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在刺痛感之後,隨之而來的通常是劇痛。受到毒液局部影響的組織被殺死,並且漸漸腐蝕,暴露出底下的肌肉。──《棕色隱士蜘蛛生物學》
◇◇◇
哈洛愛死那隻靴子了。
「天啊!妳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大喊:「哇,是李默靴呢。妳從哪裡弄來的?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金柏莉不知道李默靴是什麼,或者有這種靴子代表什麼。這就是為什麼她會要求哈洛從反恐主義的高地,下凡到暴力犯罪組位於三樓的小小聖殿。反恐組探員痛恨移動。畢竟他們有一整層樓,裡面備齊了半打電視機,隨時播放著福斯新聞網的新聞。相較之下,暴力犯罪組有的是……厚紙板箱、一些地圖、幾捲犯罪現場封鎖用的黃色膠帶,為了整體美感的考量散布在各處。
幸運的是,她請求幫助讓哈洛很感興趣。他是個技客,對專門技術著迷。這就是他讓金柏莉最中意的其中一個特色。
金柏莉強徵來一張無人使用的桌子,靠在一排窗戶旁邊。她已經把暗棕色的健行靴平放在桌面的一張防水紙張上。在旁邊,她攤開了她的不鏽鋼工具組:金屬銼刀、鑷子、刮刀、一組不同尺寸的金屬籤。當然,她本來可以選擇眾多蒐證技師熱愛的冰棒棍,但是那樣遠遠及不上這種工具組來得酷。
她已經完成對那隻靴子的初步檢驗,記下了大小、顏色、品牌名稱、鞋印和表面的記號。她已經記錄了這隻靴子是男人尺寸的十號,腳跟內側和大拇指處磨損嚴重。看來這隻靴子上方的部分全部都是用皮革做的,加上了橡膠底。鞋帶是棕色的,中間夾雜著深綠色的線。她拍了十幾張照片,記錄它的原始狀態。
然後她開始把結塊泥巴、植物組織還有靴底其他碎片刮下來的過程。挑出來的樣本被裝入玻璃試管裡,準備送進聯邦調查局的實驗室。其他碎屑會繼續被留在防水紙上,這張紙會被折起來,塞進一個比較大的棕色證物紙袋,然後存放在證物室裡,留作將來的參考。最後她會用染色的牙科用硬石膏做這隻靴子的鞋印模,以後可能用來比對從某個犯罪現場找回的任何印記。
一個蒐證人員的人生,完全由不辭辛勞的工作方法與訓練有素的耐性所構成。你分類、研究、儲存,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派上用場。只是金柏莉最近不太想等。她想要現在就有答案。哈洛身為前博物學家與美國林務局員工,似乎是她下注的最佳對象。
「李默靴很特別?」她大膽問道,同時用她還握在右手上的金屬籤把靴子直立起來。
「當然。李默靴是高級健行靴,在新罕布夏由家族經營的店鋪製造。妳現在講的可不是在離家最近的沃爾瑪超市買的東西。這是狂熱分子才會買的靴子。當然是認真的健行客才會買的。」
這贏得金柏莉的注意了。「高級品?那是什麼意思?限量品?很容易追蹤?」
「這個嘛,」哈洛這時拖長了聲音,從她手中拿走金屬籤,開始自己去戳那隻靴子。「在我那個時代,李默靴是量身定做的。不過如果我記憶可靠,他們跟外面的某家公司簽約,開了一條小生產線賣現成的健行靴。所以我猜真正的問題是,我們這裡這隻鞋子是哪一種?量身打造的手工鞋,還是大量製造的現成鞋子?」
他劈里啪啦套上一雙乳膠手套,舉起那隻靴子,然後讓它在兩手之間滾動。「感覺一下這玩意的重量。這樣輕輕鬆鬆就兩磅重了。覆蓋整個底部的尼龍鞋弓,雙層的中底,Vibram橡膠大底(譯註:總部設在義大利、專門製造登山用鞋的公司所生產的橡膠鞋底,俗稱黃金大底。)很讚。」
「如果這些靴子這麼特別,為什麼我根本沒聽過?我也健行啊。」
哈洛瞪了她一眼。「妳上次去走AT是什麼時候?」
「AT?」她吐出這兩個字,同時拚命思索。「阿帕拉契山徑嗎?嗯,那裡在我的名單上。」
「是啊,妳是只做一日健行的那種人。這些靴子卻是給專業級的人用的。」
金柏莉悄聲嘟噥了幾句難聽話,卻沒辦法反駁他的觀點。
「所以我可以聯絡李默公司,而且他們或許能夠告訴我是誰買了這隻靴子?」
「如果有可能的話。如果這是訂做款就更是如此。我可以動手嗎?」
哈洛還拿著那根金屬籤,朝著橡膠的鞋內腳墊揮舞。金柏莉聳聳肩,讓他動手。她現在已經研究這隻靴子超過一小時了。她從中得到的就只有頭痛。
