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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卡比之夜

花花飯 by 朱川凑人

2019-12-22 19:04

**【序】
那一夜,我看到了托卡比。
彷彿正在快樂地遊戲一樣,他在密密麻麻的屋頂間輕盈地跳來跳去。缺了一溜兒的月亮下,傳來奇妙的「咻——咻——」聲,聽起來歡快悅耳。
我站在二樓房間的窗畔,屏息凝望著他。我很想叫醒在樓下睡覺的父母一起看看這一幕,卻始終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這時,只見托卡比忽然從對面房子的屋頂上高高躍起,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無袖運動衫兜著秋風脹得鼓鼓的。那傢伙果然是真實存在的啊!
我拚命甩開不斷襲來的睡意,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快活的模樣,繼而在心中默默祈禱。
希望這不是夢。
這是三十多年前,大阪世博會之前發生的事。
**【第一話】
我在大阪生活的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從小學二年級的春天到四年級的夏天,一共不足三年。
本來我家住在東京護國寺附近,但是因為家庭的原因搬家了——這樣說比較好聽,其實是爸爸在事業上出了問題。爸爸經營的家具公司破產後,全家人逃難般離開了東京,投靠住在大阪的親戚……事實上是這樣才對。不過,那時的我畢竟年幼,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我們搬到了位於S下町①的「文化住宅」裡。
『①市區中的低窪地段,也指與高級住宅區相對的平民住宅區。』
「文化住宅」這個詞在東京鮮有耳聞,聽起來好像挺高級,說白了其實就是幾間連在一起的出租房。通常來說,那是由三四座兩層小樓連成的一長串建築,相鄰兩戶人家的牆壁是共用的。再說得簡單些,就好像是把幾棟樓硬貼在一起。
後來我才聽說,媽媽其實一直都不習慣住在「文化住宅」。像房價低廉,出了點毛病修補一下,倒還可以忍耐,但牆壁薄得連鄰居打個噴嚏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就很招人煩了。而且當時我家隔壁住的是T教的狂熱信徒,一天從早到晚都叮哩咚隆地敲鼓搖鈴,不停唸經,簡直叫人忍無可忍。我經常聽見那聲音,好像兩家之間根本沒有牆壁一樣。
當時我們住的那個地區,一共矗立著六幢這樣的「文化住宅」。
在口袋似的死胡同盡頭,幾幢房子都大門朝內,排列成門字型。門字型的正中,是一塊大約兩間教室大小的細長空地。這裡是孩子們的遊樂園,也是媽媽們的社交場,就像沒有屋頂的大廳一樣。
住在這裡的人毫不矯揉造作,熱情又爽朗,空氣中溢滿關西下町的味道。因為大家都同樣貧窮,自然沒必要相互攀比、故作姿態。
但是父母以前一直住在雖小但畢竟是獨門獨院的住宅,這種與鄰居之間近在咫尺的環境,讓他們有些應付不過來了。也許他們覺得這裡不過是臨時住處,所以沒有積極想過要和胡同裡的人來往,到頭來連一句大阪話都沒能學會。附近的鄰居對我們倒也親切,但說不定在心底覺得:東京人真愛裝清高!
不過,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在那條胡同中度過的日子,才可算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不論年齡、性別,住在這一帶的孩子們,都像是兄弟姐妹一般,一天到晚混在一起。這種如同集體宿舍生活般的快樂,讓身為獨生子女的我樂不可支。
要是有人開始扇洋片①(東京話稱為拍洋畫),就算不打招呼也能聚集起一大堆人來。女孩子們跳皮筋兒的時候,男孩子也會混在裡面湊熱鬧。下雨天大伙兒就一窩蜂湧到附近的商店街,在長長的拱形雨棚下跑來跑去。社交場就在家門前,晚餐後也能出去玩。
『①兒童玩具的一種,繪有圖畫的圓形、方形紙板。可供數人在地面上拍打,將他人的紙片拍翻轉過來或插入其下者為勝。』
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名字或者模樣,我自然不可能全都記得。當時和我最要好的,是一個名叫直幸的同級男生,可惜他的臉長什麼樣我已記不清了,只模糊記得他長得很像《無厘頭三度笠》裡那個叫白木實的演員。
然而,也有些面孔,隨著漫長歲月的流逝,反而在腦海中越來越鮮明。在胡同最深處,住著一對名叫春智和天浩的朝鮮兄弟。姓氏好像是朴,也可能是白。我至今無從得知,他們究竟屬於半島哪邊的國家。
春智比我大兩歲,長得虎背熊腰,十分健壯。頭髮總是剃成短短的平頭,眼睛如同線一般細長。他扇洋片的技術可謂無敵,我曾見過他只用一巴掌就拍翻了四張洋畫。他的性格屬於直爽型,假如有人汙衊了他的國家或者家人,就算對方比他大,他也會勇猛無畏地衝上去報以一頓狠揍。
