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孔蛛是真正的食蛛魔。牠爬進另一隻蜘蛛的網子裡扯動蛛絲。織網者朝著入侵者爬去，以為自己困住一隻昆蟲了。然後孔蛛就發動攻擊，把那隻驚訝的織網蜘蛛殺來吃掉。──《關於蜘蛛的奇異事實》

◇◇◇

金柏莉起初什麼都沒看到。然後一陣風吹過，她就捕捉到某個形體，在她頭上十五呎高處輕輕地搖晃，幾乎像個松果，只是尺寸太大了。

「瑞秋！哈洛！」她興奮地大叫。「大家全部抬頭看！屍體在樹上！她們全都掛在樹枝上。」

她模糊地察覺到其他人驚叫著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看著頭上的枝幹。但大半時候，她都注視著那個長長的橢圓形物體，包裹在綠色與棕色斑駁交雜的布料之中。現在她可以分辨出腳被包裹起來的狹長尖端，再往上移到幅度較寬的肩膀，還有圓形的頭部。它看起來像個埃及木乃伊，用布料與繩索包了起來，然後掛在那裡，直到永遠。

風再度吹起，那個狹長的形體跟著搖晃，安靜得很詭異，讓她前臂上的皮膚感覺一陣麻。

「見鬼了。」沙爾在她旁邊悄悄說道。在他們背後有另一聲叫喊，接著又是一聲，這時其他人開始瞥見懸在他們頭上的陰森形體了。

「他認為他是蜘蛛，記得嗎？」金柏莉喃喃說道：「所以他把她們纏成繭狀，把她們掛在他的網子上。我的天啊，難怪從來沒有人發現她們。誰會想到要抬頭看？」

「絲布，」昆西在他們背後補上一句：「舊的軍隊降落傘，我會這樣猜。用絲布是因為這樣很合適，有軍隊迷彩紋是因為這樣更容易跟樹木混同。」

「尼龍，」金柏莉說到。「亞倫告訴我的。這是出於實用考量──絲太脆弱，不到三十五個月就會徹底腐化。羊毛也一樣。棉稍微好一點，可以撐到四十八個月，然而尼龍就算在四年以後也看不出劣化的跡象。尼龍是現在弄得到最強韌的布料了。」

她父親帶著一抹小小的微笑注視著她。「我承認我錯了。探員，做得好。」

「呃，還用不著對我這樣大動感情。我還是不知道我們要怎麼把屍體弄下來。」

哈洛回到空地中央。瑞秋也是。金柏莉跟沙爾去跟他們會合，擠在一起開了個戰鬥會議，同時郡警與蒐證應變小組成員繼續搜查頭上的那些樹枝。

「我們有超過十具以上的屍體，」哈洛喊道：「我在每棵樹下插了一根黃色小旗子，插在掛了屍體的那一邊。」

「我們會需要全站儀，」瑞秋宣布，她一邊想著他們下個步驟的運輸後勤問題，一邊咬著她的下唇。「要為一個真的就在半空中的犯罪現場製圖，這是唯一的辦法。我會呼叫下面的人，叫荷黑跟路易斯把儀器拿上來。不過我們需要一個測量標的物，作為我們的參考點。哈洛？」

「我可以查看背包裡的地質調查局地圖。要不然，指揮站也可以連上網站，找到最近的標的物。我確定是在某個相當容易抵達的地方；地質調查局的人不會比我們其他人更熱愛在灌木叢裡閒蕩。」

「好。我們會把全站儀搬上來，拍下參考點，並開始替這整個地方製圖，然後將每具屍體視為一個微型現場來做圖表紀錄。講到這個，我們需要好幾捲防水紙、屍袋、裝繩子的證物袋，還有把屍體運下山的擔架。我們也應該打個電話到驗屍官辦公室去，這樣他們才能安排運送事宜。咱們來看看，這樣我們還剩下……發電機、泛光燈……我有辦法順著我們剛爬上來的這條路把綠鱷魚開上來嗎？」

