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多數（蜘蛛）物種不會特別選擇吃哪些昆蟲，只會吃剛好吃得到的任何蟲子。──《如何認識蜘蛛》

為了迎接她的早晨訪客，莉塔正在打理自己，準備去買些食物。這是個緩慢的過程。首先要爬進那個老舊的獸爪浴缸裡。打開細細一道溫水水流──不浪費便不虞匱乏──用一塊扁扁的象牙牌香皂刷洗必須刷洗的部分。

她以前會讓城裡的一個年輕好女孩幫她做頭髮。後來費用漲得太多；開車進城也是如此。所以她就放任她的頭髮生長，一道長而細薄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肩膀，就像脆弱的蕾絲。

她穿上了長袖內衣褲、法蘭絨睡衣，還有她媽媽從前的一條黑色舊長褲，用皮帶繫緊打摺褲腰。她爸爸的紅色格紋襯衫長得幾乎碰到她的膝蓋，不過這件衣服很暖且維持得很好。甚至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還是聞得到一點他的菸斗味道。

她也穿上她爸爸的襪子，羊毛襪可以讓妳的腳趾感覺舒適溫暖，就算外面是零下一度，風強得不像話也一樣。

然後是一件厚重的海軍式外套、一頂帽子、一條圍巾，還有她哥哥留下的一副手套。當她走到廚房，要找餅乾罐，數看看裡面寶貴的內容還剩下多少的時候，衣物的重量幾乎讓她步履蹣跚。社會福利制度每個月付給她一百一十四點五二元美金，在能自己種菜、沿著路邊的黑莓樹叢採莓果的夏天，還勉強能湊合著用。然而冬天就難過了。她會買隔夜的糕點、過期的肉，還有早就不新鮮的蔬菜。她猜想不管什麼東西，只要妳在燉鍋裡煮得夠久，就會安全到可以吃。

她有十一元四十五分錢的預算。那樣應該就夠用了。

拖著腳步走更多路，然後她就到了前門口。

「好了，約瑟夫，」她在離開以前說道：「不可以因為我出去了就搞怪。我很清楚我把我的梳子跟銀器擺在哪裡。你想惹麻煩，就去隔壁玩。反正布萊佛太太的態度總是比女巫的乳頭還冷。」

莉塔被自己的笑話逗笑了，她打開門，使力地慢慢順著前門臺階往下走，同時緊緊抓著木頭欄杆。

她跟她的兄弟們從來就不喜歡布萊佛太太。那位鄰家太太有一次發現他們吃她家樹上的蘋果，就打他們的小報告。唔，如果她真的不希望小孩子去吃那些蘋果，她就應該自己先摘下來嘛。誰聽說過連一兩顆蘋果都捨不得分享的鄰居啊？

布萊佛太太十年前死了。也許約瑟夫可以去探望她，直接搭上線，談談做鬼魂在死後覺得有趣的任何事情。

莉塔找出她的步調──一種以穩定速度搖晃的拖曳步伐──然後開始沿著馬路往前走。

她住在一條距離城鎮不遠的小路上。這個地區一度有大片空地，還有小而堂皇的夏季度假屋。她的曾曾祖父建立了屬於她們家族的典雅維多利亞式房舍，想以此暫避亞特蘭大的暑熱。後來時代改變了。地產漸漸被賣掉、重新劃分。以前的夏季度假屋一點一點消失，現在她住在一塊由組合式殖民地風格建築、拖車屋再加上低矮農舍的大雜燴中間。

她猜想她的鄰居都是年輕夫妻。這些人為餐廳工作，在夏季跟秋季充當旅館工作人員，在這種季節觀光客多於當地人，比例是十比一，就連買條麵包都變成非常不方便的事情。

莉塔並不清楚。她不常離開她的房子，也不常跟她的鄰居來往。她太忙於跟死者溝通。

然而她認為她知道那男孩是從哪來的。那棟房子藏在離她家更遠的街道那頭，俯視著其他的房子。那是最後幾間豪華大宅之一，現在顯然油漆剝落了，窗戶歪了，還有個歪歪斜斜的前廊。有時候她會看到那棟房子樓上的燈光在半夜亮起，那時候敬天畏神的人應該都入睡了，而不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她常常就是這樣。那棟房子裡的人作息時間很奇怪。

