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訶不思議
花花飯 by 朱川凑人
2019-12-22 19:04
**【第一話】
「這世界上啊,儘是些不可思議的事。」
這是小叔的口頭禪。有時只拿一百日元去打彈子機,居然贏得盆滿缽盈;賽馬時,押上真命冠軍馬卻虧得血本無歸。不論好事、壞事,每當遇上這種出乎意料的事,小叔就會忍不住咕噥起那句話。
的確是這樣沒錯,章良心想。
這個世上,的確儘是些叫人捉摸不透的事。三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小叔,如今卻躺在了棺材裡。這不是怪事是什麼?
章良站在白木搭建的豪華祭壇前。近幾年小叔沒拍過幾張照片,所以掛在牆上的是他二十五歲時的照片。然而,那張臉上依舊帶著似有似無的淺笑,同現在沒有絲毫差別。
小叔年輕時,就是一副不正經的臉。
有人看了這照片後說,小叔長得像年輕時代的三船敏郎,不過章良覺得他更像《荒野素浪人》中的那個黑臉武士。真要說的話,倒更像前段時間才上台的總理大臣田中角榮的年輕版嘛。
打開棺材蓋上面的小窗,就能看見小叔的臉,上面依舊掛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他看起來不過像是睡著了,要不是兩個鼻孔裡塞著棉花,喉頭也一動不動,誰會相信他已經死了。
人真的會死啊!
雖然章良心裡明白,但卻從未料到死的會是小叔。人的命運實在是難以揣測。
小叔是爸爸的弟弟,已經三十好幾,卻不肯老老實實工作,大白天的總是到處遊手好閒。
不過,在章良住的那個地方,這種大人倒不算罕見。大中午就跑到土手燒①的小店裡喝酒的人,從早到晚一直在彈子機房消磨生命的人,在這裡比比皆是。
『①大阪的一種小吃,將牛筋用大醬和料酒煮軟。』
章良最喜歡小叔了。比起總是嘮嘮叨叨個沒完的爸爸,和小叔在一起的時光要快活多了。這可不是因為小叔偶爾會帶他去咖啡館或者遊戲機房。大概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對章良來說,小叔就好像是他的大朋友。
「小章啊,怎麼樣?你小叔好看嗎?」
耳邊突然傳來女人的聲音,把章良嚇得心臟都差點停跳了。不知什麼時候,一身黑服的勝子站在了自己身後。
勝子是和小叔住在一起的女人。雙眼皮、小眼睛、一張大嘴,怎麼看怎麼像那頭名叫「加拉蒙」的怪獸。特別是頭髮還燙得蓬鬆蓬鬆的,就顯得更神似了。
「小叔本來就帥呀!」
「我不是問這個。」
聽到章良的話,勝子露出了一絲笑容,但不到半秒鐘,大顆大顆的眼淚就突然開始往下掉,然後她尖著嗓子哭起來,好像一條被人踹開的狗。自從小叔死後,勝子一直是這種狀態。
「真是的,簡直搞不懂他。再怎麼死也不能死得這麼誇張呀!」
小叔的死法的確不普通。當時他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走上過街天橋,卻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就是那摔下來的姿勢害死了他。
據目擊部分經過的賣刨冰大嬸說,小叔上到樓梯頂端時,突然失去了平衡,身體整個朝後仰去,為了穩住身形,他揮著兩隻手臂,像風車那樣轉了好幾圈,但最後突然一個大翻身,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血就像噴泉一樣從破裂的腦殼兒裡噴出來,嚇得大嬸腿都軟了。
聽爸爸說完此事,章良只覺得大腦裡猛然一片空白。在他尚且只有九年的短暫人生中,這麼具有戲劇性的事情還真是頭回聽說。要是死掉的不是小叔,大概他會忍不住爆笑出來。
「真的好煩啊。我今後該怎麼辦啊?」勝子臉上的眼淚與鼻涕齊流,硬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句話。
章良急忙回頭尋找媽媽的身影。勝子一哭,他就應付不了了。
穿著黑色和服的媽媽此刻正為馬上就要開始的葬禮忙碌著。章良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大概感應到了電波,她突然轉過頭來看向這邊。感知敏銳的女人立刻就明白了狀況,飛快地走了過來。
「勝子,再過一會和尚就要來了,你趕快去重新上上妝。你的口紅全都花了。」
媽媽扶著勝子的肩膀,輕輕地將她從小叔的棺材邊拖開。
雖然她的聲音非常溫柔,但章良很清楚媽媽才不是真心想這樣對她。媽媽以前就不喜歡在民工小食堂裡工作的勝子。
「那個女的,一點忙都不幫,老是哭個沒完,礙手礙腳的。」
