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蜘蛛是下毒藝術的專家。蜘蛛會透過眼睛下面看似彎曲爪子的獠牙,釋放出毒液。──《關於蜘蛛的奇異事實》
◇◇◇
「妳父母出了什麼事?」男孩問道。他跟她一起坐在前廊上,喝著一杯粉泡的檸檬水。他在早上六點過後不久出現,後來大半的時間裡他都在工作。她沒多置一詞就讓他進來,給他早餐吃,還跟他稍微閒聊了一下。
他沒提起他們上次的衝突,她也沒提。她對梅爾也是這麼做,昨天下午,那個年紀比男孩大一些的男人按了她家門鈴,帶來一個箱子,裡面裝滿了現灌香腸、雞蛋和橘子汁。他什麼話都沒說,就把箱子交給她。她只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接受了箱子。然後他就走他的路,她也去做她的事。
有時候,這樣處理比較容易。
她注意到在男孩幫助她捲起地毯、拖著毯子到外面好好拍打一番的時候,他的動作很僵硬。他的肋骨似乎有問題,而她三不五時會瞥見他揉著自己的背。她沒有問,他也沒有說。這個嚴寒的灰色日子,他們有個有待討論的主題。現在,男孩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我父母死了,」莉塔現在說道:「很久以前過世的。」
「他們怎麼死的?」
她聳聳肩。「年事已高。每個人到頭來都會死。」
「妳很老。」男孩說道。
她笑了出來。「孩子,你以為我會倒下來嗎?讓你吃早餐沒有伴?別擔心。這世界跟我還沒完呢。」然而男孩嚴肅地盯著她看。
「我有過父母。」他突然說道。
她不笑了,撫平約瑟夫的綠色格紋舊法蘭絨上衣,下擺幾乎長及膝蓋的那件。「我懂了。」
「他們也死了。」
「聽到這件事我覺得很遺憾。」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繼續堅持說下去,他的聲音變得渾濁。「我有父母,然後有一天他們就沒有了。就是這樣。我妹妹也是。她很小。老是動我的東西,想要跟我玩。我以前對她很壞。告訴她我們在玩躲貓貓,可是她一躲起來,我就不會去找她。我會自己一個人去玩。然後她會哭出來,我會說她真是個娃娃,我媽就會生我的氣。」
「我自己也有個哥哥,就像那樣子。」
「他很調皮?然後家人把他打發走,去跟其他調皮的男生住嗎?」
「我們全都愛他。」她語氣平實地說道。「然後他離家去,在戰爭中戰死了。孩子,兄弟姊妹就是會吵架。不過他們還是相愛。」
「我有一次給我妹妹一隻泰迪熊,那是我生日時拿到的,」男孩悄聲說道:「我知道這樣會讓她開心。」
「結果有嗎?」
「我想有。有時候……有時候很難記得。我試著想像出他們的影像,可是影像在我心裡混成一團。就好像我最喜歡的冰淇淋口味。我想是巧克力的,不過已經過了這麼久……也許是香草,或者草莓。可以有人把你最喜歡的口味從你身上拿走嗎?我搞迷糊了……」
「孩子,你妹妹怎麼了?」
他聳聳肩。「我猜她死了。他們全都死了。他是這麼說的。」
他們現在踏入危險的領域了。莉塔可以感覺到,就算她其實並不明白。在她第一次遇見男孩的時候,她本來假定他是來自「不幸」的家庭環境。在她那個年代,社工都會用上這種字眼。這個孩子來自不幸的家庭環境。
不過,莉塔最近開始納悶了。她試著慎選她的下一句話。
「孩子,在你父母在世的時候,你住在這一帶嗎?」
他對著她皺眉。「這一帶是指哪裡?」
「達洛尼加。喬治亞州的藍嶺山脈。這裡是你出生的地方嗎?」
他靜下來這麼長的時間,讓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要回答。但接著他慢慢地搖頭了。「在梅肯。梅肯培根,在我們開車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我爸爸老是這樣說。『梅肯培根,位於喬治亞州,這裡可是個什麼都跟雞有關的地方!』然後他會大笑。他也喜歡培根。還有早晨的炒蛋。妳認為就是這個害死他嗎?吃雞蛋與培根?」
男孩的眼睛誠實無偽。那表情讓他顯得更小,更容易受到傷害。莉塔再度懷疑她做的是不是正確的事。然後她瞥見她哥哥約瑟夫,沿著前院衝過去,跳起來扳住老橡樹最低的一根樹枝,然後把自己翻上樹去,在他們還小的時候他就習慣這樣做。