與豪爽的哥哥相比,弟弟天浩則非常瘦弱,個頭矮小。雖然他只比我小一歲,但怎麼看都像是幼兒園的孩子。他臉色蒼白,相比總是曬得黑黝黝的春智,簡直像是陪襯在炸過頭的豬排邊上的高麗菜。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細節,不過天浩的身體似乎有什麼嚴重缺陷,甚至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樣在外面奔跑遊玩。
出於這個原因,天浩沒有去學校上學。聽說他在民族學校有學籍,事實上卻從未去過校園,總在家裡閉門不出。恐怕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覺和起床吧。在胡同的社交場裡鮮少能看見他的身影,就算偶爾出來了,他也不和我們一起玩,只在一旁望著大家玩遊戲。

其實其中還另有原因。雖然說出來很叫人難受,但是,就算是在胡同這樣彼此親近的空間裡,朝鮮兄弟全家人也彷彿游離在外緣。當然,對外國人的歧視與偏見至今依舊存在,而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時代卻嚴重得多。
有許多人被戰前和戰時的錯誤觀念洗腦,不論場合地鄙視所有與自己不同的人,以滿足微不足道的廉價自尊心。這種精神世界的貧乏,依舊橫行並泛濫於社會的各個角落。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這種歧視自然也存在於那條胡同中待人親切的居民們和我的父母之間。
所以春智他們一家人似乎總是和居民圈子保持著一定距離,在某些方面總是被另眼相看。我當時不過是八歲的少年,可就算透過孩子的眼睛,也能清楚地讀懂這種傾向。
孩子們會原封不動地模仿大人的舉動,於是在我們的世界裡,春智與天浩自然也被區別對待。雖然沒有明顯的欺負或者歧視(當然這裡面也有一部分是出於對春智拳頭的畏懼),但我們從來沒有將他們當作過伙伴。我們在這一邊,他們在那一邊,每個孩子的心中都畫著一條清晰的線。
老實說,就算不提國籍之類的問題,我本身也不大擅長與哥哥春智打交道。他龐大的體格首先就很有威脅性,而且總是莫名其妙地生氣,和他說起話來累得很。但我很喜歡弟弟天浩,他是個非常坦率、親切而又聰明的少年。要是我也有個像這樣的弟弟就好了……那個時候,我經常會這麼想。
事實上,從東京搬到那條胡同後,差不多近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我都沒有意識到天浩的存在。雖然我很快就記住了十分惹人注目的春智,卻完全沒聽說過他有個弟弟。
讓我和天浩結緣的,是當時非常受歡迎的「怪獸」。
只要是在昭和四十二三年左右度過少年期的人應該都明白,東寶的哥吉拉、大映的卡美拉、電視上的奧特曼系列等等,都是令當時的少年們念念不忘的流行形象。我自然也不例外,深陷於這些異型生物們的魅力之中,不能自拔。
我是獨生子女,父母對我十分溺愛,凡是我想買的東西,只要不是貴得離譜,他們基本上都會滿足我。他們大概覺得現在雖然處境不好,但小孩子想要的東西還是買得起吧。
所以我比附近任何一個孩子都擁有更多的玩具和書本。怪獸和大英雄的軟塑膠人偶、雷鳥神機隊的機組模型、怪獸圖鑑、帶故事的錄音紙唱片①……數量甚多,如果一直保留到今日,一定能在相關的商店裡賣個好價錢。可以說,身為東京人的我能夠迅速和胡同裡的孩子們打成一片,這些東西功不可沒。
『①一種比普通唱片更薄、更軟的廉價唱片。需要專門的播放器播放。』
那大概是梅雨季節的一個雨天,那天我難得在家。我已經想不起來為什麼沒和別的孩子出去玩,大概也沒什麼好玩吧。媽媽到商店街買東西去了,留我一個人看家。
當我在一樓的房間看電視裡的相聲節目時,有人敲了敲玄關的拉門。開門一看,是個女人,長長的頭髮精確地從中間分開,在腦後挽成球形的髮髻。她是春智的母親。
「小朋友,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想求你。」春智的母親用語調奇怪的日語說,「我們家生病的那孩子,你知道嗎?比你小一點,他是春智的弟弟,叫天浩,小學一年級。」
我回答說不知道,那位母親馬上露出略帶悲傷的表情。那時候,我的確是頭一次得知這個名字。
「我聽春智說,你有很多很多怪獸的書,對吧?能借看一下嗎?天浩說他想看怪獸,絕對不會弄髒半點,一定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我可一點都不想答應。
和現在不一樣,當時沒有錄影機,只能從電視機和書上看到奧特曼和怪獸。就算對方保證一定還,對於狂熱愛好怪獸的小孩子來說,還是無法忍受。
「要是你還不放心,要不來我家玩吧?天浩會很高興的。」面對一直低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我,天浩的母親溫柔地問道。
「那好吧。」我這麼回答。
比起把書借給別人,這個方法要好得多。聽到我這麼說,天浩母親的臉上頓時有了神采。
春智他們住的房子不是三戶連在一起的類型,而是獨立且稍微大一些的一幢樓。一樓是製作帆布鞋的作坊,從早到晚都充斥著縫紉機的運轉聲和鞋眼打孔機的敲擊聲。也許是顧及到這一點,這裡的窗戶總是關得緊緊的,讓房間裡的封閉感越來越強烈。
我抱著幾本怪獸圖鑑,頭一次走進這個家。一打開大門,迎面就是工作間,空氣中飄著彷彿機油與橡膠混合在一起的獨特氣味。房間角落的垃圾箱裡面,切掉鞋底形狀後剩下來的厚布堆得跟小山一樣。