那棟房子符合她的想法：會讓一個餓得半死的男孩，及一個花所有時間抓蜘蛛的人，住在那裡。

最後她抵達店鋪，蜿蜒繞過那些邊緣沾上雪的泥濘卡車，經過了加油幫浦，走進總是聞得到汽油跟菸味的小店裡。

她先走過貨架走廊之間，小心翼翼地補貨。麵包、蛋、牛奶。她瞄了一眼培根，她已經很久沒吃培根了。不過標價排除了這種選擇。男生喜歡營養穀片。天啊，以前她家裡有男孩子的時候，她要買多少盒穀片啊。不是那些有大量糖霜的穀片。她不贊成吃那種東西。而是其他牌子，基本的口味。

她細心地閱讀架子上的標籤。她完全不知道爆麥花口味可以賣這麼貴。唉，在她那個時代……

到最後，她堅持原本的三種選擇。不得不然。

梅爾在收銀臺值班。大部分時候，她進店裡看到的都是他，這表示她每兩週都會見到他一次。他對她點點頭，對她古怪的裝扮露出微笑。

「出門走路很冷喔，莉塔？」

「我在走動的時候一點都不會。」

「我看得出來，是要買東西做點早餐。」

「是啊。」

「看起來很棒。妳就只少了點香腸。如果妳喜歡的話，我給妳特價。兩條只賣一條的價錢。」

她頓了一下，仔細考慮著。更多蛋白質對那男孩來說很好。而且，喔，熱香腸肉餡的香味，在她媽媽的鑄鐵油炸鍋裡慢慢變成棕色的樣子……

她嘆了口氣，數著她的錢。「這樣就可以了，多謝你，梅爾。」

「沒問題，莉塔。」

他替她包好她買的雜貨，然後露出擔憂的表情。「莉塔，我不太確定那個袋子牢不牢。特別是妳打算走回家。」

「是的，先生。」

「我可以載妳一程。」

「上帝給我的這雙腿沒什麼不對。」

「呃，如果妳決心這麼做，也許我可以到後面去替妳拿個盒子。我不希望妳弄破這些雞蛋。」

「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梅爾一會後就帶著一個小盒子回來，裡面放了一個塑膠袋。他整理好盒子，讓她能夠握住提把，然後她便上路了。在離開以前，她向他點頭致意。

回家途中，在休息的時候她檢查袋子。他加上了兩包香腸，還有一盒伯爵茶。有一瞬間，映入眼簾的景象──一個全新茶包，不必再忍受沖過三、四次變得淡而無味的茶包──讓她幾乎樂得暈頭轉向。

有一天，她會向梅爾致謝，但向他致謝就表示承認知道他做了什麼，而到目前為止，他們兩個人都寧願維持現在的默契。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家。她開始覺得有點站不穩，每踏出一步就搖晃得更厲害。

進屋裡去，喝杯又熱又黑又濃的伯爵茶會很舒服。她會在前面的客廳裡抬起她的腳，就像她爸爸以前的做法。也許還要小睡一下。

不過在她打開她家前門的時候，她發現她有個訪客。那男孩已經回來了，只是這一回，他並不是在後門門廊等待，而是站在她家客廳裡，手上握著她全家人的裱框肖像。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就只是注視著彼此。然後莉塔步伐堅定地踏進家裡，關上她背後的門，拆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

「孩子，進入別人家的正當途徑是敲門，然後要求許可。你有敲我的門，要求許可嗎？」

「沒有，女士。」

「那麼這就不是進我家門的正當途徑。不要再這樣做了。」

「是的，女士。」

這件事講完了，莉塔就脫下外套，把帽子扔到一邊去。「我本來想喝點茶，不過我想我可以用熱可可來取代。」

他眼睛一亮。

「我可沒有棉花糖，」她預先警告：「那種沒意義的東西，太貴了。」

他點點頭。

她拖著腳步走過他身邊進了廚房，假裝沒看到他透過半閉眼睛注視她的樣子，也沒看到從他牛仔褲後口袋裡突出來的細薄刀片。莉塔知道，妳該死的時候就是會死。不過她是隻強悍的老鳥，而她猜想那男孩很快就會發現，她還剩下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