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就像鳥類可以靠鳥鳴來辨識，蜘蛛也可以藉由其殺戮手法來鑒別。──〈蜘蛛女〉

◇◇◇

「美國有兩種毒蜘蛛，」美國農業部的節肢動物學家嘉莉．克勞佛海爾正在解釋：「第一種是黑寡婦，以腹部的亮紅色斑紋聞名。只有雌性會咬人，通常只在受到騷擾的時候才會。第二種毒蜘蛛是棕色隱士蜘蛛，以背上小提琴形狀的斑紋而聞名。雄性跟雌性都同樣有毒。幸運的是，牠們是非常害羞、有固定棲地的蜘蛛，寧願一直藏在木頭堆裡，而不是跟人類混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一年還是有至少一打棕色隱士蜘蛛咬人的報告，有些造成了嚴重的後果。」

「請定義何謂嚴重。」沙爾開口說道。他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盡可能遠離克勞佛海爾跟她的顯微鏡。他右邊有一隻蠍子標本；某種有巨大鉗子的大型黑色甲蟲就在他腦袋的正上方。這位喬治亞調查局特別探員看起來疲倦、僬悴，而且緊繃得要命。

相較之下，金柏莉卻很想搞清楚，如果她要求看一下顯微鏡會不會太沒禮貌。她從來沒看過放大十倍的蜘蛛銳皮。根據哈洛的說法，那還滿酷的。

不幸的是，克勞佛海爾的辦公室大約就跟校工的工具間差不多大，光是設備、檔案櫃、裝在罐子裡跟架起來的標本就已經塞爆這裡了。哈洛跟金柏莉的家人必須在外面等著。這實在可惜，因為這位節肢動物學家要說的話，昆西可能會聽得津津有味。

「棕色隱士蜘蛛的毒液包含一種酵素，可以讓受害者的肌肉壞死。」克勞佛海爾在她從右往左移動的時候調整了顯微鏡。「為了抵抗毒液，身體會隔絕咬傷處旁邊的動脈。缺血的皮膚會開始死掉，變成黑色，然後腐爛脫落。我見過開放性傷口的照片，從二十五分錢大小到五十分錢的都有。在某些狀況下，這是幾週就能治好的小反應。其他時候，可能整條手臂或腿都會腫起來，要花上好幾個月，甚至一整年才能完全康復。相較於特定蜘蛛的潛在毒性，不同的變化似乎跟受害者本身的免疫系統反應比較有關。基本上，有些人就是比別人更敏感。」

沙爾看起來嚇壞了。從他暗灰色的西裝翻領上那一抹番茄醬，還有他西裝上四溢的薯餅氣味來判斷，他今天早上已經吃過東西了。然而在這一刻，早餐好像不太合他的胃口。

他挪動著，離克勞佛海爾更遠，兩隻手臂都往外甩，好像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皮膚上爬。「妳怎麼知道自己有多敏感？」

「你第一次被咬的時候，就會學到了。」克勞佛海爾直起身子面對顯微鏡。「我百分之九十確定這是一隻棕色隱士蜘蛛。你還可以分辨出甲殼上頭腳顛倒的小提琴陰影；然後還有淡棕色、細瘦、幾乎是精緻的身體。更決定性的判斷特徵是眼睛──棕色隱士蜘蛛有排成半圓形的六隻眼睛，分成三組，每組兩個，其他大部分的蜘蛛卻都有八隻眼睛。我沒辦法從這個蛻皮上分辨出那種程度的細節，不過我對我做的分類還算滿意。」

「棕色隱士蜘蛛在喬治亞州不是很常見嗎？」金柏莉皺著眉頭問道。

「絕對是。南方各州，像是堪薩斯、密蘇里跟奧克拉荷馬──我們有一大堆棕色隱士蜘蛛。我在三個月前接到一個案子，有一家人通報蜘蛛大舉入侵。我在頭三個小時就收集到三百個樣本。很有趣的是，這一家沒有一個人被咬。蜘蛛其實沒興趣挑戰光是動動腳拇指就可以壓死牠們的生物。

「當然，還有南加州，那裡正在努力解決智利隱士蜘蛛的問題，這種隱士蜘蛛是來自智利、祕魯與阿根廷。如果棕色隱士蜘蛛的毒液是一杯茶，智利隱士蜘蛛的毒液就是雙份濃度的義式濃縮咖啡。」