昨天晚上守靈後,她帶著不屑的口氣抱怨過。而現在她竟然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得天衣無縫,發出那麼溫柔的聲音,要說不可思議也還真不可思議。
「章良你到二樓叫宏美把衣服換好,估計再過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
聽媽媽這麼吩咐後,章良便離開了舉辦葬禮的房間。
殯儀館是棟三層樓的建築,豪華又漂亮,放眼看去倒更像間小酒店。建築裡冷氣大開,一進大門就冷得讓人不禁打顫。紅色的地毯從大廳一直延伸到走廊,人走在上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豪華吧!這裡和市裡有協議,我們在政府工作,辦葬禮可以便宜。」昨天來這裡時,媽媽炫耀般告訴章良。
大概小叔是那種一輩子都跟這麼漂亮的建築物無緣的人,所以章良覺得,最後能在這裡舉行小叔的葬禮,真是太好了。
「小章,小章。」
就在他朝二樓的休息室(昨天晚上大家都在那裡過夜)走去時,突然有人叫住了他。章良駐足環視周圍,只見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女人像幽靈一樣站在樓梯下面。
是香織。她像是怕被人看見一般,悄悄地沖章良招了招手。
香織是小叔的另一個戀人,在車站對面的小酒吧裡工作。年紀和勝子接近,卻比勝子聰明漂亮幾百倍,和歌手千秋直美有點像。雖然她的臉上總是化著厚厚的妝,章良卻不覺得有半點彆扭,大概他自己身上也流著和這地方男人們相同的血液吧。
「那個人,怎麼樣?」香織壓低了聲音問道。
「……死了。」
「你在說些什麼啊,這是當然的。我是問,他的臉好不好看?」
「啊,你說那個啊,嗯!大家都說好看。」
「是嗎?那就好……」
屋簷般長長的假睫毛下,香織的眼睛像融化的冰般濕濕的。
「香織你也過去吧!再過一會和尚就要來了,在那邊的蓬萊廳裡。」
聽章良這麼一說,香織很悲傷地埋下頭搖了搖。
「雖然我很想和他好好道別,但是那個人不是有老婆嘛。我不方便露面啊。」
他們沒有正式登記,勝子其實也不算小叔的老婆。但兩人畢竟同居了十幾年,所以也差不多算是吧。
要說起來,小叔以前也說過相同的話。
香織工作的小酒吧,白天也經營咖啡館,以前小叔帶章良去過好幾次。第一次見到香織時,章良就立刻明白小叔和她有著特別關係。小叔在回家的路上專門叮囑他說:「章良,絕不准把香織的事跟任何人說。這事情要是傳到勝子耳朵裡,恐怕就要下血雨囉。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約定噢!」
章良覺得笑著說話的小叔看起來格外帥氣。果然,這就是當地男人的血脈之承吧。
「對了,我有件事要拜託你。這個……能不能幫我把這個放到那個人的棺材裡?不要讓任何人看到。」
說著,香織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紙包,大約口香糖大小,外面用橡皮筋捆得牢牢的。
「這是什麼?」
「這個你就沒必要知道了。最後大家不是都要往棺材裡放花嗎?你就趁著那個時候,悄悄放進去。」
章良接過小紙包,紙包很輕,用手捏了捏,沒什麼感覺。恐怕是非常細小、柔軟的東西吧。
「這件事幫我辦好了,回頭請你吃熱蛋糕哦。」
這是無法拒絕的請求。章良將小紙包塞進口袋裡,用力點了點頭。
「但是……真的沒關係嗎?今後可再沒機會見到小叔了。」
「誰讓我是見不到光的情人呢?」
香織眨了眨長長的假睫毛,說了句如同歌詞般的話。
**【第二話】
長長的汽笛聲之後,載著小叔的靈車出發了,前來參加葬禮的人一同合掌。爸爸坐在大巴士上,忙著沖前來慰問的政府官員們點頭致意。
靈車出了殯儀館的大門後向左轉,背朝著通天閣遠去了。在八月的明媚陽光中,通天閣的鍍金裝飾閃耀著燦爛奪目的光芒。
這就要和你最喜歡的通天閣道別了,小叔。
坐在悶熱的大巴士裡,章良回頭望著通天閣。今後就算去街口的象棋館,也看不到賭棋時小叔那判若兩人的眼神了。光這麼想想,就讓人難過得不行。
「差不多結束了。」大巴士裡只坐著家裡的親戚,爸爸鬆開領帶大聲道。
「人生的最後能有這麼個風光氣派的葬禮,小勉應該很高興吧!」坐在爸爸旁邊的媽媽一邊說,一邊用棉手帕揩著額頭上的汗水。
那的確是場風光氣派的葬禮。祭壇又大又豪華,和尚們的經文也老長老長的。但這與其說是為小叔辦的葬禮,倒不如說是為爸爸。列席的客人都是政府關係的人,媽媽也一直只顧著招呼他們。這正是章良所不理解的大人世界。
「我死了才不要什麼葬禮,燒一燒,把骨灰往淀川裡一撒就成。」
章良記起小叔很早以前曾這麼說過。想來他被擺上那豪華的祭壇,躺在棺材裡,一定會覺得全身難受吧!