正踩著縫紉機的春智父親用朝鮮語說了幾句話,他的母親也用朝鮮語回答了他。我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不過,聽語氣似乎很高興。正在給帆布鞋穿鞋帶的祖母衝我一笑,臉上刀刻般的皺紋顯得更深了,於是我明白,他們很歡迎我。
「你來我們家玩呀?謝謝!謝謝!」春智的父親用大手摸著我的頭。他說的日語也很奇怪。
他有著職業摔跤手般的體魄,總是滿面笑容,十分親切。
終於上到二樓的房間,我第一次見到了天浩。他躺在薄薄的被子裡,用有些害羞的眼神望著我。
「小哥哥說要和你一起看怪獸。」
聽了母親的話,天浩蒼白的臉頰漸漸紅潤起來。下一秒,他就如同被看不見的線拽著一樣,猛地坐了起來,高興地跳出被窩。對於當時的孩子來說,怪獸就是擁有這樣巨大的魔力。
幸好哥哥春智出門去了,我終於放下心來。我照吩咐在天浩身邊坐下,翻開帶來的書和他一起看起來。
「這個要拍成電影啦!裡面會有很多很多怪獸。」
看著有哥吉拉登場的《怪獸總攻擊》,天浩的眼睛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輝。我們一邊指著各種怪獸,一邊比賽似的爭相報出它們的名字。
「哥吉拉、摩斯拉、王者基多拉、安基拉斯……」怪獸們的名字彷彿某種咒語,瞬間將之前素未謀面的我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還是剛才那句話,怪獸就是具有這樣不可思議的魔力。
「小朋友,來吃蛋糕。」
我們看了一會書,正在一起畫怪獸,這時,天浩的母親到二樓來了。她的手中提著一個剛買回來的小盒子。
「哇!是帕納斯!」看到白色包裝紙上印著一個戴大帽子的小孩,天浩叫起來。
帕納斯是以俄羅斯口味為賣點的大型蛋糕店,只在關西地區才有。天浩母親肯定是為了頭一次來玩的我,專程冒雨跑去買來的吧。面對這意料之外的幸運,我也激動起來。
「甜蜜點心——之國——,西北大地上的俄——羅斯——,夢——中——的期盼已經到來——,帕納斯,帕納斯……」我一興奮,順口就唱起了電視裡帕納斯的廣告歌。
星期天早上看動畫片時肯定會聽到這首歌,雖然只是一支小曲子,聽起來甚至不像是蛋糕店的宣傳曲,但是因為挺有趣的,所以我來大阪後立刻就背了下來。
「小哥哥,我特喜歡這首歌。」我唱完之後,天浩輕輕撫著胸口附近說,「這首歌聽了總讓人感到寂寞,是吧?聽的時候,會覺得這裡面微微有點痛。」
那種心情我也明白。因為帕納斯的歌確實是這樣一支曲子。
那一整天我們都玩得很開心。傍晚回家後跟媽媽提到我去天浩家玩了,媽媽的臉色略有些陰沉,卻什麼也沒說。
那之後,只要一有空我就會去拜訪天浩家。話雖這麼說,最多也不過一個月一次左右,也不算頻繁。一來要是碰上春智,我還是會有點緊張;二來因為大人忠告我說不要到那家去比較好……
現在回想起來,我從心底覺得,要是當時能再多去陪陪天浩就好了。
因為第二年的八月,天浩就走完了他過於短暫的一生。
**【第二話】
無論過去多少年,我都無法忘記那一天。
那是我在大阪的第二個暑假剛過一半的時候。那天我和直幸正一同把一大臉盆搬到家門前,打算為剛剛做好的塑膠模型船舉行下水儀式。
一輛破舊的機動三輪車停在胡同口,很難得會有車開到胡同裡這麼深的地方來,所以我們自然而然地朝那邊看去。
只見春智和他的父母坐在後面,駕駛席上則是春智的祖母和一個沒見過的男人,幾個人的表情都痛苦地扭曲著。在看到那種表情的瞬間,我只覺得胸口突然一緊。
「啊喲……啊喲……」
祖母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一屁股坐在胡同口,一邊用乾瘦的手砸著地面,一邊嚎哭起來。春智的父親從後座跳下來,從車上抱起一個橫放著的東西。那東西被白床單裹著,細長細長的,如同一條巨大的桑蠶。
春智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抱著那東西從我家門前走過。床單的縫隙露出一隻小孩的腳,腳趾和腳跟都蒼白得讓人不寒而慄。
跟在他身後的春智看到我,停下腳步。
「雪雄,今天早上天浩死了。」春智說著,眨巴著被眼淚浸得通紅的眼睛。
聽到那句話時,我的腦子裡只響起嗡的一聲。因為我剛剛還以為天浩正像平時那樣待在家中。
「他的病突然惡化,三天前住院了。」
我望著春智父親的背影。
春智父親無數次埋下頭,隔著床單用臉頰蹭著兒子的頭。
「只有你肯和他玩,謝謝你,過會舉行葬禮……你一定要參加啊。」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盯著漂在盆子裡的模型船看。大概是膠水塗得不到位,船體進了水,已經沉了一半。
祖母哭喊著,讓人擔心她會不會因為過於悲傷而跟著天浩一起去那個世界。要不是兩兄弟的母親在一旁支撐著她,她估計連站都站不起來。兩個人放聲大哭,搖搖晃晃地朝胡同裡走。
「為什麼不放棺材裡呢?真討厭!」住在斜對面的阿姨聽到騷動聲跑到外面來看,厭惡地甩出這麼一句話,至今我都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一同去了天浩的守靈夜。
那是我頭一次參加葬禮,現在回想起來,天浩的葬禮和我之後參加過的葬禮有很大的不同。
