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漢堡人帶我到公園去。
比較小的孩子在盪鞦韆、玩蹺蹺板、坐旋轉木馬。某些比較大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都在這個破院子裡跑來跑去,湊合著玩投籃的遊戲。
漢堡人用手肘推我一把。「去啊。跟他們玩。沒問題的。讓你臉上有點血色。天啊,你看起來氣色糟透了,你知道嗎?」
有一會兒,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表示我可以去。他更用力推了我一把,幾乎把我推倒在地,所以我接受了這個暗示,走了過去。我加入穿上衣的那一隊。脫掉上衣的話會招來太多問題。
剛開始的時候,我有所保留。在遊樂場上感覺很奇怪,被其他孩子包圍,聽到他們大笑、運球,在某個男生錯失一球或者肚子挨了一記肘擊後稍微罵個幾句,也感覺很奇怪。我希望他們會問,你出了什麼事?我希望有人會說,嘿,兄弟,醒醒,這是個惡夢,不過現在結束了,生命很美好。
可是沒有人說任何話。他們玩著籃球。
而到最後,我也這樣做了。
我可以聞到草地剛割過的氣味。我聽著快樂的聲音,在夏天變得酷熱無情、每個人都直奔游泳池之前的最後幾天,孩子們到處間晃。這裡有小鳥。還有花朵。還有大片的藍天,還有這麼多的……一切。
這世界一直旋轉。轉了又轉,轉了又轉。
我跳起來射籃。中了。一個孩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棒的勾射。」
我喜形於色,繼續多投幾球。
我再也搞不清楚時間了。時間屬於其他孩子,沒有被漢堡人壓碎筋骨的擁抱抓住的那些男孩。我就只是存在著,直到別人告訴我不是這樣,然後我就不存在了。
所以我玩到漢堡人叫我停止為止。然後我就不再玩了。
漢堡人把我帶到一邊。太陽開始下沉。其他男孩之中,有幾個漫步離去。當媽媽的跟年紀比較大的女生來接比較小的孩子,就好像母雞帶小雞一樣,帶著他們榣榣擺擺沿著街道離去。
我注意到有個小男孩自己遠離他人,在沙箱裡挖著沙。
漢堡人也注意到他了。
他注視著我。「小子,替我把那孩子抓來。」
※※※
尖叫。尖叫不斷地繼續下去。高頻率又單薄,咬字含糊不清。我試著遮住我的耳朵。漢堡人停下來,時間長到可以揮掌將我的頭往上打,讓我撞到牆壁。他一拳打向我的肚子,在我彎下腰去的時候,又從下巴底下抓住我。
「你有沒有在看,小子!最好注意看。」
然後又是尖叫,一直持續不斷。到了最後,漢堡人倒了下來,滾到旁邊,開始到處摸弄著找他習慣抽的事後菸。
我可以嘗到血。我咬破了舌頭,漢堡人的戒指在我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很深的傷口。我覺得自己變得不太穩定。我本來以為我會吐。
小男孩停止掙扎了。他就只是躺在床上,眼睛呆滯無神,臉上表情麻木。
我納悶地想,我以前是否一度看起來就是這樣。
然後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眼睛對上了我。他瞪著我看。瞪得又久又沉。求──你。
我歪歪斜斜地走出房間,設法走過走廊,剛好及時到了廁所。我一開始吐,就停不下來。我吐了又吐,卻還是不夠。我沒辦法把那種恐怖從肚子吐出來。它滲進我的血液裡。我沒辦法把它吐出來。我吐不出來。所以我吐出水跟膽汁,直到我乾嘔著倒在地板上。
那時候我昏過去了。這是我有過最接近慈悲的東西。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又可以聽到聲音了。這回是鼾聲。不過維持不久的。一小時,也許兩小時。
漢堡人醒來的時候總是很餓。
我沿著走廊爬回去。偷看房間裡面。我忍不住。我必須看,就算我知道我會後悔。
