美子根本沒來得及躲開,阿姨就發現了我們。
「喂,小朋友!」叔叔和阿姨直奔過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關於剛才那個便當,我還有點事想問你。拜託你的那個姑娘,你說是個長頭髮的年輕姑娘對吧?難道說是這個人?」
說著,阿姨從手提包裡摸出一張照片。那一定是繁田喜代美的照片。但是,我不想看,也絕對不能看。
「喜代美……」
這時候,身邊傳來了風一般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只見那個老人用顫抖不已的手抓住了芙美子的肩膀。果然父母與孩子之間,就算外表改變了,也有某種羈絆相連吧,老人似乎一眼認出芙美子是自己女兒的轉世。
「你是喜代美嗎?錯不了,是喜代美吧……」
芙美子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她抬頭望著老人,然後帶著迷茫的神色看了我一眼。
「不准碰她!」
我不顧一切地擠到老人與芙美子中間。
「她不叫那個名字!她叫芙美子,是我妹妹。和爺爺你們什麼關係都沒有!」
我用力抱緊了芙美子。
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不管在什麼時候,都不得不保護妹妹。
老人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他碰芙美子一根手指頭。
「對不起,爺爺。我妹妹有她自己的爸爸和媽媽。雖然爸爸已過世了,但在她出生時,爸爸為她高喊過萬歲。媽媽為了我和她,非常努力地工作。為了我們的爸爸和媽媽,我絕對不準爺爺你碰這個孩子!」
老人呆呆地張著嘴,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爸爸,別那樣……那孩子,也很苦惱啊。」終於,站在一邊的叔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然後,他看了我一眼,說:「這個小姑娘是你妹妹嗎?長得好可愛。」
「真的,好可愛哦!」阿姨立刻接上話頭,「我們以前也有過一個很可愛的妹妹哦,是電梯的乘務員。」
兩人像是看著什麼眩目的東西般望著芙美子。
「真想讓已去世的媽媽也看一眼。」
說完,阿姨的臉上滑過了一道淚痕。
後來,我們沒留下住址和姓名,就這樣在檢票口道別了。所以繁田家的人後來怎樣,那個悲傷的父親有沒有開始吃飯,也就不得而知。
「喂,小兄弟。當哥哥的都不容易。你要好好照顧她。」告別時,那個強壯的叔叔如此對我說,不過根本就用不著他吩咐,我和芙美子一直都是關係很好的兄妹。
但說句老實話,在芙美子滿二十一歲之前,我多少還是有些不安。因為無論是她說話的細節還是行動,總讓人覺得殘留著繁田喜代美的影子。有時候我會覺得難以釋懷。
因而那傢伙滿二十二歲時,我真是鬆了一大口氣。
繁田喜代美沒有二十二歲,所以那之後的人生,將完全是芙美子自己的。
當然,這只是我自己一直糾結的問題,至於芙美子她本人怎麼想,我也不大清楚。總之,彥根那件事後,芙美子就再也沒有提起過任何有關繁田喜代美的話題。
三年前媽媽去世了,我們兄妹兩人為她舉辦了簡單的葬禮。我和芙美子淚如雨下,緬懷為了養育我們而奉獻出全部人生的媽媽。
今後,我和芙美子就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互依靠的親人了。
如果芙美子碰到什麼事,無論何時我都會一如既往地趕去幫她。沒辦法,因為做哥哥的,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了。
不過,或許很快情況又要發生變化。
芙美子明天就要嫁給她所愛的男友了,一個學者模樣、才華橫溢的畫家,雖然有時候顯得不夠自信,不過的確是個誠實溫柔的好人。
嗯,暫時先託付給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