「好熱哦,簡直跟洗三溫暖一樣。司機,把空調打開。」爸爸的口氣跟剛才那副點頭哈腰的模樣完全南轅北轍。
「開著呢。」
「這也算開了?別那麼小氣,開到最大嘛。」
「就是最大了呀!」比爸爸年紀大得多的司機抱歉地答道。
爸爸故意很大聲地嘖了幾聲。對單位裡的上司低聲下氣,在計程車司機或者商店店員的面前卻裝腔作勢。雖然他是親爹,章良還是看不過這一點。
「那就沒辦法了。離火葬場還有多遠哦?」
「要不了十分鐘。」
這時候,紅燈亮了,前面的靈車停了下來,跟在後面的大巴士自然也跟著停了下來。
章良無意間轉過頭看向窗外,發現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生正舉著捕蟲網在路上走。他們三不五時地回過頭來看車上,並且都將雙手的大拇指緊緊捏在拳頭裡①。
『①日本民間習俗,小孩子在路上看見靈車需要藏護住雙手的大拇指,否則日後恐將無法為雙親送終。』
這時候,章良才想到,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靈車一直在自己眼前,那不就得一直緊握著雙手才行嗎?但如此一來,掌心不久就會被汗水弄得又濕又黏又臭吧!
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
章良偷偷地將手伸進口袋,剛才香織給他的那個小紙包還躺在裡面。
怎麼辦?
他本來打算按照香織的吩咐,在大家往小叔的棺材裡放花時,偷偷把它一起放進去,但爸爸和媽媽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實在難以下手。他們肯定是害怕兒子在政府高官面前做出什麼不得體的事情,才一直盯著他吧。
結果,不等章良找到機會將紙包放進去,棺材就被釘上了蓋子。至此,再也無能為力了。
該怎麼跟香織解釋呢?
沒有熱蛋糕吃之類的都算小事,無法完成別人的委託,讓章良覺得自己像個窩囊且無可救藥的人。
終於,大巴士出了城區,拐上荒無人煙的道路。在穿過長滿荒草的空地後,廣闊的墓地突然出現在眼前,左右兩側都是看不到盡頭的墓碑,叫人多少有點害怕。車子前方聳立著高大煙囪的建築,那應該就是火葬場。
「哥哥。」
大概是看見了煙囪,坐在章良旁邊的妹妹宏美突然像發現什麼秘密一樣,悄悄湊過來說:「那裡就是火葬場?」
「應該是。」
「要在那個地方燒掉小叔?」
「嗯……」
「這麼一來,今後就再也見不到小叔了?」
章良目不轉睛地看著妹妹苦惱的表情。
宏美剛五歲,幼兒園中班。她肯定還不明白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吧。
「沒關係,小叔的身體雖然死了,但他的靈魂還在。他會在天上保佑宏美的。」
「那就是變成妖怪了?」
「跟妖怪不一樣啦。」
就在章良這麼回答時,大巴士突然一個急剎車。他以為到了,便抬起頭來。
火葬場確已近在咫尺,但他們的車還沒進入裡面。不遠處是低矮的水泥牆構成的大門,大巴士停在了十來公尺開外的地方。
「出什麼事了?」爸爸問司機。
「天曉得,前面的靈車突然停下來了。」
「大概是排隊。這裡生意還蠻興旺啊。」
平時爸爸難得說一兩句笑話,偶爾說了也冷得叫人笑不出來。爸爸天生就沒有逗笑的才能。
大巴士前,載著小叔的靈車一動不動,不過樣子看起來不像是在排隊。
「為什麼不走啊?」
大概等了一分鐘,爸爸開始不耐煩了。大阪人最討厭的就是拖拖拉拉。
「是啊,不知道怎麼了。我去問問看。」
坐在司機身後的喪葬公司負責人跳下大巴士,跑到前面靈車司機的窗邊。兩人說了些什麼,最後,連靈車的司機也下了車。
「難道是車子壞了?」看到司機繞到靈車前面,媽媽推測道。
爸爸附和般不爽地咕噥起來:「從外頭看倒是閃亮閃亮的新車,結果根本就是個破爛。」
又過了片刻,本來抱著小叔遺像坐在靈車上的勝子,跑到大巴士這邊來了。
「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情,反正車子不動了。」
「馬上就到了,偏偏這個時候拋錨。」
爸爸帶著一臉吃了難吃食物的表情下了車,和喪葬公司的人說起話來。
「熱死了熱死了,我也下去透透氣。」
媽媽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一邊站了起來。也許她看見爸爸點著了煙,估計這問題得耗點兒時間才能解決。章良和宏美跟在她後面,其他的親戚們也都陸陸續續下了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嘛?」
親戚們圍在靈車周圍,左一句右一句地開始發牢騷。
「怎麼會這樣?都開到這裡了。」從奈良來的姑媽看著靈車前方,說道。
的確,靈車的前輪離火葬場的大門不過一步之遙。大門後方是個大圓環,離火化爐所在的建築也就二十公尺距離。
「不曉得怎麼了,都開到這裡了,車子卻突然不動了。發動機也點不著火。」爸爸說著,從鼻孔裡噴出來煙霧。
這時,剛才那位靈車的司機又回到車上試了幾次,但發動機跟條老狗呻吟一樣光是喘,就是發動不起來。
「肯定是平時沒保養好。讓我看一下。」
