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食物短缺、小蜘蛛飢餓的時候，牠們甚至可能彼此互噬。──《蜘蛛及其近親》

◇◇◇

男孩回來了。他在一個明亮的下午復返；聽話地敲敲她家後門，所以她讓他去劈柴火。他勞動了超過一小時，久到足以讓他脫掉上衣，露出他瘦弱的胸膛、極其明顯的肋骨。後來她替他做了一個起司蛋捲，加上四片厚厚的土司跟兩杯牛奶。他全部吃下去了，在盤子裡浸濕他的土司，沾上蛋捲的最後一點油脂，然後舔了舔他的每根手指。

他們繼續進行室內的雜務。她做給他看要怎麼把引火木條塞進窗框裡，當成額外的安全措施。然後派他到地下室去拿她的那盒聖誕節裝飾品。他回來的時候用兩隻手臂抱著盒子，肩膀上還有一隻肥大的棕色溫室希蛛。在她想要把那隻蜘蛛從他身上掃落的時候，他覺得被冒犯了，還堅持要坐在她的廚房裡跟那玩意兒玩耍，就好像牠是某種寵物似的。

「蜘蛛不會傷害妳，」他告訴她：「蜘蛛殺害昆蟲，而不是人。除此之外，蜘蛛真的很酷。妳有沒有嘗過蜘蛛網？」

她讓他跟他的寵物在一起，然後在她家前後門的把手上綁著聖誕節的鈴鐺，窮困女人的居家安全系統。她還有幾件最後的雜事要做，但首先她必須出門辦兩件事。

「呃，孩子，你要一起來還是不來？」

他匆忙地站起來。「我們要去哪裡？」

「五金行。」

她掙扎著穿上外套、戴上她的帽子跟手套。男孩只有一件薄薄的上衣，所以她叫他上樓去約瑟夫的房間。他回來的時候穿著一件法蘭絨上衣，幾乎長及腳踝。她摸索著入口處的衣櫃，到最後總算找到一件她媽媽的海軍藍色舊外套。那件衣服比她哥哥的行頭更適合他。

他們走到車道上，男孩很期待地在車庫旁邊停下來。

「別傻了，孩子。上帝給我們雙腿是有理由的。」

「上帝給我們車子也是有理由的。」男孩反駁，這讓她驚訝地笑出來。

「十年前就把車賣掉了，」她告訴他：「在我的年紀，我光是沿著直線走都有困難了，更不要說是沿著直線開了。」

她往下坡走，男孩在她旁邊跟上。對他來說她速度太慢了，所以過了一會以後，他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往旁邊閃，一會超前一會又退後，年輕男孩就是這樣，像小狗一樣。他踢著融化的雪堆，跳進小水坑裡，害他借來的衣服外面裹上一層泥。

她並沒有因此感到困擾。像他這樣好好的年輕男生，應該要玩、要跳、要沾滿泥巴。

然而他不應該把他的時間花在一個老太婆身上。

她花了幾乎一個小時才抵達當地的五金行。男孩跟她一起走進去，不過一進了店裡，她必須集中精神，就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她需要鏈條鎖，要有三副，某種結實到不會斷的東西。

不銹鋼鎖的價格讓她驚訝地眨眨眼，她握著錢包的雙手在顫抖。

到最後，她只買了兩副，光是這樣都讓她心痛。

她買完以後發現男孩在店鋪外面等著她。

「現在呢？」

「買雜貨。年輕人，你很能吃。」她蹣跚地走向便利商店。男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她旁邊。

梅爾在櫃檯，抬頭看到她進了店裡，就揚起手打招呼。在他看到男孩的時候，他的臉僵住了，他的手落到旁邊，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說。然而他看起來很警覺，提高了戒備。

「我想吃家樂氏香果圈。」男孩說道。

「太貴了。」

「拜託，拜託，拜託。」

「孩子，我買食物，不是買一堆糖。你想吃香果圈就自己買吧。」

男孩漫步到一旁去看巧克力棒。莉塔凝視著雞蛋，同時納悶地想著什麼時候全世界都漲價到這麼貴了。她剩下十二元。她至少必須撐過一週。可是這男孩顯然需要多吃一點。

她會開始做更多蛋捲，把雞蛋跟水拌在一起，讓補給可以撐久一點。她也可以自己做麵團，以前她總是這麼做。大碗雞蛋麵再加上她家地下室裡的罐頭番茄，就能做很好的一頓飯。

她真希望她買得起橘子汁，那男孩需要那些維他命，而且橘子汁在舌頭上嘗起來酸得這麼好。到最後，她決定買奶粉，男孩可能會抱怨，雖然在這麼多年來，奶粉對她來說已經很好了。

香腸不可能，培根也不行。她在特價品桶子裡找到過期的麵包，還有一些質地粗糙乾癟的蘋果。她會把那些蘋果壓成泥，烤熱那些麵包。照著這個思路，她又找了些半價牛肉、發霉的紅蘿蔔與洋蔥，做燉菜的完美配料。

