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漢堡人有動作了。

我昨晚被悶住的尖叫聲弄醒了。這聲音持續了一整晚。漢堡人總是花很長的時間很粗暴地對待他的新玩具，直到他們崩潰為止。就像我。

我知道早上的固定流程是什麼。起床，走進廚房，吃早餐，假裝這種事情再自然不過：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七歲男孩坐在破爛的餐桌前，驚嚇得神志昏沉，面對著一大碗滿出來的營養榖片。男孩什麼話都沒說，就只是盯著他的香果圈，而那些圈圏慢慢變成深紅、深綠跟深藍色。

我沒有跟他四目相望。不想讓那男孩認為我跟發生的任何事有任何關係。

漢堡人還在臥室裡。可能是要恢復昨晚使盡力氣的勞累。我注意到電話消失了，門的高處有個新的門閂，新玩具搆不著。我的脈搏稍微加快了。我納悶地想，漢堡人是否記得我房間裡的電話。我納悶地想，他是不是在半夜溜進來偷走了。

我盡全力用冷靜的態度漫步回我的臥室去。電話還在那裡。我決定不要冒任何風險，我自己把它拆下來，藏在我的衣櫃裡面。我失心瘋了才會因為漢堡人控制不了他的胃口，就放棄我的特權。

回到廚房以後，我倒了另一碗營養穀片，在沉默中坐下來大嚼。我的出現一定刺激到這個男孩，因為他慢慢地拿起他的湯匙，然後喝下幾個泡爛的穀片。我想知道他能不能把這些東西留在胃裡。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

一等到漢堡人享受夠了，男孩會在一兩天內離開。他是殺了他們，還是放了他們？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再也不記得我生在哪一年，還有我確切的生日了。可是我一定是青少年了，因為我鼓足了勁能夠產生的唯一情緒，就是輕蔑。對漢堡人、對那孩子還有對我自己的輕蔑。

然後，我無緣無故就想起了第一個男孩。已經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我以為我可以幫助的那個男孩。我疑惑地想，他們到底有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或者他還在那裡，獨自在杜鵑花樹下腐爛。

這個念頭讓我憤怒。我抓起我那碗營養榖片，砸向水槽。這聲音讓新玩具為之一縮。

漢堡人走進房間裡。

他穿上了褲子，卻沒有穿上上衣。這些年讓他變老了。他的鬍子夾雜著更多灰色而非黑色，他的骨架因為太多啤酒跟油膩食物而變得鬆垮，皮膚從他薄薄的胸膛跟瘦下來的手臂上垂下。他看起來就像他應有的樣子，一個年紀漸長、垃圾白人中的混蛋，一隻腳踏進墳墓了，卻還是像一條響尾蛇一樣惡毒。

我又開始痛恨他了。

他注視著我。然後把一隻手放在新男孩的肩膀上。在剛開始接觸的時候，男孩身體一縮，然後僵住了，動都不動地坐在那裡，眼眶裡淚水上湧。

突然之間，漢堡人對著我笑逐顏開。「小子，」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見見這男孩。他是你的新替代品。」

而我在那一刻就知道了，漢堡人非死不可。

※※※

我等待著，到最後漢堡人把男孩拽在他背後，回到他臥房裡去。然後我就消失到我自己的房間裡，這裡塞滿了東西，像是一張又髒又舊的雙人床墊，牛奶箱做的衣櫃，還有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我從鄰居的垃圾裡撿回來廢物利用，自己把它修好了。

我的房間在發臭。床單、床墊、髒衣服，一切都有那種臭味，皮膚沒洗過、夜晚太過漫長留下的汗臭味。這整個骯髒的公寓聞起來都是這樣。冰箱裡的牛奶酸掉了。水槽裡堆滿髒碗盤。蟑螂匆匆橫越瓦斯爐。

這讓我又重新憤怒起來。腐敗的臭味充斥在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就是這種無窮無盡、灰撲撲的虛無。因為漢堡人選擇了我，在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

現在甚至不會有個畢業典禮了。喔，不，漢堡人現在有個新玩物了。一個他打算留在手邊的玩具。這表示我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然而莫名其妙的是，漢堡人的拒絕帶給我的刺痛，遠比他的青睞曾造成的傷害更大。

我很蠢。我很弱。我什麽都不是。

漢堡人已經殺死了我。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死。

尖叫再度響起。那可憐的蠢男孩尖叫著，就好像那樣會有什麼差別似的。

我爬進床舖中央，把毯子拉到過頭，然後用雙手蓋住耳朵。我想要睡覺。

※※※

在我稍後醒來時，天黑了。我在我的床墊上躺了很久，注視著街燈從我的百葉窗透進來，在對面牆壁上造就出一道道光的樣子。

然後我站起來，走到衣櫃旁，抓起了電話。

回到我的床墊上，我舉起其中一角，拿出一本我趁漢堡人不注意時偷渡進公寓裡的電話簿。

在我終於找到那個號碼時，我的雙手在顫抖，我口乾舌燥。

我沒讓自己停下來，不讓自己想太多。

把電話線插進去。撥號。

一有人接通，我就悄聲說道：「救我，請救救我。」然後我掛斷電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