在汽車修理場工作的親戚秀雄像得到展示機會般站了出來。司機頻頻彎腰敬禮,打開了汽車的發動機蓋。
然而,秀雄研究了差不多十分鐘,也沒找出車子有什麼異常來。這期間,火葬場的人、喪葬公司的人和爸爸說了些什麼。
「本來,車子應該繞著轉盤轉一圈後再朝爐子那邊去。這一步就省了吧,直接把車子推到入口吧!」喪葬公司的人提出了應急方案。
「要我說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這可都是你們的過錯,你可要記清楚了。我最疼愛的弟弟的葬禮,居然被你們搞成這樣!」
爸爸在這種節骨眼兒上生氣,恐怕想讓喪葬公司再給打個折吧。這還是章良頭一次聽爸爸說他疼愛小叔。通常總說小叔是「家族的恥辱」,還說過「不如死了的好」之類的話。
終於,火葬場找來了幾個員工,開始推載著小叔的靈車。按理說鬆開了手剎的汽車,六個大男人怎麼也能輕鬆推動吧。
然而靈車卻紋絲不動,就跟輪胎被強力膠黏在地面上似的,沒有朝前移動半分。
「搞什麼名堂,用力了嗎!」
等得不耐煩的爸爸也和叔伯們一同上前幫忙推車。差不多十五個大男人使出吃奶的勁,然而車子卻依舊不可思議地停在原地。
「手剎到底鬆開了沒啊?」
「是不是車輪子的軸承卡住了?」
「這個金光燦燦的裝飾,好燙手哦。」
大家一邊七嘴八舌地發著牢騷,一邊在八月的艷陽天下推著靈車。然而車子還是一動不動。
「真是的,人都死了,還這麼麻煩人。」焦躁難耐的爸爸一邊脫掉黑色外套一邊說,「這車要不肯動,我們也沒什麼辦法了。不管那麼多了,就把棺材搬過去成了。」
爸爸這麼一說,火葬場的人立刻就找來了食堂用的帶輪子的長桌型推車。金屬的推車在水泥地上滑行著,發出刺耳的嘎嗒嘎嗒聲。
「真是太對不起了!」喪葬公司的人雞啄米似的衝著爸爸鞠躬道歉。
這時候,穿著保全制服的人將推車停到靈車後面,做好了擺放棺材的準備。
「怎麼搞的?」就在大家忙著擦汗時,靈車司機卻不知所措地叫了起來,「為什麼打不開啊……真的好怪哦。」
「喂,這回又是什麼事?」爸爸的聲音已開始失控。
司機滿臉是汗,苦惱地答道:「這次是鎖打不開了。」
靈車的後車廂上有扇供棺材進出的門。為了防止車門在行車途中意外打開,所以門上裝了鎖。雖然看起來是很結實的鎖,其實結構很簡單,就跟廁所小隔間門上的門閂差不多,只不過將車身上的金屬板鉤住車門部分而已。明明十分簡單的構造,但那金屬板卻就是打不開。
「太怪了。平時很容易就能打開的呀。」
司機用手拚命拍著金屬板下方,然而金屬板卻紋絲不動。
在場的親戚們不禁面面相覷。不管是誰,大概都覺得這事情有些古怪。
「小叔大概不想被燒掉吧!」站在章良旁邊的宏美突然天真地說了這麼一句。
爸爸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章良趕緊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喂,不准說這麼奇怪的話。小叔都死了,死人才不會考慮要不要被燒掉的問題。」
「但是……哥哥,剛才你不是說,小叔的靈魂還在嗎?」
**【第三話】
「你聽好了,章良,人生就像章魚燒。」
章良忘了那是第幾次,小叔帶著他去香織的店。在有些昏暗的店裡,兩個人相對而坐,小叔抿著啤酒一邊這麼說道。
「我就曉得你又要亂說,為什麼是章魚燒?」章良喝著不太純正的橙汁問。
「冷了不好吃,太熱又會把嘴巴燙爛。人生也是這麼回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曉得了。」
或許他的話裡,真的包含著什麼哲理,但在章良聽來,卻只不過是逗自己發笑的內容。小叔三不五時會突然冒出這樣不知道究竟是認真還是玩笑的話。
「還有,應付的技巧也有講究。要是只有一根牙籤,就不好戳到章魚燒。但要是兩根牙籤這麼並排一起插下去,不是一次就大功告成啦!」
「這不是理所當然嘛!不管哪家店肯定都給兩根牙籤的啊。」
「所以我說,章魚燒店家的老闆都領悟到了這條人生真諦啊!關西人果然偉大!」
難道說,這一小瓶啤酒就把他給灌醉了?那天,小叔的話比平時多得多。
「吃章魚燒,需要兩根牙籤;體味人生,就要兩個女人才好。」
「搞什麼啊,你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章良差點把果汁噴出來,他還以為小叔要說什麼有點分量的話來呢。
「小叔,你真是喜歡香織吧!」
當時香織正在吧檯裡面炒菜,章良偷偷地朝那邊瞟了一眼。小叔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勝子本來人就胖嘟嘟的,很少化妝。要是自己被問起哪個好,怎麼想也肯定是香織啊。
「但是你不覺得對不起勝子嗎?」
勝子不大注重儀表,因為她從早到晚都在民工小食堂裡工作,章良很清楚這一點。在那種地方,什麼化妝什麼漂亮都是浮雲。在那裡工作久了,自然嗓門兒會大,性格也粗了。但勝子要是不工作的話,他們可住不起高架橋下的公寓。因為小叔從來就沒好好賺過錢。
「章良,你不要誤解了。我說要兩根牙籤,是因為不管哪一個都同樣重要。香織很重要,勝子也很重要。」
小叔說著就笑了起來,章良覺得他只不過是想唬弄自己。
就算那麼說了,小叔還是更喜歡香織一些吧!