約瑟夫讓他死後的人生都永遠年輕。她納悶的是,這是因為他英年早逝,或者每個靈魂都被允許做選擇。她很疲倦,她這麼想。對她的關節痛,對冬天早晨的寒意這樣深深咬進她起皺皮肉的方式感到疲憊。她猜想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樣她更有理由要好好利用。
「在你父母死時,」她問道:「你還有任何別的家人在嗎?」
男孩好奇地審視她,看起來幾乎是很困惑的樣子。
「有社工去見你嗎?」莉塔繼續往下問。「向你解釋養父母,還有你的新家?」
「養父母是什麼?」男孩問道。
莉塔在搖椅裡僵住了,然後逼她自己繼續搖動。她的心思轉得飛快,如果這男孩不是跟父母、其他親感或養父母住在一起……她真希望她能更常出門,認識她的鄰居。她會非常想問問某個人,他們對山上那棟房子、住在那裡的男人有什麼了解,還有他們第一次注意到那男孩是什麼時候。因為他們現在不只是有不幸的家庭環境了,她很確定。她要踏入的是某個更陰暗、更邪惡的地方。
「孩子,誰跟你住在一起?」她平靜地問道。
男孩搖搖頭。
「告訴我沒關係的。你知道,我是個老太太了。我們最擅長保守祕密。」男孩不肯看她。他注視著地板。「我認為我不該再講下去了。」他悄聲說道。
「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男孩搖搖頭。
「你的生日呢?」
「我沒有生日。只有回家日,你屬於他的那一天。」
「還有其他人嗎?」她堅持問下去。「小孩,大人,還是寵物?跟我說說他們。我不會評斷。」
男孩仔細看著他空蕩蕩的檸檬水杯,然後又望向前廊的欄杆。莉塔在她的椅子上前後搖晃著,注視著烏雲在地平線上越堆越高,同時感覺到暴風雨逼近時的電脈衝。她想要更努力逼問,卻沒辦法。孩子只在他們想講話的時候講話。妳必須有那個耐性讓他們向妳吐實。
「他會殺了妳。」男孩說道。
她揮揮手。「胡說。我會在我做好準備的時候死掉,一分鐘都不會提早。」
「妳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他會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總是會得到他想要的。」
第一陣風襲來了,夾雜著雨水,嘗起來像是遠處的松樹。莉塔聽到蟲然雷鳴,閃電很快隨後爆開。這場暴風雨會很大。這種暴風雨會讓房子一路往下震到地基。
男孩站著。「我必須走了──」
「胡說。你會留在這裡過夜。」
「要下雨了,」男孩堅持:「我必須回去。」
「你會留下來過夜。」
「莉塔──」
「坐下來!」
她堅定的口氣讓男孩臉色蒼白。他沉重地跌進他椅子裡,現在變得小心翼翼又緊張不安。
「如果你不跟我說,」莉塔一邊在她小小的木頭搖椅裡用力地前後搖晃,一邊簡潔地說道:「那是你的事。不過你不會回到山上的那間房子裡。我不能昧著良心送你回去,這是我的事。」
「他會很憤怒。妳不會想要惹毛他的。」
「真是鬼扯。到我這個年紀,一個男人能做什麼,還不就是已經快要發生的事嗎?如果他生氣了,他可以自己來找我。因為我有幾件事情想說說!」
她鹵莽地說完這句話,從她的搖椅上站起來,重重地頓足。然而不管是她還是那男孩都沒被這句話騙到。莉塔不認識那男人,不過她已經明白了:如果史考特的「監護人」出現在她家前廊,不會是要來談話的。
「莉塔──」
「我該打電話叫警察嗎,孩子?」
「不!」
那男孩立刻這麼說,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驚慌失措。這樣就足以讓她知道,她一拿起電話,這孩子會拔腿就跑。
「那麼事情就講定了,」她宣布:「你會留下。我們會做燉菜。喝杯熱可可。我們會躲在房子裡,看著這個世界鬧得天翻地覆。暴風雨之夜最好就這樣打發時間。」
男孩瞪圓了眼睛注視著她,眼中充滿了她過去沒見識到的東西。恐懼,期盼,渴望。他張開嘴巴。她以為他要爭辯。或者,也有可能會從前廊跳出去,衝上山丘。
但接著他閉上嘴巴。他挺起肩膀。她注意到,他並不快樂。並沒有覺得鬆一口氣,而像是一個放棄戰爭的士兵。
莉塔帶著男孩進屋裡去,關上他們背後的那扇舊門。他朝著廚房前進,同時她在門廳暫時停下腳步,鎖好門鎖。第一滴飽滿的雨點打在她的車道上。她繫緊剛裝上的鏈條鎖,假裝她沒注意到在她家窗外凝聚的黑暗,或者在山上那棟維多利亞式老房子裡明亮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