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今天見到我哥哥。

他在電影院，我前面三排的地方，手臂攬著一個漂亮女孩，她的金色直髮像是絲質布簾一樣在她背後垂落。我在吃爆米花，可是我瞥見他的那一分鐘，我就開始咳嗷，然後在他惱怒地回頭看是誰在吵鬧的時候，我必須很快縮起身體躲避。

在黏黏的戲院地板上，我四肢著地待了好一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想不出該怎麼反應。

所以過了沒多久，我決定做我最擅長的事──什麼都不做。

我回到我的座位上。我把爆米花放在我腿上。然後我看著那部虐殺片，鏈鋸接二連三地出現。他們沒有一個細節拍得正確。好萊塢對真正的血根本屁都不知道。

金髮女孩喜歡我哥哥。每次電影配樂變得凶險不祥的時候，她就會依偎到他身邊去，她的頭會朝他肩膀上躲。只是很快她就不再多花力氣再抬起頭了。就只是靠在那裡，貼著他的胸膛，同時他的手把她圈得更緊，然後他們兩個一起為了某件事格格笑出聲來，那件事跟瑩幕上的浴血畫面毫無關係。

她的格格笑聲很好聽，像是泡泡一樣清新，像是某個夏日白畫。

我在心裡替她取了那個名字。我哥哥在跟一個名叫夏日的女孩約會。我猜他們在月光照耀的天空下散步，在跟我父母借來的車後座親熱，一起出席畢業舞會，她小巧漂亮的胸部被掩蓋在大號的緊身胸衣下面。

我心情陰沉地想著，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我死了，而他還繼續活著。

我多吃了些爆米花，喝著大杯可樂，一路沉思到電影結束。

燈光亮起。我哥哥跟他女朋友終於起身。他有一件優秀校隊選手外套──他當然有那種外套。他把外套披到夏日肩膀上，她又格格笑出聲，用她的雙手抓住前襟，把外套包在她身上。

我哥哥繼承了我爸爸精瘦的身材。不高，卻很結實。我猜他是棒球隊的優秀選手，也許是有個俐落下巴、黑色短平頭的明星投手。接著他又笑了，他的左臉頰上出現了一個酒窩，然後在那一瞬間，我精確記起我母親的長相，在這麼多年以後又看見她的痛苦，讓我跪了下來。

我倒抽一口氣，卻沒有發出聲音。我試著呼吸，卻沒有空氣進入我的肺。

所以我彎下腰，安靜地癱著身體，我是髒污地板上的一灘深色雨衣。

我注視著我哥哥的腳朝著走道移動。我聽到他用男中音問夏日她要在什麼時間回家。

「我還有一小時。」她回答。

「太好了，」我哥哥說道：「我知道我們可以去哪。」

※※※

我跟蹤我哥哥。這樣做沒那麼難。他現在開著一輛貨車，一輛有加大駕駛車廂的特大號四輪傳動車，可能屬於我們的父親。防撞桿上的貼紙宣稱它是「阿法瑞塔突襲者」。

我的家人搬家了。這很合理。我至少就搬過二十來次家。他們怎麼不會？

他轉進一條泥巴路。我認出這裡是我聽其他孩子提過的情人巷。這不表示我對此知道很多──因為我從沒獲准去上學，還有其他種種理由。我不會有優秀校隊選手的外套。沒有畢業舞會，沒有漂亮的金髮女友。不，我只是獨來獨往的瘋子，穿著流入民間的軍用服裝配備，在各個不同的遊樂中心出沒，臉色蒼白，有一頭亂髮。地方上的怪胎。每個城鎮都有一個。

我無緣無故地納悶起來，想著聖誕節是什麼狀況。我的家人還是會把我的長襪掛在壁爐上嗎？那隻腳趾部分顏色不同，在頂端用閃亮銀線草寫著我的名字的襪子？他們會在桌上留出一個位置，包好一份禮物，只為了以防萬一嗎？

如果他們搬家了，那就表示我再也沒有房間了。我的東西怎麽樣了？我的書、我的衣服、我的玩具呢？裝起來送給慈善二手商店嗎？也許我哥哥現在有兩房式的套房了。一間房間睡覺，另一間房間隨意坐臥。

或許他有自己的坐墊沙發、電視、遊樂設備。會找朋友過來玩，包括像是夏日那樣格格笑的金髮啦啦隊員。我納悶地想，他是不是很受歡迎，學校裡的學生是不是很崇拜他，從漢堡人手中生還的男孩。

或者也有可能他是悲劇英雄。他還小的時候就失去他的弟弟，但是你看看他現在多有成就。

就在我累積了足夠的精力，準備好要恨他在外面跟活力十足的夏日小妞親熱的時候，我再度想起我母親，然後痛楚回來了，像刀子一樣戳到我的肋骨底下。

我納悶地想，他是不是讓我父母感到驕傲。我納悶地想，注視著他是否能幫助我母親在晚上入眠。

我在泥巴路上停車，跳出我自己那個小小的生鏽鐵桶之外，在我的膀胱爆炸之前及時躲到一裸樹後面去。我尿掉了一大杯可樂，後來又多尿了一些。我尿了幾乎是接近永恆的時間，而在我回到外面的時候，我哥哥的貨車出現在泥巴路上了。

我沒有時間撤退。我只能期望他不會注意到我。

可惜沒這運氣。貨車慢了下來。駕駛座的窗戶降了下來。我自己的哥哥對我怒目相向。

「嘿，你不就是電影院那邊那個怪胎嗎？你他媽的在幹嘛？你是在跟蹤我們嗎？」

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眉頭之間的皺紋加深了，看來就快要從車裡爬出來了。然後我聽到那女孩的聲音從駕駛座傳出來。「過來吧，寶貝。別這樣做。他不值得花這力氣。而且我有宵禁。」

「是啊，」我哥哥很不情願地說道：「是啊，我想妳是對的。」

我看到他的手在方向盤上移動，準備發動車子。然後我突然跳到貨車前面，我的黑色長雨衣翻飛著，我的鐵頭靴都戳進泥土裡了。我手中有根樹枝。我不知道樹枝是怎麼跑到那邊的。

「嘿，」我用盡力氣大叫：「嘿！」

「他媽的這是──」

「別讓漢堡人抓住你！」

然後我就大力捶向貨車車門。力道重得足以讓樹枝碎成片片。女孩尖叫出聲。我哥哥身體一閃，用他的雙手掩護頭部。我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對付車頭燈、前面的護柵，砸了又砸，用那根短短的碎裂樹枝砸下去，用我的靴子猛踢，同時用盡力氣大嚷大叫。

而我臉頰都是淚水，鼻涕從鼻子裡猛流出來，我無法克制。我停不下來。因為我愛我哥愛得這麽深，讓我恨起他來。我愛他，因為他活著。我恨他，因為他不是我。我愛他，因為他有這樣漂亮的小女朋友。我恨他，因為他有我媽媽的酒窩。我愛他，因為他逃脫了。我也恨他，因為我不再是他的弟弟，而那是全世界我最想要成為的身分。

所以我打爛他的卡車。我把玻璃鋼鐵都砸了個稀爛，直到最後我聽見引擎油門猛催，我只有一秒鐘跳開。

我哥哥猛然衝過泥巴路，遠離揮舞著一根樹枝的瘋狂男孩。

我哥哥從我身邊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