火葬場的人拿來了鐵錘,章良一邊看著爸爸用鐵錘拚命砸靈車門上的鎖,一邊這麼想著。
是不是因為香織沒來參加葬禮,小叔不高興了?
如果說靈車熄火一事,可以單純看做運氣不好,那鬆開手剎之後居然會推不動,甚至連棺材進出的車門都打不開,這一切用偶然來解釋恐怕就說不通了。雖然現在爸爸還在硬上。
「不好意思,能不能不要太用力,會把車身弄壞的。」靈車司機實在看不下去了,想從爸爸手中奪過鐵錘。
「說什麼蠢話,要不是安了這破鎖,門會打不開嗎?」
爸爸的身上已濕透了,白色的襯衫緊緊貼在背上。臉上也是道道汗水的痕跡,黑框眼鏡的鏡片被霧氣模糊了一半。
「我看這不是鎖的問題吧。」喪葬公司的人剛剛還一直點頭哈腰個不停,現在態度卻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強硬起來。
「那你說是什麼問題嘛!」爸爸將鐵錘猛地砸在地面上,大聲吼道。
雖然沒有說出口來,但喪葬公司的人當時一定很想說:是你們死去的親人還有不甘吧!
宏美無意中的一句話,使得現場氣氛發生了巨大變化。在場的眾人幾乎都相信,會發生這些怪事,肯定是小叔的意念在作怪。
女人們,包括媽媽在內,都縮在老遠的地方,觀望事態進展。男人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聚集在一起討論。有人提議找和尚來再念一次經,也有人建議乾脆改火葬為土葬算了。
看來小叔真的很想見香織最後一面啊。
章良在離親戚們一些距離的地方,如此琢磨著。
小叔心裡還有惦記著的事,事到如今也只剩下這件了。對於香織沒來參加自己葬禮一事,他肯定非常非常不滿吧。
要是早先把這東西放進棺材,估計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了。
章良從口袋裡拿出那個小紙包,緊緊地握在手心裡。然而事到如今,自己也已無能為力了。
怎麼辦?
章良環顧了一圈四周,然後將捆在紙包外面的橡皮筋解了開來。如果是什麼又薄又小的東西,說不定能找到個縫隙塞進去。
這是什麼?
章良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只見裡面有兩三根頭髮樣的東西。但是比起香織的頭髮來說似乎又太短了些,於是章良又湊近一瞧。
這些毛髮大約五公分左右長,表面略帶光澤,如同細鐵絲般硬硬的。其中一頭有些尖,從頭到尾都彎彎曲曲的。
這個……難道是?
