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蜘蛛完全是肉食性的。──《如何認識蜘蛛》(譯註:How to Know the Spiders,3rd Edition,B.J.凱斯頓(B.J.Kason)著,一九七八年出版。)
亨麗葉塔的狀況不好。她已經躺了將近三天,卻還看不出有進步的跡象。他很小心地不去碰她,心中明白在這種時期,就算最細膩的檢查也可能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她很老了,將近十五歲,這當然又讓狀況更惡化。在蛻變將至的最初跡象出現時,他採取了預防性的措施,把她移到加護病房,她可以在那黑暗潮濕的環境裡歇息。他甚至用一枝小小的畫筆沾上甘油輕擦她的腿,而且特別照顧連接股節與膝節、還有膝節與脛節的關節部位。理論上,甘油可以幫助軟化外骨骼環,讓亨麗葉塔更容易從中掙脫出來。
不幸的是,這招沒有見效。現在他站在她面前,考慮更激烈的做法。或許現在是犧牲一條腿的時候了。
對於捕鳥蛛來說,蛻變是極端危險的時期。銳變一年一次,這是為了讓捕鳥蛛可以長大;舊的外骨骼必須蛻掉,長得比原有外殼大的捕鳥蛛,會披著比較大的新外甲從舊殼裡爬出來,重新出發。事實上,一年中的大半時間裡,捕鳥蛛都處於蛻變準備狀態,牠們在舊殼下面慢慢地長出一層新的外骨骼。大約過了十二個月,準備好轉變的蜘蛛進入前蛻變時期,在新舊外骨骼之間分泌出脫皮液。這種消化液會開始溶解掉一層舊外骨骼──內表皮──同時新外骨骼上長出的刺毛,也會開始把舊殼推開。
捕鳥蛛上面的無毛區塊從褐色變成黑色,表示進入前銳變期。隨後不久,捕鳥蛛就會翻過來躺下,展開蛻變過程。在二十分鐘到兩、三天不等的時間裡,蛻變過程會完成。
除非蜘蛛中途死去。
他已經可以看出受苦受難的跡象。亨麗葉塔年邁體衰,沒有力氣把她的腿拖出來。好幾小時過去了,她的新外骨骼開始在她的舊殼裡變硬,讓她不可能從蛻下的皮襄裡掙脫。
他如果不儘快採取行動,就會讓她困死在自己製造的監獄裡。
他可以切除一、兩條腿。迅速地拉住股節一扭,就完成了。這聽起來並不愉快,不過蜘蛛可以在比較不受傷害的狀況下忍受失去一條腿。
或者他可以動手術。
他以前從沒這麼做過,只有在各式各樣的收藏家聊天室裡讀到過。大家對於捕鳥蛛的醫療照護了解不多。畢竟死掉的蜘蛛很少接受解剖驗屍,也少有人研究其死因。真正的狂熱分子會埋葬他們的寵物,或者做成標本。然而絕大多數的收藏家就只是把屍體丟掉。
有些基本設備在經年累月之後已經建立了。他用漂白水溶液徹底清潔過的塑膠優格空盒做加護病房,然後在裡面墊著他在烤箱裡殺菌過的紙巾,接著用煮沸後冷卻的水浸濕紙巾。他讓容器跟濕紙巾都保持室溫,接著才把亨麗葉塔擺在紙巾上,然後用上面打了三個氣孔的原有優格蓋子封住加護病房。
他痛恨塑膠容器,比較喜歡觀察他的寵物,然而捕鳥蛛──就像大部分蜘蛛一樣──天性害羞。牠們比較喜歡陰暗處,特別是在承受痛苦的時候。
甚至現在,他在樓上工作時也待在幽暗的主浴室裡,把百葉窗拉上以保持房間陰暗,空氣有霉味,夾雜著新鮮土味跟微弱的腐敗氣味。一盞夜燈提供了微弱的光芒,剛好足夠讓他看到亨麗葉塔,卻不會進一步傷害她的身體狀況。
她再也不動了。甚至不再設法讓她的腿掙脫。死了嗎?