「不行。」哈洛說道。

「不同路線呢？」

「也不行。」

「該死。」瑞秋又開始咬她的下唇。「我要再發動兩支小隊。如果我們做好這個工作的唯一辦法就是爬上來，我們需要更多的腿──」

「嘿嘿嘿！」樹林深處傳來另一聲新的叫喊。「我這裡有動靜。我對天發誓一這個還活著。」

「不會吧！」瑞秋這麼說，接著他們全都開始跑了。

※※※

「我們需要一個梯子。」其中一個郡警宣布。

「不，等等，我可以把它射下來。」另一個人宣布。

瑞秋用力擠過兩個制服警察中間，堅定地站在一棵濃密的冷杉下面。「退後。屍體歸我管。」郡警退後了。

瑞秋站在那裡，雙手叉腰，審視著頭上那個包起來的形體。金柏莉跟她的隊長一起瞥見了動靜。在下方低處有個鼓起。然後是高處有個微弱的波動。

她脖子上又起了一陣新的惡寒，而她可以從瑞秋臉上不自在的表情裡看出來，這位隊長也不認為那具軀體是活的。

「哈洛？」瑞秋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哈洛說，金柏莉從來沒聽過他的聲音這麼壓抑。

「我們必須檢查，」瑞秋喃喃說道：「以防萬一。事情永遠說不準。」可是她聽起來對此並不覺得高興。她聽起來非常擔憂。

隊長深吸一口氣。「好，我們就在那裡擺好一張防水布。」她用她的手指比出一塊區域，大約就在懸空的繭下面。「我們必須把那個東西放低到防水布上，然後我們才能夠安全地打開來。哈洛？」

他已經慢慢走到那棵樹的樹幹旁，他現在正用手掃過表面。「看到這些洞了嗎？有規律的間隔？我在想，嫌犯有裝了釘子的鞋，也許就像電線桿維修工人穿來爬電線桿的那種。他用這種鞋爬上樹，好把繩索扔到比較高的枝幹上。然後他就可以回到下面，拉繩索的尾端。這樣做肌肉要很有力，但話說回來，頂端可能有某種滑輪系統。或者有人幫他。或者兩者皆是。」

「你可以分辨出是哪種繩索嗎？」瑞秋想要知道。

「咱們來瞧瞧。」哈洛掏出一副望遠鏡，開始調整。「看起來像是……尼龍。老天爺！那整個玩意現在在跳舞了。瑞秋，我不認為……」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必須確定，哈洛。這是唯一的辦法。」

哈洛平穩地吸進一口氣。「我會爬上去。」他用手試了一下幾根樹幹。「我想我可以爬得夠高，然後我就可以往外仰，切斷繩索卻不至於弄亂繩結。」

「然後那個可憐的傢伙就可以栽到地面嗎？」瑞秋問道。

「喔，是啊。嗯。我會爬上去，」哈洛再度說道：「靠近繩索，然後看看我們有什麼選擇。」

「好，你就這樣做。」

哈洛戴上一雙耐用皮手套，開始攀爬，謹慎地從一根枝幹移動到另一根枝幹。

沙爾走到金柏莉觀察行動的位置。「你們要怎麼把屍體從樹上弄下來？」他問道。

「我毫無頭緒，」她喃喃說道：「在屍體發掘學校裡面從來沒教過這種事。」

「那具身體不是活的，對吧？」

「我很懷疑怎麼還會活著。」

「那麼到底是什麼讓它會動的？」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哈洛在十呎高處，現在掛在一根樹枝上，逼近那具屍身了。樹幹危險地往下彎。哈洛緊張地吹了聲口哨。

「我找到繩索末端了，」他喊道：「他這裡有某種……繁複精細的系統。就我看得出來的部分來判斷，繩索繞在許多不同的枝幹上，幾乎像是個滑輪系統。我想我如果把這邊的繩索砍斷一部分，然後再爬到上面最高的分枝上用力拉，可能就會拿到夠多繩索，可以把屍體放低到地面。至少可以靠得很近。」

「多近？」瑞秋逼問道。

「我他媽的不知道啦，」哈洛激憤地喊回來，讓瑞秋跟金柏莉都挑起眉毛，因為她們以前從沒聽過哈洛罵粗話。他似乎控制住自己，繼續堅持下去。「我們可以試試看架梯子，」他開口要往下說，然後就冒出一句：「噢，天啊。」