下身的毛……在意識到這點的同時,章良一個激靈,噴出的鼻息一下將毛吹飛了。
「啊!啊!」
章良手忙腳亂地想要抓,但他的努力毫無成效。香織的毛如同融化在空氣中了一般,消失不見了。章良急忙撲到地上,仔細地搜尋。
「章良,你這孩子在幹什麼!衣服都髒了!」媽媽歇斯底里地衝他叫起來。
然後,爸爸也跟著叫起來:「簡直煩死人了!」
在場所有人裡面,心裡最煩的肯定是爸爸。一路順風順水的葬禮居然在這最後關頭變得一團糟。再加上八月驕陽似火,爸爸的焦躁值已攀升到了最高點。
「好了,再推一次!大家都過來!女人和孩子也都一起,都過來!」
在爸爸夾雜著謾罵的指示下,眾人很不情願地在靈車周圍聚集起來。
「在場所有人都一起推。好了沒?一、二!」
親戚們一同撲在靈車上用力。
「小勉,你就安心去吧。」
「不要再留戀了。」
「南無阿彌陀佛。」
大家一邊低聲叨念著,一邊用力推車。但是,車輪依舊一動也不動。
「不好意思,後面還有人排隊。」火葬場的員工跑過來,滿懷歉意地說。
自小叔的靈車熄火後,已差不多折騰了四十分鐘。這期間,又有兩輛靈車進來。
「車子不動,門又打不開,我們也沒辦法。先讓後頭的車過去吧。」
爸爸似已累得沒了精神,在原地蹲了下來。看著他的模樣,章良覺得心中隱隱作痛。
小叔想見香織,要是香織能來就好了。
雖然想這麼說出來,但看到離開親屬一人獨自在旁哭個不停的勝子,章良把話又咽回去。要是讓勝子知道香織的存在,她恐怕會哭得更厲害吧。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她都太可憐了。
「小勉,你多少有點限度好不好。」蹲在靈車後面的爸爸小聲咕噥道,「究竟要把人整到什麼程度你才肯罷休?從以前開始就這樣,你這傢伙,光顧自己快活,老是把爹媽整得掉眼淚……我為了你,都不曉得跟人鞠了多少個躬道了多少次歉了。簡直是,煩都快煩死了!至少在最後讓人省點心嘛,聽見了沒?」
爸爸憋著嗓子說完這些後,毫無預兆地放聲大哭起來。明明守靈夜的晚上他一滴眼淚都沒掉,現在卻哭得跟個孩子一般。
章良實在看不下爸爸這副模樣。他衝到靈車旁,一邊拍著後車門,一邊大叫:「小叔,是香織小姐對不對?你是不是想見香織小姐?我現在就去叫她來,你等著。」
爸爸聽到這番話,抬起涕淚縱橫的臉。
「章良……香織是誰?」
**【第四話】
勝子擺出一副準備大打出手的架勢。
剛才她還跟濕抹布一樣有氣無力的,現在卻如同全身裝滿鋼筋,腰背都挺得筆直。她臉色通紅,呼吸急促,胸部上下起伏得厲害。不管是誰,都能看出她已怒火中燒。
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
來回打量著剛剛從計程車上下來的香織,和當仁不讓、佇立在靈車旁的勝子,章良不禁咽了口口水。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冒出《金剛大戰哥吉拉》裡的畫面。
「請節哀順變。」
香織在一大群穿黑西裝的人中,一眼認出爸爸,深深地低下頭行了一禮。爸爸在黃頁上找到了香織工作地方的電話號碼,請她趕緊過來,不過是一小時前的事情。香織打扮得比平時好看幾倍,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和香織初次見面的爸爸,露出了靦腆的表情。
「這麼熱的天,實在是不好意思。剛才電話裡也說了,真叫人沒辦法。這個孩子說,車子不動,是因為我弟弟想要見你一面。」
說到「這個孩子」時,爸爸隨手在章良頭上敲了一下。
「我其實也很想和阿勉告別。但畢竟不是正式的交往關係,我不想給他的家人帶來不愉快。」這麼說著,香織飛快地瞟了勝子一眼。
嗚哇,勝子的表情好像權太啊!
勝子毫不掩飾地露出敵意,彷彿馬上就要撲上去。那恐怖的表情,我們大阪人稱它做「權太臉」。
終於,那恐怖的眼神從香織移到章良身上。目光相接的瞬間,章良只覺得一股寒氣躥過後背。和小叔一起與香織偷偷見面的自己,在勝子看來,毫無疑問就是共犯。章良偷偷地朝爸爸身後靠了靠。
「小章,謝謝你還記得我,我真的好高興。」像是要保護章良一樣,香織走到他前面。
雖然她的語氣很溫和,但章良立刻領會到裡面包含著「不准把今天早上我去殯儀館的事抖出來……」的無聲的命令。當然,自己沒將那個紙包放進棺材的事,最好也不要提。
「阿勉,我來了。」在充滿戲劇性的氛圍中,香織站在靈車後面,輕輕撫摸著鑲著金光閃閃的裝飾的車門道,「聽說你在等我啊……我真的好高興。」
這麼說著,香織黏著假睫毛的眼角滑下一道又一道的淚水,簡直就跟電視劇裡那些感人的場面一樣。
靈車的司機看準時機,跳上駕駛座一扭車鑰匙。
「哦!發動機點著了!」
如同剛睡醒的動物般,靈車全身一震,在場的親戚和火葬場的員工們不禁騷動起來。與此同時,勝子「嗚哇!」一聲發出慘叫。
小叔,你也太殘忍了!
一邊是蹲在地上大哭的勝子,一邊是昂首挺胸的香織。看著這一幕,章良回想起了小叔那似有似無的淺笑。
就算他再喜歡香織,也不能這樣對待勝子啊。不是說兩根牙籤同樣重要嗎?