做鞋子的工作間收拾乾淨後,設起一座簡陋的祭壇,天浩躺在祭壇前,卻沒有躺在棺材裡,而是躺在被褥上。他的臉上蓋著一塊白布,枕邊排列著幾個玩具,看起來都是買零食附贈的便宜貨。祭壇其實就是個摺疊式的四方桌子,上面擺著供香、蠟燭、水果和幾盤朝鮮菜餚。
一踏入天浩家,只見房間中煙霧裊裊,香得悶人。八月雖已過半,氣溫依舊很高,估計遺體腐爛起來也會很快。我想,燒那麼多的香大概是想掩蓋異味吧,這應該就是供香的本意。
守靈夜上聚集著許多我從未見過的人。在天浩的腳邊,幾個親戚家的女人橫坐成一排,守靈夜的大半時間她們都哭個不停。她們的哭泣聲中帶著悲傷,如同歌謠一般。
我和父母一起合掌,腦海中卻心不在焉地想著天浩究竟去了哪裡……
春智和天浩兩兄弟是在日本出生的孩子。他們一句朝鮮話也不會說,光從外表上來看和日本人的小孩沒有半點區別。特別是天浩,據說他甚至覺得朝鮮菜太辣而吃不下去。
這樣的天浩真的能夠渡過大海,前往朝鮮的天堂嗎?要是去了,在一個言語不通的地方,他真的能夠快樂嗎?還是說日本的上帝會將他帶到日本的天堂呢?不對,或許在天堂裡既沒有日本也沒有朝鮮。死去的人們都在同一個地方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要是這樣該有多好啊。
這樣想著,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然後感覺越來越難受,回家後就吐了。天花板在頭頂上緩慢地旋轉著,連起身都異常艱難。
「雪雄,你燒得厲害啊!」量過體溫後,媽媽大叫起來。不知何時,我發燒燒到了近攝氏四十度。
我立刻被送到家附近的大醫院,連住了兩天院。現在想起來,也許是頭一次直接目睹自己認識的人死亡,我的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吧。
後來聽說,在半昏迷期間,我一直反覆唸著:「天浩,遙控坦克……」
遙控坦克是大約一個月前父母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是最新潮的玩具。據說媽媽當時將那輛坦克放在我的枕邊時,心中十分擔心天浩會不會帶著我一同前往另一個世界。
在發高燒意識朦朧之際,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夢到天浩。但是,會念那話的理由,我卻記得很清楚。
幾個星期前,我犯下了罪。我和附近的孩子們一道歧視、欺負了天浩。
那是我生日後的第二天。那天從早上起就一直下著雨,附近的三四個孩子都到我家來玩,其中也包括直幸。
之前我也說過,那時候我的家庭條件毫無疑問讓附近的孩子們都十分羨慕。家裡二樓的兩個房間中有一間供我個人專屬,裡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和書籍。恐怕在胡同裡的孩子們中,我是最大的「資本家」吧。直幸和其他孩子做夢都想到我家來玩。
我們玩了一會,天浩突然來了。那還是他頭一次到我家來,讓我不禁有些吃驚。
那時候的天浩臉色紅潤,穿著一件無袖運動衫,看起來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現在回想起來,那估計是蠟燭熄滅前最後一瞬的光輝吧。
「我也來了,小哥哥!」天浩說著,露出友好的笑容。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圍孩子們的臉色。
直幸他們似乎十分困惑,因為父母大都吩咐他們不要和胡同盡頭那家鞋匠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出於對哥哥春智的畏懼,誰也不敢露骨地趕他們走。
當時我們話題的焦點正是我剛剛收到的生日禮物——遙控坦克。塑膠製成的模擬外殼,通過一根電線連接著遙控器。遙控器能控制坦克前進、後退,炮台還能轉動,當然也能隨心所欲地左右轉動。車身大概和漫畫周刊雜誌差不多大,對小孩子來說極具魅力。
大家都搶著要玩,所以只能輪流著來。根據划拳勝負決定好的順序,每個人可以玩二十秒。不過因為我們沒有鍾,只能大家一起從一數到二十。
這裡就體現出了露骨的區別對待。在直幸或者別的孩子玩的時候,大家都慢慢地數。可輪到天浩時,連五秒鐘都不到就飛快地數完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要是再強硬一點就好了。那畢竟是我的房間、我的玩具。要是想在這裡玩,就必須把天浩也當成朋友才行——要是我這麼說就好了。
但是我卻沒能這麼做。到頭來我只是看著直幸他們的臉色,默許了他們的做法,沒能保護天浩。
終於,天浩領悟到自己不受歡迎的事實。他朝著我露出和平常一樣的笑容,說道:「今天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一起玩。」
他的聲音雖然很明朗,眼睛卻微微濕潤了,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我的眼睛。心中雖然隱隱作痛,愚昧的我卻在那時昧著良心點了點頭。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天浩。
雖然完全不記得了,但是在高燒的朦朧之中,我的心是否回到了那個時候?在夢中,我是否為自己的罪而深深懺悔呢?