那男孩縮成一球。他沒有動,不過他也沒有睡。他瞪著對面的牆壁。我知道他在做什麼;他在練習變小。因為如果他可以變得夠小,也許漢堡人就不會再注意到他了。
我知道我必須做什麽。
漢堡人把他的褲子留在地板上。我爬向那條褲子,極端謹慎地把我的手伸進口袋裡,直到我找到鑰匙為止。鑰匙在我手中感覺沉重又尖銳。我沒去思考。就只是繼續動作。
在床的另一邊,在男孩前面。我的手指在嘴唇前面豎起,嘘。
我拿起他的衣服。這男孩,也許是五歲或六歲,他只是躺在那裡。
我想我應該告訴他什麼事。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還沒準備好面對人生的重大真相。我們沒有一個人有所準備。
到最後,我拍拍他的肩膀,替他穿衣服,就好像把他當成一個小寶寶。
我離開他一會。我必須把門鎖打開。門打開的時候發出一點點吱嘎聲,而我僵住了。鼻子發出的鼾聲從臥房裡傳出來。到目前為止沒事。我往外看著整條長長的灰色走廊。沒有人在附近。在我看來,這個複合公寓建築裡,從來就沒有人在附近走動。
現在不做就永遠別想了,我這樣決定。
基於某種理由,我不知道為什麼,記起了第一個晚上,那一晚我醒來發現漢堡人站在我的床尾。我記得我父親在走廊另一頭發出的鼾聲。然後,在記起這一點以後,我開始哭泣,只是事已至此,眼淚太少也太遲了。
我啜泣著爬回臥室裡,抓住男孩的肩膀,用力搖晃他。
他的黑眼睛慢慢地抬起來看著我。一絲微弱的意識游向表面。然後他又失神了。我用力打他一掌,抓住他的肩膀,然後把他扯到地板上。
鼾聲停了。在漢堡人終於移動的時候,床吱嘎響著。
現在我用手遮住男孩的嘴巴,壓著他靠在我身上,希望他不會發出聲音。我有祈禱嗎?我還剩下任何願望嗎?我想不起任何一個。
床再度吱嘎作響,漢堡人來回翻身。然後……一片靜默。
再也沒剩下多少時間了。野獸開始動彈了。
我從腋窩下面抓住這小男孩,拖著他朝門口走。十步。八步。七步。六步。五步。
這男孩不走路。見鬼了他為什麼不走?我需要他站起來。醒過來。停止顫抖。跑啊,該死的跑啊。他到底是哪裡不對了?
是什麼樣的笨蛋白痴才不會反擊?哪種淒慘、愚蠢、可悲的男孩,才會讓一個男人對他一再做出這種事,甚至還不能跑向那該死的門口!
突然之間我對那男孩大吼起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我站著俯視他、逼近他,尖叫得這麼用力,口水都從我嘴巴裡噴出來了:「動你他媽的屁股啊!你以為他會永遠在那裡睡覺嗎?你這愚蠢調皮的小鬼,起來,跑啊,你他媽的,跑啊,我不是你欠幹的老爸!」
這五歲大的男孩縮成一個球,用他的雙手蓋住他的頭,然後嗚咽起來。
就在這時,我領悟到有個聲音我再也沒聽到了。
鼾聲。
我轉過身去。我忍不住要這麼做。站在打開的門口,已經這麼接近了,然而卻又那麼遙遠。這男人最新的玩物蜷曲在我腳邊。
漢堡人站在我後面。
他在黑暗中微笑。
而在那個微笑中,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
時間屬於其他的男生。沒有被打,沒挨過餓,沒被強姦過的男生。不必站在那裡,注視著一個成年人赤手空拳殺死一個小孩子的男生。
接下來不必拿著一根鏟子,被迫走出去幫忙挖墳墓的男生。「你想死嗎,小子?」漢堡人隨口問道,他站在洞口後方,靠在他的鏟子上。
那具屍體包在一條舊毛巾裡,躺在杜鵑花叢底下。我沒有去看它。
「這不難,」漢堡人繼續說道:「見鬼了,爬進那個洞裡。在你的小朋友旁邊躺下來。我不會阻止你。」
我沒有動。過了一會以後,漢堡人大笑。
「你看,你還是想活著,小子。這樣並不可恥。」
他似乎很有感情地拍拍我的頭。「小子,拿起鏟子。我會教你一招,讓你不會背痛。就是這樣,兩腿踩穩。看懂沒?現在照做一遍。」
漢堡人教我怎樣挖一個完美的墳墓。然後我們回到公寓裡,打包我們的衣服,然後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