「好啦,大家趕緊上車!我們一定要繞著這轉盤轉一圈再進去。」爸爸高興地叫起來。
既然弟弟這麼不給面子,當大哥的自然也不顧什麼情誼了。
一時,親戚們手忙腳亂地跑回大巴士。只有勝子依舊抱著小叔的照片蹲在原地一動不動。大概是實在看不下去,媽媽招呼勝子到她身旁坐下,同她說了些什麼。章良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看見勝子用力搖著頭。
然而,就在他們正要出發之際,卻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滑下坡的聲音,接著靈車的發動機又熄火了。
「這回又是怎麼了?」坐在大巴士前排的爸爸拉下臉。
過了一會,靈車的司機從車窗裡探出身子,兩隻手衝著他們比出一個大叉。
「又不行了?」
大家再度下車,重新在靈車周圍聚集,狀況又回到了香織來之前的模樣。發動機點不著火,鬆開手剎也推不動。
「阿勉,你就不要這麼任性了。大家都很頭痛啊!這可不像你啊。」香織一邊撫摸著靈車後門,一邊溫柔地說。
看到這一幕,司機馬上擰車鑰匙,但這次卻一點沒用。
「大家看大家看,這種女人根本就不行。」
就像看準大伙又煩又累,沉默不語的瞬間,勝子突然發言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一齊集中到她身上。
「她長得或許稍微好看點,但說到底,還不是個酒吧裡頭的大齡女。那個人怎麼可能真的動心嘛!」
聽到這段話,香織的臉色眼看著就陰沉下來。人的臉色竟然可以說變就變,章良這還是頭一次見識。
「你說什麼?像你這種連外表都不注重的醜女,天天在家裡囉囉嗦嗦,阿勉怎麼可能受得了。」
「你還敢說!」
勝子起身要衝上去,媽媽趕緊一把拉住她。可惜媽媽在體重上明顯劣於勝子,沒能完全阻止住。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
勝子緊揪住香織的頭髮不放,香織的指甲則深深地嵌在勝子的臉頰上。正如小叔說的,真的下血雨了。而且是在這最不該發生的場所。
「不是這樣的,阿姨,不是這樣的……」
章良顧不得多想就衝到兩人中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自己也有責任。考慮到這一點,他當然不能在一邊沉默不語。
「小叔說過,人生就像章魚燒,你們兩個就像吃章魚燒時用的兩根牙籤。不管誰,都很重要。小叔他兩個人都喜歡。」
這句話不知是否傳進兩人耳裡。聚集起來的親戚們一邊議論紛紛,一邊將兩人硬是扯開了。
章良被擠出了騷動的人群,不禁放聲大哭。這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實在太不中用。
「哥哥。」妹妹宏美拍了拍他的肩,「小叔他會不會是想見彌生姐姐呀?」
全場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這一次,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妹妹身上。
「彌生又是誰啊?」爸爸帶著近乎恐懼的口氣詢問。
「她是賣丸子的姐姐呀。超級漂亮的哦。」宏美沒事人般地回答,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發言已把全場氣氛降到了冰點。
「對,對,肯定是因為小叔想見彌生姐姐。」
和香織來的情形一樣,爸爸又打電話叫來了彌生。搭著計程車趕來的彌生,是個才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人。圓嘟嘟的臉讓人印象深刻,與其說漂亮,倒不如說可愛更貼切些。她的胸部高聳,穿著印有丸子店店名的白色圍裙,前襟的鈕扣幾乎都要爆開了。
「聽說阿勉把大家都搞得很頭痛?」彌生從計程車裡下來後,連看都沒看一眼正憤恨地瞅著自己的勝子和香織,旁若無人地說道。
「那個……請問你和我家小勉是什麼關係?」爸爸提高了聲調問,目光卻落在彌生那如同塞著小西瓜般的胸部上。
「哎喲喂,你不要問得這麼直接嘛,大叔。」
彌生哈哈大笑,像說相聲一樣,拍了拍爸爸的肩膀。明明人還很年輕,笑聲卻像個老阿姨般乾癟嘶啞。
真是個有趣的人。
章良這麼想著又朝勝子和香織那邊看去,只見兩人都是一副權太臉,似乎已忍不住要撲上去了。
根據宏美的說法,彌生在車站前的丸子店裡工作。就像帶章良去香織店一樣,宏美也時常被小叔帶去那家丸子店,所以她和彌生早就混熟了。
「那傢伙,為什麼會這麼受女人歡迎?」
聽到這件事情後,爸爸似乎很感慨。章良也有同感,既沒金錢又沒風采的小叔,為什麼能有三個戀人,的確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剛剛在電話裡聽說了,這傢伙真是死都不安生……這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好了。」
說完,彌生大搖大擺地朝靈車走去,接著抬起穿著木屐的腳,對準車後的保險桿。
「好啦,你這混帳,究竟搞什麼名堂!整得大家都不安生!下地獄也好,上天堂也好,趕緊給我滾吧!」彌生一邊猛踹靈車,一邊如此大吼。
喪葬公司的人慌忙衝上前阻止,其他人早就嚇破了膽,呆呆地張著嘴,愣在原地看著眼前一幕。
幾十秒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司機碰都沒碰鑰匙一下,靈車的發動機卻突然點火了,好像不堪忍受彌生的攻擊一般。
「這才像樣嘛!」
看著發抖的靈車,彌生滿意地露齒一笑。
「這世界上啊,儘是些不可思議的事。」像是被那股魄力所震懾一般,爸爸最後發自肺腑般地說道。
**【第五話】
彌生來了之後,靈車就正常地動了起來。雖然晚了兩個小時左右,小叔的火化終於順利結束了。勝子、香織和彌生最後分別為小叔撿了骨灰,要說起來,算是個好結果吧。
時間到了九月,酷暑卻沒有絲毫紓解。某個星期六下午,媽媽對剛剛放學歸來的章良說:「章良,鄉下寄來了一大堆裙帶菜,你拿些去給勝子。」
「給勝子?」
葬禮結束大家一起吃飯時,勝子又哭又喊。回想起那一幕,章良覺得腿沉重得抬不起來。
香織和彌生因為那天還有工作,提前走了,所以總算沒讓血雨落下來。如果當時兩個人一直留到最後,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要是她又沒完沒了地囉嗦,你就把東西放下直接回來。」
媽媽明明那麼討厭勝子,卻還時刻惦記著她,這也很不可思議。沒辦法,章良只好接過木柴般的裙帶菜,朝國營電車高架橋下的勝子家走去。
一定會說到香織的事情吧!