大概在天浩去世的一個星期後,就發生了詭異的事。差點患上肺炎的我當時剛剛退燒,正處於恢復期。
「什麼聲音?」
晚上正睡覺時,我突然被一陣巨響嚇醒,耳邊有如摩托車引擎咆哮一般,「咚咚……咚咚……」連續不斷的聲音,裡面還摻雜著人們尖叫般的聲音。
睡在二樓的我急急忙忙衝下樓去。爸爸他們也醒了,房間裡亮著燈。
「究竟怎麼了?」
「隔壁啦!隔壁的人在唸經。」
沒錯,那的確是隔壁家敲鼓搖鈴的聲音和唸經聲。但是和每天早上聽到的不同,聲音非常急促而狂亂。我看了看鐘,才剛過凌晨一點。
打開廚房的小窗戶往外看,只見胡同裡一溜兒燈光依次亮了起來。
「你當現在幾點啊?」
「搞什麼啊!」
居民們紛紛從窗戶裡探出頭,衝著我家隔壁怒吼。就像完全沒有聽到這些謾罵聲一般,敲鼓搖鈴的聲音與唸經聲依舊繼續著。
「究竟怎麼了啊,都這麼晚了!」
終於,爸爸穿著睡衣出門找鄰居去了。我不顧媽媽叫我睡覺,跟著爸爸出了門。其他居民們也都帶著陰沉不滿的表情陸續聚集了過來。
來開門的是隔壁家的男主人,他四十來歲,是個粉刷匠,臉如同紙一樣蒼白,上面布滿了冷汗。
「半夜起來小便時,我看到二樓窗子外頭有個小孩子。」隔壁男主人聲音顫抖地說。在場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帶著疑惑的表情互相對望。
「是真的……是個小孩子,在窗子外頭往屋子裡看,還笑嘻嘻的,然後跟猴子一樣翻了個跟斗,就不曉得哪裡去了。」
「你都上了年紀,說什麼夢話?」
「沒說夢話。錯不了,就是前些天鞋匠家才死的那個孩子。」
在提到天浩的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臉慘白慘白的,就跟月亮一樣。」
聽到月亮這個詞時,我不禁抬頭朝天空望去。同樣,在場的大人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朝上望去。
就在這時。
就好像是在等待這一刻般,一個東西,一個用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順著鄰居家的屋頂跑了過去。像貓一般敏捷,卻比貓大很多。
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
明明什麼都沒有,屋頂上的瓦片卻如同用手指劃過鋼琴鍵盤一般,伴著旋律由近及遠地響了起來。
「幽靈啊!」在瞬間的寂靜之後,有人僵硬地叫出聲來。在場的人就像一齊得到某個信號般,紛紛尖叫著,連滾帶爬逃回自己家去了。
**【第三話】
那之後,每天都會發生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晚上社交場裡傳來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比如沒有人的廚房裡傳來流水的聲音。儘管夏天已接近尾聲,胡同裡各式各樣的怪談卻愈演愈烈。
隨後,我家也發生了靈異事件,那天正好是暑假最後一天。
當時我們一家人正在一樓的房間裡看電視,吃晚餐。我還有些暑假作業沒寫完,心裡慌慌的非常不安。
作業的大半在之前就寫完了,但最最麻煩的圖畫作業依舊留著。題目是畫一張圖,描繪暑假裡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管什麼都行。
印象最深的,不用說,當然是天浩的死。但是把這當作作業來畫實在不怎麼合適,就算是九歲的我也明白這一點。
最後我決定畫七月份去海邊游泳的事情。小孩子自然不會注意什麼構圖,我將畫面從正中間分成左右兩塊,右邊是沙灘,左邊是大海,然後在裡面畫了幾個人——我和爸爸媽媽,還有一起去的親戚們。
我從傍晚開始畫,到晚餐時間只完成了六成左右。媽媽叫我下樓吃飯,我沒收拾就下樓去了。
吃著飯、看著電視時,二樓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了什麼聲音。「咚咚咚……」像是什麼東西有規律地敲打地板的聲音。
「這是什麼聲音?」
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樓應該沒人。
「有人……在走路?」
聲音逐漸清晰起來,一直持續不斷,好像是人的腳步聲。而且從聲音的間隔來看,似乎是小孩子的腳步聲。
「好嚇人!」
媽媽丟開筷子,捂住了耳朵。
「說什麼呢,這才晚上七點啊!」
「和時間沒有關係。北原先生和他夫人還在大清早看見過背書包的小孩子呢!」
這件事情我也聽說過。
事情大概發生在早上七點左右,鄰居家正在做早餐的阿姨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一個背書包的小孩子,而那時還在放暑假。那個小孩與其說是在走,不如說是在飄,徑直從窗外閃了過去。那阿姨慌忙跑到外面去看,卻沒見一個人影。
終於,爸爸下定決心似的站了起來,然後像是做賊心虛般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摸上樓梯。就在他的體重壓得樓梯「吱呀」一響的瞬間,二樓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沒有人啊。」
從二樓傳來爸爸的聲音後,我和媽媽才戰戰兢兢地上了樓。
「有可能是隔壁家的聲音吧。」
考慮到家裡薄得跟紙一樣的牆壁,這種可能性十分之大。但如果聲音來自隔壁,為什麼在爸爸上樓的瞬間就沒了?