「又一個不住加州的理由。」沙爾喃喃說道。他終於瞥見擺在他旁邊的蠍子標本。他轉過身去背對那玩意，結果只發現另一個架好的標本──一隻尺寸真的大不尋常的蟑螂──直瞪著他的鼻尖。

「我不懂。」金柏莉還在拼湊謎團。「為什麼一個蜘蛛迷會收集像棕色隱士蜘蛛這麼普通的樣本，特別是這種蜘蛛有毒，又很難管理？」

「喔，我不會說棕色隱士蜘蛛很難管理，」克勞佛海爾立刻更正。「牠們是少數可以成群飼養的蜘蛛之一。而且牠們之間沒有彼此競爭的本能。只要一個玻璃缸裡有夠多黑暗角落可以躲──樹葉、石頭、樹皮──每週丟幾隻蟋蟀進去，牠們可能就會活得相當滿足。」

「所以……蜘蛛迷真的會收藏牠們？」節肢動物學家考慮了一下。「妳聽說過蜘蛛農場嗎？」

「呃，沒有。」

「這個設施在亞利桑納州，他們在那裡培養蜘蛛，擠牠們的毒液──」

「他們做什麼？」沙爾插嘴了，驚恐的表情又回到他臉上。

「擠牠們的毒液，」克勞佛海爾補充說明：「想像一下吧，一隻蜘蛛身上的毒液可能有將近兩百種複合物，包括可以溶解肌肉、讓神經系統短路的物質。能夠為製藥工業分析，並複製其中一些複合物該有多棒？這是走在時代尖端的科學。」

「他們擠蜘蛛的毒液？」沙爾又問了一次。

「他們有一種特別的機器，」克勞佛海爾輕快地說道：「我還沒有自己做過，不過顯然他們用的是纏上一個電刺激器的鑷子。非常低電量的電擊會傳送到蜘蛛身上，讓牠的毒液腺體收縮。蜘蛛獠牙上形成的一小滴，會被留在一個玻璃管裡面。這樣不會傷到蜘蛛，卻會產生很多可以研究的毒液。相信我，現在在像是蜘蛛農場這樣的地方，他們會在室內收集、繁殖大量的棕色隱士蜘蛛。」

「那更一般的蜘蛛迷呢？」金柏莉問道：「我們相信那位嫌犯有許多隻捕鳥蛛樣本，還至少有一隻黑寡婦。」

克勞佛海爾聳聳肩。「老實說，收藏家就是收藏家。我在校時有個同學，他在宿舍外面發現一隻黑寡婦，所以他抓住牠，把牠變成寵物。然後，為了餵這隻黑寡婦，他開始養蟋蟀。接下來他發現那隻黑寡婦死了，而他變成兩百隻蟋蟀的主人。所以現在他為許多不同的寵物店培育蟋蟀。也許你跟我不會做這種事，不過他可以。」

「一個收藏家要怎麼弄到一隻棕色隱士蜘蛛？」金柏莉逼問道：「對於這種品種，他會像買捕鳥蛛一樣上網買，還是可能透過特別的市場取得？」

「在這一帶嗎？」節肢動物學家挑起一邊眉毛。「他可能可以直接走到他家地下室去，或者去他的柴薪堆找，或者趁著在樹林中健行時查看岩石底下──」

「健行？」

「當然，棕色隱士蜘蛛一年四季都在喬治亞州生活。」

「就像是在查塔乎赤國家森林裡？」

「我確定妳可以在那裡找到牠們。」

金柏莉嘆了口氣，咬著她的下嘴唇。她轉向沙爾。「所以蜘蛛蛻皮可能跟他的收藏根本無關。可能只是他在查塔乎赤附近健行的時候，卡在他靴子裡的另外一塊碎片。」

「他有可能是在樹林裡健行時沾上蜘蛛蛻皮的，」克勞佛海爾說道。她若有所思地補充：「不過還有一件事：棕色隱士蜘蛛害羞到惡名昭彰的程度。牠們會在大部分時候退縮到陰暗隱祕的角落裡，更不用說是在蛻皮的時候了，這種時候對蜘蛛來說壓力極大。很有可能你的嫌犯並不是在主要道路上走的時候踩到這塊蛻皮。可能性高得多的狀況是，他是在林中開路，在某個偏遠、沒有一大群人的地方。」