她慢慢走出去拿杯水。回來的時候,哈洛已經拉來一張椅子,正要坐下去。
「有一大堆礦物,」他一邊回報,一邊篩過那些粉碎的乾燥泥土塊。「石英、長石,甚至還有一些紫水晶。妳有手電筒嗎?」
金柏莉從她桌子底下找出她的野外任務裝備,抽出一支手電筒。
「放大鏡。」哈洛發出鳥鳴般高亢的聲音。
她拿出一只放大鏡。
「一杯水。」
她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順從地去拿水了。
哈洛沒有喝那杯水,而是透過一個點藥瓶擠出幾滴水到一個玻璃試管裡,然後加進一團泥巴,接著又多加了一點水。他把泥土變成淤泥,讓它在試管裡打轉,然後才開始把這團淤泥倒進第二個玻璃試管的辛苦過程。
「看看這個,看到這所有會反射的小小顆粒了嗎?」他舉起第一個玻璃試管,現在裡面沒有味道古怪的水了。「妳現在看到的是一種金屬與礦物含量非常高的土壤。有顯微鏡嗎?」
金柏莉弓起一邊眉毛。「哈洛,我們是蒐證人員,不是證據分析師。沒有人有顯微鏡啦。」
「我有啊。」哈洛說。
「什麼?」
「呃,妳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上,」他為自己辯護。「有時候,生命裡就需要有一臺顯微鏡。」對於這番話,金柏莉想不出任何一句應對之詞。她打發他上樓去拿他的顯微鏡。在他回來的時候,他們第二次沖洗過那些礦物樣本,準備好一個載玻片。畢竟,有時候生命確實需要一臺顯微鏡。「金子,」哈洛終於喃喃說道:「大多數都是長石跟石英。可是也有微量的黃金。」
「真的啊?」
「當然。畢竟美國的第一波淘金潮就發生在喬治亞這裡,在一八二九年。」哈洛從顯微鏡前直起身子,回到靴子這邊,然後刮下更多的碎片。「在查塔乎赤國家森林(譯註:Chatuhoochcc National Forest,位於喬治亞州北部。)裡。不然妳想那句『在那裡的群山之間有黃金』是從哪來的?」
「我還沒想過這件事。」
「妳應該找個時間拜訪達洛尼加。看看那裡的博物館,繞繞老礦坑。甚至還有一間旅館的地下室有自己的金礦呢。」
「我本來認為達洛尼加是酒鄉。」
「那是新生代的黃金,」哈洛向她保證。「現在這個就有趣了。看看這個。」
金柏莉順從地靠近一些。哈洛從裹著結塊泥巴的靴子裡挑出幾團綠色的植物組織。現在他把第一團物體放在一塊載玻片上,然後把那個東西滑到他的顯微鏡下面。
「這是什麼?」金柏莉戳了戳。
「看起來像是一棵山月桂被壓爛的葉子。」哈洛做了一些調整,然後把第一片載玻片滑出來,用第二片取代。「而這邊這個看起來像是白松。也有一些乾掉的橡樹葉,還有一點山毛櫸碎片。是啊,我會說妳的嫌犯到過查塔乎赤國家森林,這點毫無疑問。某個有一大堆闊葉硬木還有常綠針葉樹的地方。看,那裡甚至還有些鐵杉。嗯……」
「那是個藏屍的好地方嗎?」
「查塔乎赤國家森林?」哈洛問道,他仍然趴在顯微鏡上方。
「是啊。我們認為這個嫌犯可能綁架殺害了十個女人。不過,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具屍體,案子會好辦很多。也許查塔乎赤會是個起始點。」更別提作為國家管理的森林,查塔乎赤是聯邦調查局的司法管轄範圍。
「如果打算健行穿過查塔乎赤國家森林,」哈洛心有旁騖地評論道:「我會先訂一雙李默靴。」
他看完了顯微鏡,回到那雙靴子上。
「為什麼?」
「這個森林佔地超過七十五萬英畝。」
「什麼?」
「告訴過妳了,我們這個州裡有很多可以健行的地方。」
「噢,該死。」
「等等。我有另一個禮物要給妳。鑷子拿來。」
金柏莉翻遍她的工具組,找到了鑷子。「更多黃金嗎?」她滿懷希望地問道。「來一份其中一位受害者的駕照怎麼樣?」
「比那更好。」
「更好?」
「是啊。看吧。我有個蜘蛛蛻下來的皮。」
※※※
金柏莉設法在下午三點過後不久用電話聯絡到沙爾。她已經吃掉四個布丁外加一個酪奶比司吉當午餐,而她已經感覺到糖分讓她整個人亢奮起來了。
「所以我跟一個在李默靴工作的人談過,」她連珠砲般地迅速報告:「如果我們可以把那隻靴子給他,他會很樂意替我們做檢查。在他聽來,這隻靴子是他們的其中一隻標準登山靴。現在有很多不同的商家會賣這些靴子,對男人來說十號可能是最普遍的尺寸,所以這是壞消息。不過如果這隻靴子是量身打造的──他要看了才會知道──他或許能夠追蹤到名字。」
