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在蜘蛛身上發生的種種不尋常現象裡,最特別的就是跟交配有關的現象。這些求偶策略通常由雄性發動並繼續,雖然在某些狀況下,雌性在興奮到某種程度時,也有可能參與。──《如何認識蜘蛛》
◇◇◇
金柏莉回家的時間很晚。屋子黑漆漆的,只有平常在玄關點亮的燈,還有廚房桌子上的一小灘燈光,麥克在那裡堆放她的信件跟電話留言。今晚沒有畫上笑臉。最上面的便利貼反而潦草地畫了分岔如樹枝的線,末端還有小小的卵形物體。她看了一會,然後才恍然大悟:那是橄欖枝。
這幅畫讓她微笑,雖然在同時她也感覺到一股幾欲落淚的刺痛。
她丈夫的為人實在比她好得太多了。她怎麼會這麼幸運?
她應該到他身邊去。告訴他,她很抱歉,並且要求他的寬恕。但話又說回來,為了追查一件她根本無意放棄的案件而道歉,真的恰當嗎?
她在廚房裡踱步,精神亢奮得就像她每次展開新調查的時候一樣,腦子翻攪個不停,腎上腺素灌進全身。狄萊拉.羅絲等於珍妮.瓊斯。而珍妮.瓊斯等於……?受害者,共犯,或者更糟的什麼?
她打開冰箱,伸手拿了瓶啤酒。然後發現這樣不行,嘆了口氣,又把啤酒擺回冰箱裡。
現在她進了客廳,瞪著皮沙發、麥克的躺椅、他們太大臺的電視機變得濃重的陰影。在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曾經練習過晚上偷溜進屋裡。曼蒂不會這樣。不,她姊姊怕黑,睡在有兩盞小夜燈跟一盞檯燈隨時大放光明的房間裡。可是金柏莉把晚間視為一種冒險。她能不能從她位於二樓的臥房,一路踮著腳尖溜到他們這棟四臥室殖民時代房屋的前門口,卻不發出任何聲響?
她會想像她正在跟蹤壞蛋,或者她正在智取一個已經侵入她屋內的不速之客。夜間帶來怪物,而從金柏莉有記憶以來,她一直都想對抗它們。
大多數時候,她失眠的爸爸都會當場逮到她。
「金柏莉,」他會說:「妳下床來做什麼?」
她被逮個正著很尷尬,不想對她的超級警察爸爸承認她在跟蹤想像中的人物,就會說:「我只是想喝杯水。」
他會盯著她看一會。沉默一直是她爸爸的最佳武器,而他的使用技巧出神入化。到最後,他會走進廚房,帶著一杯水回來。
「從樓上下來的第三個臺階──」他告訴她:「會吱吱作響。」
第二天晚上,她就能往陰影中多走幾步。
在她爸爸搬出去以後,她在屋裡隨意遊走。她媽媽睡得很熟,而曼蒂直到十四歲發現男生存在以前,都沒有半夜溜出門的需求。只有金柏莉會夜復一夜,到處巡邏,保護她媽媽跟她姊姊的安全。因為現在超級警察不在了,她的家人能用來對抗怪物的防護措施就只有她。
直到她離家去上大學,曼蒂跟她媽媽被謀殺的那一日為止。
去他的。金柏莉進了臥室。
麥克看來是在睡覺,一隻手臂高舉過頭,另一隻彎在他肚子上。
她留下他一個人。她穿過房間進了浴室,在那裡刷牙、擦洗過她的臉、梳理她的頭髮。她脫掉她的衣服,找到她的睡衣,在這過程中打開了一大堆抽屜跟櫃子的門。她回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把水穩穩地放在床頭桌上。
掀開棉被,跳上床舖。
麥克咕噥了一聲。
「喔,」她愉快地宣布:「你醒著!」
麥克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又用他的手臂遮住了。
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你這騙子。」
「才不是。」
「拜──託。我以前看過這招了。」
他不再抗議了,只是睜開兩隻眼睛。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彼此充滿戒心地互望。
「我喜歡你畫的圖。」她柔聲說道。
「我不是很厲害的畫家。」
「夠好了。」
「我不喜歡我們吵架,」他突然說道。
「我也不喜歡。」
「而且我不喜歡擔心妳。我也不喜歡在某些早上醒來,領悟到我們就快為人父母了,但我們甚至從來沒養過一隻小狗。我們怎麼知道我們能餵養這個小東西,讓他活下去?妳知道我昨天第一次領悟什麼事嗎?」
她搖搖頭。
「我們連一棵榕樹都沒有。金柏莉,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甚至連棵植物都容不下,我們要怎麼當一對好父母?」
「我猜我們不會餵嬰兒植物肥料。」
他坐起身,棉被落到他的腰際。他的黑髮睡得亂了,他精瘦的臉表情專注,看起來性感又嚴肅,這就是她多年前愛上的男人。這個男人向她求婚的時候赤身裸體,就在她要去交付一筆擄人贖金的前一天晚上,情勢危險到他們兩個都知道她不會接受求婚。