我環視房間,想找找有什麼不一樣。當我看到自己畫的圖時,猛然倒吸一口冷氣。
在海裡的人物——我的身後,多了一個明顯不是我畫的白色物體。
那豎長的東西乍看之下很像是模樣古怪的波浪,但只要細看,就會發現是一個人的形狀。
看到那東西,我首先聯想到的,就是裹在床單裡的天浩。
第二天,我和直幸一起到附近商店街的文具店買新學期要用的文具。而我們路上談論的話題,當然就是天浩的幽靈了。
「那個肯定是鬼幹的!」直幸跟我講了在他家裡發生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大概兩天前,他的妹妹和朋友在家裡的二樓玩洋娃娃。等他的朋友走後,有個洋娃娃不見了。他們覺得奇怪,就在家裡到處找,結果發現洋娃娃躺在一樓的大門口。
在我看來,這個故事沒什麼說服力。如果解釋為他妹妹的那個朋友想要偷洋娃娃,倒顯得更合理些。有可能是她偷後心裡害怕,就把娃娃丟在了大門口也說不定。
「不,那女孩我也認識,她肯定不會幹這種事。」
聽完我的推測,直幸搖搖頭。
「說實話,下回不曉得又要出些什麼狀況了,光是想起我就害怕。」
「沒關係。就是天浩他成了鬼,也肯定不會來為難大家。」我反射性地為天浩做了辯護。
「倒也是……但是以前我們欺負過他。」
不用說,就是遙控坦克那件事。我回想起天浩那時的表情,感覺到胸口又隱約痛了起來。
「他一定恨我。」
啊,是啊!聽完直幸的話,我終於理解了。
胡同裡的居民們,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害怕遭到報復。也就是說,他們都很清楚自己對天浩一家有多麼冷漠無情,我當然也有罪。
「不曉得他有沒有討厭的東西,要不就是害怕的東西?」
我突然間想要惡作劇一番,就說了謊:「嗯……天浩說他最討厭帕納斯的那首歌。」
「真的?是不是一唱帕納斯的歌,他就會跑走呢?」
當然,事實正相反。要是唱那首歌,估計天浩會高興地跑過來吧。他生前一直不受人歡迎,死後多少也要讓他開心一下才好吧……我就是這麼考慮的。
直幸說他不大記得帕納斯的歌,所以當我們走在商店街的拱形雨棚下時,我又認真地教了他一遍。哼著那寂寞憂傷的曲調,我的胸口也不可思議地痛了起來。帕納斯的歌,的確就是這樣一首有魔力的歌。
「哦,這不是雪雄嘛。」
不知道是不是和弟弟一樣容易被那首歌吸引,我們在藥店前碰上了放學回來的春智。
春智不在附近的小學上學,而是每天走路去離家三站路遠的民族學校上學。天浩也在同一所學校,如果他也正常上學,每天早上七點左右就得出家門。這和鄰居阿姨看到背書包的少年的時間一致。
春智裝作沒看見直幸,只跟我說話:「雪雄,我現在非常非常不爽。」春智斜靠在藥店門口的電動大象玩具旁說,「這附近的人,說什麼天浩變成了鬼,簡直胡說八道!真是氣死我了!」
春智說著,朝著直幸的方向瞟了一眼,就像是他聽到了我們剛剛的對話一般。被瞟了一眼的直幸什麼都沒說,只垂下眼瞼。
「你想一下,要是天浩真的變成了鬼,肯定會直接回家。可他沒回來啊!連腳步聲都沒有,要是阿波吉和喔莫尼①聽到了,肯定高興得不得了。」春智抱著兩條粗壯的手臂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附和他才好。
『①阿波吉,朝鮮語的「爸爸」;喔莫尼,朝鮮語的「媽媽」。』
「聽附近人說,哈爾莫尼覺得天浩變成了托卡比,每天都哭。簡直愁死人了,叫人怎麼辦才好!」
哈爾莫尼是朝鮮語祖母的意思。
「托卡比是什麼呀?」聽到陌生的單詞,我反問春智道。
「我也搞不大清楚,大概是朝鮮的妖怪吧!是種專門整人的小鬼。」
後來我在書上讀到,這個詞一般念做托克比或者托可比、托庫卡比。但春智那時說的確實是「托卡比」。也許對於出生成長在日本的他來說,朝鮮語的發音也有些難吧。
「在朝鮮,小孩子死掉後就會變成托卡比嗎?」
「亂說,怎麼可能?本來哈爾莫尼不想火化天浩,因為他們村裡人死後都直接埋到地底下。被燒成灰就等於死了兩回,這事很忌諱這樣做。不過就算是這樣,人都已經火化了,就不要再說這種蠢話了。」春智憤憤不平地說,「天浩怎麼可能變成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呢!雪雄你覺得呢?是不是呀?」
我默然點頭,心想著,要是把那張去海邊的圖給春智看會怎樣……