沙爾聽起來一點都沒有應有的那種佩服態度:「丁查拉在新罕布夏買靴子?」
「也許吧。或者是用郵購的。重點是,這是相當專業的健行用靴,通常是很熱衷於健行的人才會買。哈洛相信丁查拉曾經大步踏過查塔乎赤國家森林,這樣終於可以把我們的捜尋範圍從整個喬治亞州縮小到僅僅七十五萬英畝。」
沙爾嘟噥了幾句。
「好吧,」金柏莉再試一次。「你今天做了什麼?」
「被我的上司刮了一頓。」
「喔──喔。」
「克萊拒絕了我召集專案小組的要求。他不相信我們已經提供了適當的犯罪證據。」
「不過有那些失蹤女性的駕照擺在你車上。還有維若妮卡.瓊斯被謀殺的錄音──」
「沒有根據。」
「丁查拉跟珍妮的對話。見鬼了,丁查拉那樣對待珍妮──」
「歡迎她提出控告。」
「噢,可惡,」金柏莉說道,現在她也覺得洩氣了。「他到底是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
「一具屍體。一個可以證實的目擊者。那些女人真的失蹤,而不只是到別處落腳的實質證據。」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需要專案小組啊。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外勤工作,找到實證。或者說可以找到屍體,這也是個想法。」
「我知道。」
「而且現在珍妮.瓊斯已經觸怒丁查拉了,她自己暴露在外,孤零零的沒人保護。」
「我知道。」
她怒容滿面,咬著她的下唇。「有時候,這份工作實在爛透了。」
「我知道。」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然後沙爾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話:「我爸以前會那樣做──動手打我媽。本來沒那麼糟,但到最後我弟弟失蹤了。接下來我爸開始嚴重酗酒。他把我媽打得遍體鱗傷,但她就只是忍受下來,就好像人生裡所有糟糕事都是她的錯一樣。」
金柏莉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那時候痛恨這樣,現在也是。天殺的,我只想逮捕那個狗娘養的。」
「沙爾──」
「沒關係。我只是今天過得不愉快。沒有什麼是我克服不了的。所以,」他清清喉嚨。「我鎖定了珍妮真正的地址,用的是她那輛車的註冊資料。賈姬同意今天晚上監視珍妮。明天晚上由我來,看看會發生什麼狀況。」
沙爾很期待地停頓了一下,等著她提議接第三個晚上的班。金柏莉用一隻手指敲敲她的桌子,很有罪惡感地想到了麥克,他希望她回家去討論人生中的重大改變。然後還有她爸爸跟芮妮的事,他們是一路從奧勒岡搭機飛來的。
「妳知道,」沙爾用更強烈的口氣刺激她:「丁查拉現在相當火大了。像那樣的人,一旦認定他有個絆腳石,不怎麼可能送珍妮去迪士尼玩一趟。是我們讓她戴上竊聽設備的,現在要撒手不管……」
「我必須看看我的日曆。」金柏莉說道。
「是是是,如果妳得洗頭髮──」
「別這麼機車。」
「我只是說說──」
「我知道我知道,丁查拉氣瘋了,珍妮處境危急。事情發生得很快。你認為我為什麼要花掉整個下午彎腰看一隻髒兮兮的健行靴?我們要攜手合作。畢竟我們已經挖到金礦了。喔,而且還找到一隻蜘蛛的蛻皮。」
「一隻蜘蛛的什麼?」
「就是那個。」
※※※
下一通電話是來自麥克。
「晚餐?」她試著說道:「我答應芮妮要做炸牛排加肉汁。芮妮會去買日用品。爸會去領藥。」
「沒辦法。必須加班到很晚。」
「可是你很愛炸牛排啊。」
「那就幫我留一盤啊。」他這麼說,聽起來已經很心煩了。金柏莉把這當成閉嘴的暗示。麥克也不講話了;這番沉默拉得很長。
「案子很難辦?」最後她冒險說道。
「妳知道是什麼狀況。」
「我想我知道。」
「別等門。」
「我想我不會。」
「妳知道的,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他突然說道:「妳工作得很晚,我也工作得很晚。我們在夜裡彼此擦肩而過,幾乎連啄一下臉頰都難。這樣過日子是哪種過法啊?」