不過要數出珍貴的每一分錢，只拿回兩個袋子，都讓她心頭淌血。她期待地看著梅爾，等著他到後頭去完成他們的小小慣例。

但他反而看著那個仍然站在巧克力棒前面的男孩。

「妳的朋友嗎？」他態度僵硬地問莉塔。

「幫我劈了些木柴。」

這讓梅爾的態度變得和緩了一些。現在他看起來只是不太自在而已。「我不會讓他幫忙做室內的雜務。」他低聲說道，不過聲音還是大到讓她確信，那個耳力敏銳的男孩聽到了。

「顧好你自己的事情，梅爾。我會注意我的。」她拿走兩個袋子，稍微掙扎了一下才從櫃檯上拿下來，而梅爾倒是教養很好地臉紅了。

「抱歉，莉塔，讓我幫妳──」

不過她不再覺得想要跟他這樣的人打交道了。她自己走向門口。「孩子，」她喊道，因為她不想講出那個名字史考特，也不認為那個名字有比她哥哥的舊襯衫更適合他。「我們辦完事了。」

男孩很盡責地來到她身邊，跟著她走出門。他雙手擺在口袋裡。她必須清她的喉嚨三次，他才聽懂了暗示，把其中一個袋子抓過去。接著，他們再度陷入沉默，沿路跋涉回去。

往上走了四分之一的路以後，莉塔必須停下來喘口氣。她的肚子在叫，抱怨只吃了清淡的早餐，因為她把她的土司餵給那男孩了。反正在她的年紀，她每年都在縮小。這男孩卻需要卡路里才能長大。她抬頭一看，發現男孩在吃一個Kit Kat巧克力。

「想吃一個嗎？」就在她揪住他的耳朵以前，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孩子，你從哪弄到那根巧克力棒的？」

「喔！」

「小子，回答我！你有付錢買那巧克力嗎？有走到櫃檯前面，在我沒看到的時候付了些錢嗎？」

「我……我……」

「你偷了巧克力不是嗎！」

「我只是想幫忙！妳幾乎沒有什麼錢，他有那麼大的店，裡面塞滿那麼多食物。一根小小的巧克力棒算什麼？他甚至不會注意到！」

「給我看你的口袋。」

她放開他的耳朵，時間只長到可以逼他掏空他的口袋。他拿了兩根巧克力棒，一袋花生，還有三根瘦吉姆肉乾。她厭惡地搖搖頭。

「唔，只有一件事能做的了。」她拎起雜貨，開始大步往下坡走。

「妳要去哪裡？」男孩匆匆忙忙地跟上。莉塔生氣的時候，就還有幾分活力在，而她現在就氣得厲害。

「年輕人，我決定要把你帶回那家店了。你到時候要把所有東西還給梅爾。然後你要替他掃店裡的地板，當成道歉。」

男孩停下腳步不走了。「為什麼？妳需要食物。我在幫妳忙。妳看，我很有用。妳不喜歡瘦吉姆肉乾？讓我知道妳想要什麼。我下次會弄到。雖然雞蛋妳必須用買的，蛋太大了不好偷。」

她停下腳步，因為這樣她才能對他怒目相向。「偷竊是不對的。」

「我看過妳的碗櫃了。裡面是空的。我可以幫忙。」

「天助自助者。」

「對啊！確實是啊！」他眼睛一亮。她領悟到她挑選的諺語可能不是最合適的。

「孩子！靠著別人付出代價來讓自己富有是一種罪惡。我很窮，我的碗櫃裡沒什麼東西，可是我強壯又聰明，我不必訴諸犯罪手段，就可以克服這一切。現在快點走！」

她踢了一下他的腿，催他快行動。他滿面怒容地瞪著她，卻匆匆地往前走，看起來困惑多過憤怒。然而在山腳下，他卻步了，不肯進店裡。

她從他身上拿走所有東西，自己進了店裡，然後擺在櫃檯上。

「我要道歉，」她通知梅爾：「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他是個麻煩。」梅爾嘟噥道，他把手臂交叉在胸前。

莉塔高傲地盯著他看。「他說他只是想幫忙。」她憤怒地瞪他最後一眼，然後撐起一個半殘廢老女人能表現出的全部尊嚴，拖著腳步走出便利商店。

男孩撤退到街道對面。他跟著她走回山坡上，看起來越來越乖順。他們就快接近她家的時候，他終於迸出話來。

「那樣很蠢！妳很蠢！那是我的巧克力棒，我掙得的。妳沒有權利拿回去。」

「規矩很重要。」

「不，不，規矩才不重要。妳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他拿走她珍貴的整袋雜貨，把它摔在地上。她聽到雞蛋破掉，看到黃色的蛋黃在袋子裡滲出來。

「孩子，這是所有該死蠢事裡最不該做的。現在我們兩個都要挨餓了。」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男孩怒吼。他的手臂往回一拉。她以為他會打她，一拳砸到她臉上。可是在最後一刻，他放下手臂轉過身去，然後逃走了。

她看著他走掉，他細瘦的腿猛敲著地面，這時他衝上下一個隆起的山坡，朝著那間荒廢的維多利亞式房屋跑去。她想要生這男孩的氣；但主要讓她納悶的是，那裡有什麼在等著他。

一分鐘過去了。然後她辛苦地彎下腰，拾起那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裡。她捧著袋子走進廚房，在那裡用一把橡皮刮刀，慢慢把流動的蛋黃弄進一只玻璃碗裡。

她做了她知道怎麼做的唯一一件事：拯救還有救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