第二天早上他讓她走了,去做她必須做的事,而她就愛他這一點。
她現在彎下腰去,溫柔地碰觸他的臉。「我見到狄萊拉.羅絲,」她說道,因為她沒有別的做法了。「結果她其實是珍妮.瓊斯,她聲稱在兩年前被綁架,然後被迫賣淫才能活命。她聲稱綁架她的人殺了她母親,而且還很有系統地一一消滅妓女。她沒有提供任何細節、沒有具體敘述,或者可以證實的情報,但沙爾相信他有夠多證據可以查案。而我會去幫助他。至少幫到我們有足夠資料可以湊出一支完整的專案團隊為止。」
「就算到那時妳也不會退出的。」麥克說。
「我不知道。等到寶寶出生的時候,我就非退出不可了。」
「妳會從醫院病床上遠距工作,妳就是會這樣。」
她的手落下來。她注視著床單。「你說得對,」她簡短地說道。「我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在我的婚姻裡不是,在我的工作上也不是。」
他沒有馬上就說話。她覺得她應該要注視著他,卻沒辦法讓自己這麼做。要她半夜追一個線人追到一條僻靜道路上,或者尋找一個獵人被割下的腦袋,她完全沒有問題,可是在這裡,在她自己家裡,盤著腿坐在床上,就在她丈夫身邊,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緊張感,她卻害怕了。
「金柏莉,」麥克低聲說道:「我得到升職的機會。掌管沙凡納地區緝毒辦公室的特別探員。」
她瞥了他一眼,訝異得目瞪口呆。「可是沙凡納……」沙凡納遠在東南方,在南卡羅萊納州邊界上,跟希爾頓海德的距離還比跟亞特蘭大之間來得近。那個城市大到足以讓喬治亞調查局把許多人力花在那裡。一個很紮實的地區緝毒辦公室,一次很棒的晉升。而且對於住在羅斯威爾的人來說,遠到不能通勤。
「妳要對我說恭喜嗎?」
「恭喜。」她很盡責地說道。
他沒有被愚弄。「我沒有立刻說出來,是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可是到處有人打聽我。這是個很好的職位。這對我的職業生涯來說意義重大。」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她回去盯著床單看。
她旁邊的麥克嘆了口氣。「金柏莉,不是只有妳熱愛妳的工作,」他終於說道:「而且妳不是唯一擅長自己工作的人。在過去一年裡,我剛好幫忙揭發了這個州規模數一數二的安非他命工廠,還順便破獲了一整個毒販經銷網。我也造就了一些改變,而且我喜歡這樣。」
「我知道。」
「聯邦調查局有些地區辦公室。那些辦公室很小,不過沙凡納也許可以再多收一個探員。我們可以在那一區租間房子,看看狀況如何。我們上次拜訪那裡的時候,我們都提到那裡看起來多迷人。距離有海灘的希爾頓海德很近。在那裡養孩子還不賴。」
她什麼話都沒說。
「或者,」他進一步說道:「寶寶快要來了,現在可能是休息一下的好時機,或許請個假。看看我們接下來怎麼打算。」
「我會待在家裡,你會去工作?」
「金柏莉,如果妳還沒試過,妳怎麼知道妳不會喜歡?」
她必須找回她的聲音。但她沒辦法。她感覺她體內的空氣好像都被擠出來了。總有一天他們會變得一帆風順,然而現在……現在一切都有待摸索。他的工作,她的工作,還有寶寶。她找不到穩定的重心。
「你答應了嗎?」她聽到自己悄悄說道。
「妳知道我不會沒先跟妳商量就這樣做。」
「這是我們正式的談話嗎?」
「我猜是。」
她點點頭,拉起被子的邊緣扭著。「我今天晚上必須回答嗎?」她問道。
「不。但我也許必須在一週內給他們答案。」
「好吧。」
「好吧,我們可以搬家?」他滿懷希望地問道,但她可以從他輕柔的聲音裡聽出來,他是在逗她。
「好吧,我們可以再談一週。」
「好。」他的聲音又變得嚴肅了。「可是妳知道,金柏莉,如果我們要談,妳真的必須花時間待在家裡。」
「當然。」她說道,可是他們兩個都看得出來,她有口無心。
他又嘆了口氣,靠過去關掉燈光。
他們在床上躺下,她的身體貼進他的身體曲線中,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幸福的一對,兩人世界快要變成三人世界。在兩個相愛之人的生活裡,這是一件帶來喜悅的事。
在她丈夫再度入睡以後許久,她都還睜著眼睛。
凌晨一點,她爬下了床,走進廚房。她照著記憶撥了號碼,卻轉進語音留言信箱。她留下一段訊息,她不確定她這輩子有沒有講過這種話。
「爸,」她說:「我需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