他不這麼認為。時候還沒到。不過死亡很近了,而失去她的念頭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她是他的第一隻寵物,雖然他在後來這些年裡收集了許多別的品種樣本──更罕見的蜘蛛、更奇特的顏色──她永遠都是特別的。畢竟,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一度讓他自由。
毫無疑問,他會動手術。
他先從收集物資開始。一片硬紙板,充當手術臺。鑷子、放大鏡、眼藥瓶、棉花棒。他回到樓下煮沸鑷子,浸泡另一片殺菌紙巾。
男孩在長沙發上。他沒有在男人出現的時候與他目光相對,而是堅決地凝視著電視。聰明的孩子。
在鑷子冷卻的時候,男人把另外一張濕紙巾放在一塊奇麗歐圈圈餅盒子背板頂端。接著,他在一杯冷卻到室溫的開水裡面溶解了兩滴象牙牌洗碗精。
他往回走到樓上的時候再度經過客廳。這一回,那男孩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就為之一縮。
男人露出微笑。
在樓上,他必須把亨麗葉塔從加護病房裡拿出來,有鑒於她現在脆弱的狀態,他謹慎地不去晃動她。他讓她輕輕滑到醫院病床(一片硬紙板)上後,就把她移到更接近夜燈的地方,然後拿出放大鏡。
更近一點細看,她似乎是無可救藥地卡住了,她的舊外骨骼幾乎沒有破裂,沒有一條腿從中間探出來。狀況比他原本想的糟得多,他花了點時間,用不平穩的節奏痛苦地吸進一口氣。
然後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用棉花棒沾了洗碗精溶液塗在外殼上,很小心地不讓任何有可能滲進亨麗葉塔的書肺(譯註:蜘蛛等小型動物的肺部,呈囊狀結構。)裡、害她溺斃的液體滴下去。
在等待液體軟化外骨骼的三十分鐘後,他決定更進一步干預,徹底移除舊蛻殼的胸骨部分。那些骨骼塊以一層薄薄的膜連接起來,用殺菌過的鑷子很容易取出。
這個過程比預期中來得順利些,很快他就移除了大部分的甲殼跟胸骨片。
不過,亨麗葉塔的腿還是被卡住了。修長細緻的新腿,被她自己舊皮囊的硬環給囚禁了。如果不用她的腿來奮力讓自己掙脫舊外骨骼,她還是不算成功。
他從放大鏡旁退開,思考他的選擇。
樓下傳來前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壓低的喃喃耳語。毫無疑問是在爭辯。要打擾或者不打擾。樓上是他的聖殿,充滿了他自己的特殊賓客。他們沒有一個喜歡上來這裡。至少,如果不必要就不會特別想上來。
然而到最後腳步聲出現了,吱咬嘎嘎地沿著舊樓梯往上傳,敲打著樓梯間,接近他的房間。
門打開了,意料之外的日光湧進房間裡。
「關上!」他厲聲叫道。
門關上了。
「站著。什麼話都不准說。」
入侵者站著,什麼話都沒說。
好多了。
他必須要破壞串聯每條腿的粗厚環節。如果他可以鑿掉變硬外骨骼的那個部分,卻不傷到下面缺乏保護的柔軟腿部,亨麗葉塔可能就有一線生機。每條腿有四個關節。有八條腿。
他準備好要做這個費力的工作,同時還是感覺得到他背後的人,那女孩沒有動,她不會動,會等到他再開口為止。
五分鐘變成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十五分鐘。一小時。他鑿掉每條腿上變硬的外骨骼,動作緩慢而小心,一個環節接著一個環節。
在他終於抬頭看的時候,他很驚訝地發現汗水讓他的上衣黏在皮膚上,而且他呼吸粗重,就好像健行了好幾個小時,而不只是在一圈暗淡的燈光下,彎腰趴在一張桌子上。
他將八隻腳全部解放了,雖然有好幾隻角度彎得奇怪,顯然受損了。然而在他的注視之下,有一條腿動了起來,接著又是另一條腿。亨麗葉塔還與他同在,掙扎著要把自己拖出來。
「妳好美,」他對他最心愛的寵物柔聲說道:「這才是我的女孩。我的女孩就是這樣。」
「她……她還好嗎?」最後他背後終於冒出一個試探性的聲音。
他沒有轉身,在他把鑷子放到一旁去的時候,佌發出的聲音很短促。「我不知道。銳變過程糟糕到這地步,她的嘴巴、咽頭跟胃可能都會有問題。有可能她到早上就會死去。」
「喔。」
「但至少這樣給她一線生機。」他對此感覺到一種陰沉的滿足感,猛然關上燈,讓亨麗葉塔照著她喜歡的方式打她自己的仗──也就是獨自待在黑暗中。
他終於轉過身去,眼睛迅速地適應幽暗,看著站在門口的女孩。她抬起下巴,有點驕傲地炫示她脖子上的蜘蛛刺青,但這並沒有愚弄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
「妳拿到了?」他沒有任何開場白就這麼問。
她無言地交出那張名片。
他搶了過來,翻過來看草草寫在背面的手機號碼。男人笑了,這是一整個早上的第一次。
「詳細地告訴我妳做了什麼。」
到目前為止已經被訓練得很好的女孩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