「我們的過法。」她柔聲說道。
「必須有所犧牲。」
「你準備好要談的時候,我就可以談。」
「噢,當然啦,現在妳再也不忙了。」
他聲音裡那種公然的敵意讓她震驚。她再度閉緊嘴巴,感覺自己涉入地雷區,不確定要怎麼樣繼續前進。
「喔,去他的,」麥克說:「我累了,只是這樣。」然後他掛了她的電話。
※※※
在她的手機再度響起時,她想都沒想就接了起來。她以為這電話可能是沙爾打來的,來回報更多新消息。她也希望是麥克打的,打來道歉。
但她聽到的是一片靜默。
然後她知道了。
她往後靠在她的椅子上,手已經在她的夾克裡到處摸索,想找到她的迷你錄音機。
「妳為什麼不在乎?」那個聲音問道,頻率很高,尖尖細細。這一回,她認為她可以抓到某種輕微的扭曲,有電子設備介入的跡象。
「我在聽。」她這麼說,同時摸索著錄音機,最後總算把機器放到她桌面上,並且把它打開了。
「我以為妳會在乎,」那個聲音執著任性地迴盪著,在耳機裡來回作響:「……會做點什麼。」
「我們見面吧,」她鎮定地說道:「面對面談話。我想幫忙。」
「這不是我的錯。『踏進我的客廳來吧』,蜘蛛對蒼蠅這麼說。然後她們真的來了,真的來了。」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需要一個地址,一個電話號碼。我會把你列為機密線人。沒有人會知道,只有我們知道。」
可是打電話來的人沒在聽她說話。他的聲音變成一種拔高的哀鳴,聽起來很憤怒。「妳為什麼不更努力試?妳忘記我們了。妳丟下我們,丟到他的網子裡。現在輪到妳了。他會抓到妳。可是我不在乎。我拒絕在乎。這不是我的錯。」
「關於維若妮卡.瓊斯,」她乾脆地說道:「另一個女人……我們知道他做了什麼,可是我需要證據。他對她們做了什麼?他把屍體藏在哪裡?如果你幫我找到她們,我就可以制止這一切。」
可是那個聲音沒有回應。她聽到沉默,隨之而來是干擾的爆音。然後在她幾乎放棄的時候,聲音說道:「我就要畢業了。」
她猶豫了,然後賭了一把:「你是說像湯米.馬克.伊文思一樣嗎?」
「那不是我的錯!」那聲音哭喊:「妳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一旦他下定決心,妳什麼都做不了。」
「那跟我見面吧。向我解釋。你幫我,我幫你。」
「不。太晚了。妳有過妳的機會。現在輪到我了,而且我就要畢業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必須做的事情就只有殺了妳。」
「你說什麼?」
來電者現在情緒激動了。「曾經有人愛過我。很久很久以前。我希望我可以記得她的臉。但現在她不在了。這是我僅存的了。我想要生存。我想要畢業。我會殺了妳。」
「讓我幫你!」
「說再見。」那聲音耳語道,然後來電者掛斷了。
※※※
等到金柏莉下班,搭電梯到大廳、走到室內停車場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氣溫在七度上下盤旋,清冷到讓她在駝色外套裡縮起肩膀,把脖子周圍的圍巾再圍緊一點。
在她沿著堤岸旁邊的人行道前進時,佔地廣大的辦公園區很安靜,淺淺的溪流在她右邊,停車場則在她左邊。她一手放在口袋裡,彎著手指包住她的車鑰匙圈,最大的鑰匙塞在兩指之間,就像一把自製小刀。
風悄悄吹過小小的山丘,微微吹動她頸背上的毛髮,撥動她外套往上翻起的領子。
她轉過去仔細觀察她背後的一片虛空,然後加快腳步。
陰影變得更長,追著她進了停車場,朝著她那輛旅行車蹲踞著的形體走去。直到她徹底檢查過整輛車的內部,連後座跟行李區都看過以後,她才放鬆下來。就算到了那時,滑進方向盤以後,關上車門、鎖好每一個鎖以後,她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的雙手在發抖,同時麥科馬克寶寶還輕飄飄地小踢一下她的肚子。
「沒問題的,寶寶,」她悄聲說道:「妳很安全,一切都很好。」
不過她再也不確定她想說服的是誰了,是她的寶寶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