作為兄長,春智肯定相信自己那一生不幸的弟弟去了天堂。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因為我也是這麼希望的。
因此,我十分理解當他挨家挨戶地送去紅辣椒時,心裡到底有多難受。
幾天後的傍晚,春智和他母親一起來到我家。兩人都帶著悶悶不樂的表情,手上提著一個大紙口袋。
「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他的母親站在我家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自打守靈夜以來我就沒再見過她。她瘦得厲害,臉色也很差,就算在孩子看來,也覺得十分可憐。
「我家小兒子去世後,發生了很多詭異的事。雖然我們好好地辦了喪禮,可能還是不夠吧。」春智的母親用奇怪的發音說著,從大兒子手中的紙袋裡抓出一把紅辣椒,交到我媽媽手上。
「我家喔莫尼說天浩變成了托卡比。所以,非常抱歉,請你們把這紅辣椒,掛幾個在家裡的窗戶和門口上。這樣的話,靈異事件就不會發生了。」
春智母親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在她身後,一臉不甘心的春智咬著嘴唇,飛快地用手背抹去不小心滾出來的眼淚。
「托卡比討厭火,掛上火紅的辣椒,他會以為是火在燒,就不敢靠近了。」
說完後,那位母親和春智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離開了我家。沒一會,就聽到我家隔壁傳來敲門聲。似乎他們就這樣一家挨一家地拜訪了胡同裡所有的居民。
我媽媽盯著手中的紅辣椒看了一會,突然在大門口坐下來,無聲地哭起來。她說,考慮到身為母親的心情,春智的媽媽實在是太可憐了。
「不要辜負他們的一片心意,還是掛起來吧。」爸爸從媽媽的手中拿過紅辣椒,嘆息著說。
第二天,胡同裡所有的家門前都掛上了火紅的辣椒。有些人家把兩三個辣椒捆起來,像節分時掛沙丁魚頭一樣釘在門口,也有人把一長串辣椒像門簾一樣掛起來。我們家把兩個辣椒的把兒像串櫻桃一樣用繩子繫起來,然後用圖釘固定在大門邊。
儘管媽媽有些不情願,還是照爸爸的吩咐在所有的窗戶上都掛上了紅辣椒。後門、二樓房間的窗戶、廁所窗戶,所有可以出入的地方,都有了一朵幾可亂真的小紅火焰。除了胡同最裡面的那家以外,每一戶的窗前門前都如此。
對天浩的家人來說,這該是多麼殘酷的一幕啊。所有人都害怕他、忌諱他,想要把他趕出門去。要是天浩真的看到這一幕,該有多傷心啊。因為大家都把他拒之門外。
大概過了三天後,我看到了托卡比。
現在回想起來,那說不定只是個夢。長大以後,人總是會不自覺地否認自己不合理的記憶,拚命用常識來解釋一切。但是每當回想起托卡比——天浩的笑容時,我都覺得這不可能是夢,也不希望那是夢。
那天晚上,睡著的我毫無徵兆地醒過來。不是想去廁所,也沒有做什麼怪夢。只是身體裡的開關好像被碰開一般,突然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爸爸和媽媽睡在我的左右兩邊。以前我都是一個人在二樓睡覺的,但自從發生畫畫的那件事後,我就在樓下和父母一起睡。
房間裡只有父母平穩的呼吸聲,以及發條式大立鐘的喀嗒聲。我從被窩裡爬出來,想看看時間,可是睡眼矇矓,看不大清楚錶盤。
我想到二樓的房間去一趟。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必須上去看看才行。
沒有絲毫的恐懼,我慢慢地順著樓梯往上走。樓梯和平時一樣,在我踏上之際嘎吱作響。聽到這個聲音時,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確是醒著。
二樓的房間裡沒什麼變化,和我睡覺前來看時一模一樣。非要說的話,只有月光透過忘記拉上窗簾的窗戶灑在房間裡,顯得格外明亮。
我靜靜地推開窗戶往外看。
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窗外和平常一樣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屋頂。大阪的下町全都是這樣,每戶人家間的距離極近,屋頂都緊緊地靠在一起,看起來好像一片海洋。
天浩……你在附近嗎?
