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蜘蛛傾向於當孤獨的獵人……。──〈蜘蛛女〉

◇◇◇

亨麗葉塔死了。他發現她背部朝下躺在加護病房裡，重傷的腿緊縮在她的肚子上方。他用手指推推她，就像一個孩子在關鍵時刻過去的許久之後，戳著了無生氣的寵物。亨麗葉塔沒有動。他又試了一次。她永遠不會再動了。

他在陰暗的浴室裡往後坐倒，有一陣子他根本不能呼吸。

悲慟的感覺就像這樣嗎？胸膛裡有一種難受、緊繃的感覺，喘不過氣來，有種壓倒一切的衝動想要尖叫？他把手掌根壓在他的眼窩上。這樣沒有讓他得到任何慰藉。他可以感覺到那股壓力越堆越高，越堆越高，越堆越高。

而他沒頭沒腦地想起那個幼兒，漢堡人逼他埋在杜鵑花叢下的孩子。他的喉嚨灼燒起來，他的肩膀顫抖著，他痛恨關於這件事的一切：他強烈的悲慟，他啜泣的醜陋聲音，他自己可悲的淚水所代表的虛弱無能。

警方從來沒找到那男孩的屍體。男人知道這一點，因為他不時會搜尋網路。那男孩仍然列為失蹤，就像他自己也失蹤了，還有亞倫、那個新來的孩子史考特，以及每年大約好幾萬個其他的孩子。

他的哥哥是對的，有那麼多調皮男孩可以讓漢堡人磨成粉末。

這就是他至今做了幾十年的事情。磨了又磨，磨了又磨，磨了又磨。吞噬一打又一打的性命，從純潔無辜到不那麼純潔無辜的都在內。對他來說幾乎不重要。他取走性命，因為毀滅他人的時刻是他唯一不害怕的時刻。

終點就要到了。他現在可以感覺得到。警用無線電過去三小時裡一直嗡嗡響著，都在講歷史古蹟史密斯宅邸發生的槍擊事件。死者不是聯邦探員，而是個身分不明的男孩。亞倫失敗了。那個探員先撂倒他，或者因為沒人知道的原因。這幾乎不重要。亨麗葉塔死了，亞倫死了，那個小男生消失在山坡低處的某間屋子裡。剩下來的就只有珍妮，而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騙人的娼妓。

如果警方先找到她，她就會把他供出來。背叛是那女人最擅長的事情。

他必須思考，擬定一個計畫，但首先，他當然必須先照顧亨麗葉塔。

※※※

凌晨三點五分。他剛好瞥了一下時間，當他注意到時辰的時候，他想到了。他清楚知道非做不可的是什麼事。

他把亨麗葉塔放到他的床舖中間。然後他走向他的架子，他的其他收藏品放在那裡，在一排又一排的玻璃容器中。他從左邊開始往右進行，一一把蓋子打開。然後到育嬰室去，棕色隱士蜘蛛的房間，織網者的房間。他緩慢而有條理地放每一隻蜘蛛自由。

然後，到了外面的車庫，他收集好半打罐裝汽油。

他先從電腦開始，因為那裡面有最多不利於他的證據。然後進了客廳，把沙發襯墊、窗簾、便宜的組合書櫃都浸滿汽油。接著到男孩們的房間去，再從那裡往上移動到他自己的內部聖殿去。他浸濕了放著亨麗葉塔遺體的床墊，這是給偉大戰士的火葬柴堆。然後他回到車庫去，拿最後兩罐汽油。

他聽到遠處的警笛聲。更多巡警朝著史密斯宅邸去。或許是來找他的？

他已經花了漫長的十年在世界上最他媽殘酷的監獄裡度過。他會回去才有鬼。

他們應該要找到他的，他帶著一股剛爆發的狂怒想著，同時打開汽油罐，倒了又倒、倒了又倒。愚蠢的警察本來應該追蹤到漢堡人，衝進第一間旅館房間，勇敢地把他帶走。可是沒這回事，他們一直沒有來。十年裡都沒出現過一次。就連到了最後都沒有。

他們讓他失望。他們讓他變成他這個樣子。

現在他會給他們好看。他會讓他們看到漢堡人教過他的一切。

最後一罐汽油空了。他厭惡地把空罐扔進客房裡，有幾滴噴到他的手，讓他的鼻子裡充滿一股刺激的臭味。他可以聽見警笛又響起了，聲音越來越急迫。

沒剩多少時間了。

在樓梯平臺頂端，他必須跳過四個毛茸茸的形體，那是第一批從玻璃容器裡逃出來的捕鳥蛛，正試著要搞清楚這裡的地形分布。他一次跨過兩格階梯。在底部，他又找到他的另外兩隻寵物，已經緊扣在一個野蠻的擁抱之中，獠牙試著撕裂堅硬的外骨骼，腿部抓緊了對方的頭。才剛嘗到自由的滋味，這些愛占地盤又會同類相殘的動物就開始互鬥了。

他想告訴牠們，小姑娘，你們什麼都還沒見識到呢。

可是沒時間說話了。他猛然扯開走廊盡頭的櫃子，他把槍支保險櫃放在這裡。轉盤一轉，手腕一扭。他打開那個凹室，注視著他的火藥庫。

警笛聲翻過山坡，爬升到頂點。

九釐米，克拉克點四〇，霰彈槍，點二二口徑步槍。一盒又一盒的彈藥。他把一切都塞進他的步槍槍袋裡，雙手發抖，把一些獵槍子彈撒了出來。

車胎猛然剎住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幹！」男人抓住他的袋子，衝向後院。在最後一刻他想起來了，從他口袋裡撈出Zippo打火機點火。

第一波火焰跳躍著穿過廚房，燒焦了他手背上的汗毛，讓他自己皮膚上的幾滴汽油開始燃燒。他不耐煩地拍打他的左手，注視著火焰延燒過走廊，然後瘋狂地衝上樓梯。

也許這只是他的想像，但他認為他聽到第一隻蜘蛛開始尖叫。

摧毀他愛的東西。做他最擅長的事情。

只是還剩下一個對他有所虧欠的人。一種從來不死的愛，甚至在這麼多年以後亦然。亞倫失敗了。漢堡人卻不會。

他把暗綠色的袋子舉到肩膀上，然後溜出後門，這時一輛警方的白色廂型車呼嘯著衝進他的車道，這時樓下的窗戶在火焰的力量下往外爆開，同時他的所有收藏品都開始燃燒了。

※※※

在第一波警笛撕裂空氣響起的時候，莉塔醒了過來，望著她的窗戶外面。她沒有對那聲音做出反應，只是留在床上，注視著亮橘色的火球從樹木上方升起。

她立刻就明白那火焰是從哪來的，山坡上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

男孩突然出現在她房門口，雙手藏在背後，這時她一點都不驚訝。

她沒說話．只是把被子掀開來，拿出她的槍。

「孩子，你跟這件事有關係嗎？」

「沒有，女士。」

「整夜都在這裡？」

「是的，女士。」

「好。那麼他要來了。我們最好注意門戶。」

男孩抽出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