明知道小叔劈腿,卻故意隱瞞不說,勝子若要責怪自己也是自然。雖然章良心裡很清楚這一點,腳卻依舊沉重得邁不開。
然而,事態卻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逆轉。
章良抵達勝子家,在狹窄的門口脫掉鞋,順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往上走時,卻突然聽到女人開朗的笑聲。他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那是勝子的聲音。她正快活地跟誰在聊天。
她在跟誰說話?
勝子家裡沒有電話,會有說話聲,應該是有客人來了。
章良上到二樓,勝子房間的門大開著,薄薄的印花門簾隨風起舞。他畏畏縮縮地湊到門前,只見擁擠的房間裡有三個女人,正高興地圍坐在茶幾周圍。
「……這是什麼情況?」看著眼前一幕,章良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勝子、香織還有彌生現在居然正有說有笑地吃著同一個大碗裡的素麵。
「這不是小章嗎?」香織注意到正站在門前的章良,高興地招呼他。
「真的是你啊!好久沒看到了,快進來快進來。」勝子的聲音明朗得叫人難以置信。
「外面熱得很吧,來吃素麵。」
在勝子這麼說的同時,彌生已飛快地站起來,拉開碗櫃,取出一個玻璃小碗。她在碗裡倒了醬汁,又從冰箱裡取來冰塊,然後用筷子喀啦喀啦地攪拌,最後放在茶几上。
看起來三人很合得來。
「來,坐到阿姨這邊來。」
勝子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子。章良於是捧著那束裙帶菜,一屁股坐了下來。眼前的氣氛叫他難以拒絕。
搞什麼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哦?
就在章良忙著吃麵時,女人們則如同姐妹般親熱地聊起天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章良心中的疑惑實在難以解開。
「小章,你看起來似乎想說什麼?」
「這個,肯定嘛。照理說,我們幾個大開殺戒也不是什麼怪事嘛。」勝子和香織開心地笑著說。
「那天小章你不是也說了嗎?我和香織就是章魚燒的兩根牙籤,不管是誰,阿勉都很重視。只不過,現在牙籤又多了一根而已嘛。」
「那不就成了叉子嗎?」
「這世界上有用叉子吃章魚燒的人?」
勝子說完,香織推波助瀾,最後還有彌生抖包袱。章良覺得這就跟三人相聲一樣。
「這女孩子,好得很。我曉得為什麼阿勉喜歡她了。」笑過一番之後,勝子看著彌生說。
「那時候,全都靠她才讓車子發動的,對不對?小章,你覺得呢?」
小叔最想見的人是彌生吧!章良雖然這麼覺得,但不敢說。
「她說了,那不是因為她來了車子才動,而是我們三個都在才動。」
「也就是說阿勉他呀,希望自己的女人能一起送他上路……這樣各種奇怪的事情才說得通,也符合阿勉他的性格。」香織用手撥著長長的頭髮說。
說得還真是好聽。
原來如此,原來還可以從這個角度來想。不過究竟對不對,也只有小叔自己知道。章良偷偷瞟了彌生一眼。彌生也正好看著這邊,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只要能圓滿收場,就萬事大吉。
好像讀懂章良心中所想一般,彌生衝著他偷偷眨了一下眼睛。
章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開了視線。小叔的聲音不知為何突然從腦海中冒了出來:章良,人生就像章魚燒。
簡直不知所云……章良在心中這麼回答,卻忍不住偷偷嘀咕了一句:「這世界上啊,儘是些不可思議的事。」
然後他在三個女人的圍繞下,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素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