我在心中呼喚。當然,沒有人回答我。我突然伸手抓起窗框上掛著的紅辣椒,用力丟了出去。
這時,一陣猛烈的風颳來。
涼爽並帶著甜味的風吹過我的頭頂,灌進房間。
我回過頭,只見穿著無袖運動衫的天浩站在房間中央。和他活著時一樣,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
然而,他的皮膚上卻如同覆蓋著一層白霜,反射著微弱的光芒,好像珍珠般閃耀。
「天浩!」我大叫起來。
不是出於震驚或者恐懼,而是與天浩重逢的喜悅,讓我禁不住叫出聲。
天浩不好意思地笑著,望著我的眼,但我不覺得半點害怕。
「我好想你哦。」
我說著伸出手,他似乎吃了一驚,朝後退了一步,很難過地搖了搖頭,露出寂寞哀傷的表情。也許活著的人無法碰觸到他的身體吧。
「你怎麼不說話呀?」
我拚命地說了好多好多話,但天浩只是一臉悲傷地搖著頭,一個字都沒有回答。是說不出來嗎,還是不能說呢?總之我無法再次聽到他那溫柔的聲音了。
過了一會,我想打開電燈,但無論怎麼拉開關線,燈就是不亮。從窗戶照進來的月光十分明亮,所以我很快就放棄了。黑暗中,我能把天浩看得清清楚楚。
「對啦!要不要玩遙控坦克?」
我這麼一說,天浩的表情一下就明朗起來。我打開壁櫥,取出那輛坦克。
「前幾天才換過電池,肯定跑得飛快。對了對了!怪獸書你想看哪本都行。人偶也有一大堆呢。還有,還有,雷鳥神機隊怎樣?奧特曼也超級帥的!」
我把收在壁櫥裡的玩具們一股腦兒地搬了出來,在月光下鋪了一地。
「你儘管玩!今天全部都借給你!一直玩到早上天亮也沒關係。」
我拚命地向他推薦自己的玩具。這肯定是最後的相見——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清楚今後再也不能見到天浩了。
「不過,天浩……你要答應我,等你玩夠了,最好回家一趟。你媽媽和哥哥都很想見你。」
天浩用力地點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大堆玩具的包圍下醒過來,看見爸爸和媽媽正帶著擔憂的表情低頭望著我。
「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啊?」
媽媽的臉上明顯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故意大大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答道:「半夜突然想玩。沒有人打擾,玩起來痛快。」
「你這個傻瓜!」
爸爸用拳頭在我頭上砸了一下,輕微的疼痛立刻將殘留在我腦中的睡意悉數趕走了。
「趕快收拾好,準備去上學。」
爸爸和媽媽相視一笑,下樓去了。我漫不經心地答應他們,開始將散落一地的玩具收回壁櫥。
我自己都覺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彷彿一場夢,但是我發現遙控坦克的電池耗光了。
要說的話,遙控坦克的噪音沒有吵醒我父母或者隔壁家的鄰居,實在很奇怪。或者說,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看著天已大亮的窗外,回想起昨天晚上天浩那快活的模樣。
天浩在我房間裡玩了很長時間。
中途,我有好幾次都被強烈的睡意侵襲,也不記得是第幾次拚命睜開眼,才發現天浩不在房間裡了。
我慌忙向窗外看去,只見天浩正在海浪一樣的屋頂上快活地跳著舞著,一邊發出如笛子般清脆的「咻——咻——」聲,一邊在屋頂間跳來跳去。他的動作就好像是電視裡的慢鏡頭一樣,緩慢而又清晰。
天浩發現我在看他,快活地翻了個跟頭。他穿的無袖運動衫兜著風,讓我再次意識到,他確實在那裡。
啊,原來如此啊!
看著他的身影,我一邊想。
天浩其實根本沒恨過誰,只不過因為終於能夠自由自在地行動,情不自禁地嬉戲而已,甚至忘了回自己家,一直在外面玩個不停——就像是因為下雨而被困在家中的小孩子,飛身躍進終於露臉的太陽下。
他在我的畫上畫畫,也許是希望能和我一起去海邊。背著書包去上學,以至於嚇壞了鄰居家的阿姨,也許是想體會一下上學的感覺。
終於,天浩衝著我揮了揮手,順著房頂越跳越遠。那個身影與其說是托卡比,倒更像穿著無袖運動衫的彼得·潘。
那個身影逐漸遠去,如同融化般模糊起來,終於看不見了。只剩下連綿不絕的屋頂海洋,以及散發著潔白光輝的月亮。
那之後,天浩究竟有沒有去自己家,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沒去問春智。
但是,從那天之後,胡同裡就再也沒發生過靈異事件。有人相信這是紅辣椒起了作用,不過我覺得一定是因為天浩已玩夠了。
自那件事情之後,已過了三十餘年。
聽說那條胡同現在已修成了一幢巨大的公寓,曾風靡一時的帕納斯也早已歇業。那首帶著悲傷的廣告歌,如今只存在於關西一部分人的記憶之中。
一切都過去了。
但我依然覺得,在月光明媚的夜晚,也許天浩又在哪裡的屋頂上快樂地蹦跳著。
雖然長大成人的我再也看不見那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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