屍體又動了。木乃伊形體上被繩子交叉捆綁的地方又鼓起來了。這看起來不像是掙扎著要重獲自由的手臂跟腿。這看起來……很異常。一種不同的生命形式，在表面之下波動著。

「瑞秋？」哈洛聲音緊繃地往下方喊道。

「好吧。採取你認為最好的做法。不過留住繩結。」

「當然啦，大偵探。」哈洛這麼嘟噥，替他贏得更多挑起的眉毛。

哈洛鋸繩索的聲音出現了。然後是一聲憂慮的深沉嘆息，然後哈洛又開始往上爬，到了嫌犯布置的滑輪系統較高的地方。

那裡的枝幹顯然比下面低處的枝幹來得細些，而哈洛再度趴著伸出去的時候，枝幹開始往下彎。接著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

被鋸斷一半的繩索斷裂了，像剪刀刀片似地往樹上一抽。哈洛喊了一聲，用他戴了手套的手抓住尼龍線，然後整個身體往下翻落五呎，才猛然停下來。

「聖母在上啊……」哈洛大喊：「我不能……這裡會……靠！」

他抓不住線頭了，身體又往下栽了五呎，然後繩索纏住了，身體又猛晃一下停住。哈洛一秒都不浪費，隨著一陣下雨似的綠色針葉一起滑下樹幹。他到了比較低的枝幹，直接抖抖身體，又抓住了繩索。

「來啦。」他解開尼龍線。屍體掉下來，兩個郡警衝過去抓住那個形體，輕柔地放低到下面擺好的防水布上。

在這麼近的距離，很容易辨識出這是緊緊捆綁好的人類形體，裹在迷彩花紋的布料裡，外面紮著棕色繩索。尼龍布再度漾起波紋，在一聲小小的驚叫之後，其中一個警官往後一跌。

「好了，」瑞秋說著，就在哈洛盪下樹、每個人都聚攏到那團抽搐形體旁邊的時候控制住大局。「我以外的人全部後退。我們要在經過控制的狀況下慢慢作業。」她穿上鞋套，也戴上髮網、面具跟手套。防水布就是犯罪現場，用意在於捕捉從尼龍包覆布料上面掉下來的任何微物證據。瑞秋的工作是限制犯罪現場的交互污染。

「我來做。」哈洛立刻就說了，同時伸手拿瑞秋握在手裡的刀。

「沒關係的，哈洛。這就是為什麼我拿比較多錢。」

雖然她的語氣又急又衝，瑞秋接近那個形體時卻保持警戒。金柏莉第一次聞到那股味道。腐敗的味道，輕微卻無孔不入。

哈洛在防水布邊緣蹲下。金柏莉走近他身邊。沙爾也是。他們注視著瑞秋輕手輕腳地橫過那塊藍色塑膠布，看著從腳踝開始一路往上纏住全身的粗繩索。

金柏莉知道，她正在看繩結。保留繩結總是很重要。只要問問在堪薩斯州追捕BTK殺手的警官就知道了。

瑞秋在腳踝部位找到第一個繩結。她在繩結上方一吋遠處動手，把她的刀鋒滑到繩索下方，然後小心翼翼地鋸開強韌的尼龍。這要花上一點時間。然後繩索鬆開了，從腳邊掉下來。瑞秋輕輕地拉，鬆開壓在屍身底下的繩索，慢慢開始拆解。

整個身體緩緩移動，看似在嘆息。瑞秋力持鎮定，繼續工作。她現在蹲在頭部上方，身體大半部位都面對遠離她的方向，讓她有條比較快的逃亡路線。

她從頸部撈起最後一部分繩索。現在金柏莉可以看到尼龍布的摺痕，看出那塊布怎麼樣包裹著那個形體。

「好，」瑞秋輕聲說道：「我要從中間開始。大家注意了。」

她站起來。彎下腰去。抓住屍體腰際的第一個布料縫隙，穩穩地一拉。

這個形體炸開了。就像爆米花一樣，金柏莉狂亂地想著。這個解除束縛的東西爆開來，洪水般的蜘蛛湧了出來，黑的跟棕的，大的跟小的，八條腿的形體拚了命從牠們的尼龍監獄裡竄出來，同時瑞秋尖叫著往後一退，哈洛則跳起來大叫：「喔，小心那個！」

然後一把步槍從樹上轟然響起，哈洛肩膀上綻開一陣紅，而他又喊了第二次：「呀，注意那個！」

哈洛倒在地上。

「找掩護！」瑞秋大叫，同時已經匆忙逃進灌木叢。

沙爾趴在哈洛受傷的身體上方，同時金柏莉跳向她父親跟芮妮那邊，蹲在一塊比較大的石頭後面。這時他們全都學到，漢堡人知道自己最擅長做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