「妳可以藏一具屍體的地方。」金柏莉低聲嘟噥。

「那就是妳的專業範圍，不是我的了。」節肢動物學家說：「我還能幫妳什麼別的忙嗎？」

金柏莉必須想一想。這番對話沒有像她本來希望的那樣有啟發性。從沙爾臉上的表情來看，他也有同感。

她想不到更多問題了，反倒是伸出手來，謝謝克勞佛海爾貢獻她的時間。沙爾也跟著這樣做。

「如果我們遇到一隻真正活生生的棕色隱士蜘蛛，」他在最後一刻問道：「我們該怎麼做？」

「盡量不要動。」

沙爾搖搖頭。「天啊，妳怎麼能夠做這個，每天從早到晚分析八條腿的蟲子？我會整天從早到晚起雞皮疙瘩。」

「喔，蜘蛛不是昆蟲啦，」克勞佛海爾糾正他：「昆蟲有六條腿。蜘蛛有八條腿。蜘蛛吃昆蟲。這差別可大了。」

對沙爾來說可不是。「我不喜歡蜘蛛。」他跟金柏莉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這樣直接了當地宣告，然後他們一路沿著地下室的走廊走著，沐浴在嗡嗡作響的日光燈光線下。

「看看光明面吧：至少牠們比響尾蛇小隻。」

「響尾蛇？妳以前拿響尾蛇來幹什麼？」

「玩跳房子，」她這樣告訴他。「相信我，這樣不管用。」

他們走到盡頭，爬上樓梯，然後終於推開玻璃門走過去，進入刺眼的陽光下。哈洛、昆西跟芮妮都很有耐性地在停車場裡等候，哈洛瘦長的身形交疊著雙腿靠在金柏莉的車前蓋上，昆西跟芮妮則站在他旁邊。

「好消息嗎？」哈洛滿懷希望地開口。

金柏莉聳聳肩。「蛻皮屬於一隻棕色隱士蜘蛛，在這一帶找到這種東西跟找到一隻瓢蟲沒兩樣。嗚—滴—嘟，沒戲唱了。」

她爸爸揚起一邊眉毛。

「嗚滴嘟是個技術詞彙。」她捉弄地向他解釋。

「妳打算怎麼辦？」他平靜地問道。

金柏莉注視著沙爾。「珍妮．瓊斯還是無影無蹤嗎？」她問道。

他檢查他的手機有沒有收到簡訊。「沒消息。」

金柏莉接到沙爾的電話以後就直接到珍妮的住址去。她同意他起初的評估：沒有人破門闖入的證據，也沒有暴力掙扎的跡象。這間小小的公寓看起來像是迅速、不留情地被清理過，沾滿塵土的印痕顯示貴重物品以前擺放的地方，其他一切都被拋在後頭了。

在臥室裡，金柏莉找到半邊壓在床下的一本《時尚好管家雜誌的懷孕指南》。又一個會在深夜折磨她的小細節。

一份針對珍妮跟她的車所做的尋人通告已經發出去了，同時她跟丁查拉的肖像也已經在制服警官間流傳。事發已經過了八小時，時間還在繼續流逝，這是個等待遊戲。

「而且還是沒有專案小組，」金柏莉補上一個嘆息，然後才冷淡地加上一句：「雖然我的上司鼓勵我們，在湯米．馬克．伊文思的謀殺案上跟阿法瑞塔當局合作。」

「妳有跟主要調查人員談過嗎？」昆西開口了。

「還沒。如果你沒注意到的話，我是有點忙。」

「如果他們有從犯罪現場採回任何鞋印，那就有趣了。」昆西這麼評論。

「喔，要是有這麼幸運的話。」她同意。

「那在此時要做什麼呢？」她爸爸進一步逼問。

金柏莉聳聳肩，再度注視著沙爾皺皺的西裝，還有氣色灰敗、缺乏睡眠的五官。如果他找到這個殺手，他會終於原諒自己無助地旁觀他爸爸揍他媽媽嗎？而要是她幫助他，她會比較容易造訪阿靈頓，在她媽媽跟她姊姊的墳墓上獻花嗎？

他們兩個人都在追逐不可能的事。而且就算他們知道，也停不下來。

「我們還有另一條線索。」她說。

「什麼線索？」

「丁查拉靴子上的黃金。根據哈洛的說法，這可能是來自達洛尼加地區。我們會進行一趟小小的田野調查之旅，把我們合成的丁查拉先生素描流傳出去。如果他是個熱忱的健行客，在那個地區花很多時間，也許會有人認出他。」

沙爾的心情立刻好起來。「咱們動手吧！」

而她父親馬上就跟著說道：「當然，我們會跟你們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