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要控制棕色隱士蜘蛛很有挑戰性，這大半是因為牠們有隱祕行事的習慣。──《棕色隱士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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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塔睡不著。這是人生中的小小反諷之一；現在她終於有時間可以休息，卻失去這種能力了。每天晚上似乎都是沿著同一種漫長的灰色弧線發展。她會注視著月亮的光輝掃過另一頭的牆壁；在冷風從老舊窗戶的邊緣滲進來的時候，捕捉窗簾泛起的波紋；在冬天用對付她這身血肉之軀的同一套方法，對付她這棟老舊小房子的時候，聆聽這棟房子發出吱嘎、噗通的聲響。

等到太陽終於從群山後面探頭出來的時候，她會第五十次驚訝地想著，她為什麼沒有像她的許多朋友一樣前往佛羅里達，或者亞利桑納也行。沒那麼濕，天氣更熱。她想她會更喜歡亞利桑納。

她哪裡都不會去，她自己也知道。她在這棟房子裡出生，那時候還會有產婆到妳家來，生產並不是去看醫生的理由。她跟她的四個姊妹、三個兄弟跑遍了這些丘陵，爬遍這些樹木，在她媽媽深愛的花園裡踐踏過那些花朵。

她是現在僅存的一人了；一個乾癟老女人，大家都預料她會像她媽媽一樣，消失在一家安養院裡。不過莉塔是用比較堅韌的材料做成的。她避開了偷走她家太多成員的糖尿病、高膽固醇跟腦瘤。她堅持下來，瘦得像根鞭子，體重幾乎跟小鳥差不多，卻還是有辦法在每年秋天準備過冬時劈一堆木柴。她替自己的花園鋤地，為自己的豆子剝豆莢，打掃自己的前廊，拍打自己的地毯。

她繼續過日子，等待著某種甚至連她都不明白的事情發生。也許這是因為以她的年紀，等待大概就是她唯一剩下的了。

她高中時的戀人，曾經帶她到大城市亞特蘭大。唐尼的意思是要讓她看看這個世界。在納粹把他射下來以前，他大半時候都看著德國領空，而莉塔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就從新婚妻子變成年輕寡婦。她的遭遇實在不算是獨一無二。有許多其他年輕的美人兒，對著她們的咖啡哭泣──更有可能的狀況則是對著傍晚那杯白蘭地哭泣。但接著戰爭結束了，不斷有俊美的男人還鄉，把大部分這樣的女孩子拉進一陣旋風式的「感謝老天我們還活著」性愛活動中。

莉塔曾經權衡過她的選項。二十歲要每天晚上都坐在家裡還太年輕了，雖然她很享受她的祕書工作，但也許唐尼的某些流浪癖已經滲進她體內。她已經離家獨立過一次了。不妨出外瞧瞧還有什麼看頭。找個高大健壯的年輕男子，享受一場冒險。

這招行不通。到最後，她並不覺得頭暈眼花、樂上雲霄，或者就實話實說吧，她對那種笨拙的車後座性愛沒多大興趣。莉塔只想當莉塔。所以她靠著唐尼的死亡撫卹金買了棟小房子安頓下來。她種出一個花園。她蓋出一個門前露臺。而在孤寂感太強烈的時候，她做了沒有人想得到她會去做的事情：變成一個寄養媽媽。

她花了將近二十年收養孩子，從哭嚎的小嬰兒到沉著臉的十歲小孩。她會到地方上的福來雞連鎖店接他們，他們身上的家當裝在孤零零的一只黑色塑膠袋裡，很容易就可以丟進後座。她會買檸檬水給他們喝，然後帶他們回家去，讓他們認識環境。

她堅守基本規定。照著規定做，事情就會進展得比較順利。不服從就會受到懲罰。有些孩子很容易就適應這個系統，其他的小孩則是吃了苦頭才學到教訓。

有幾個孩子嚇著了她，雖然她寧可相信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一點。有幾個孩子，她真心愛著他們。不過，她還是寧可相信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一點。就算不相信區區一個寄養媽媽能造成改變，人生也已經夠苦了。

她給這些孩子一個遮風避雨之地，紮實的一天三餐，一個感覺安全的地方，但願有一天在他們終於脫離這個系統，開始掌控自己的人生時，還能成為一個基地。她樂於認為有些散居在亞特蘭大的人，回想起他們跟一個連餐盤墊布都會熨燙、每天晚上都要他們祈禱的女人同住時，還會泛起微笑，而且就算當時他們怨恨她，現在也理解她了。還有，也許他們甚至會對她有一點點愛意，不過當然了，只有在她永遠不會知道的狀況下，這樣才合體統。

以為變成寄養父母就能改變一個人的生命，當然只是浪漫的空話。莉塔生平見過的將近三十個孩子裡，至少有五個已經死了。毒品、暴力、自殺、危險的行徑。這重要嗎？

唐尼死了。她的孩子們死了。然後一個接一個，她父親、她母親、她的兄弟、她的姊妹，直到現在她在這裡，回到童年舊居，距離她的九十歲生日只剩一週，她痛切地意識到時間緩慢的流逝，還有感受鬼魂們真實的存在。

她下了床，天空幾乎還只是蒼白一點的灰色，不過夠接近可以稱為早上的時間了。她把腳套進大大的藍色拖鞋裡，抓起厚厚的毛巾布袍子，套在法蘭絨長睡衣外面。她戴著一頂睡帽，看起來完全不合潮流，但現在她的皮膚比紙還薄，年紀大了的循環系統又動作奇慢，有時候站在客廳的暖氣前面，她都會突然一陣發寒，這時睡帽非常有用。

她到了樓下，動作不疾不徐。在廚房裡，她煮滾了水來泡茶。然後是到冰箱去拿蛋。她每天早上吃一片土司配兩個炒蛋。蛋白質讓她保持強壯，早餐則會帶回她年輕時的記憶，從來沒失敗過。

甚至是現在，她聽到了地板在她背後吱嘎作響；她哥哥約瑟夫又有作弄人的心情了。約瑟夫一直都是個搗蛋鬼，喜歡在她落座之前把她的椅子拉開。

「夠了夠了，約瑟夫，」她沒轉頭就斥責道：「我太老了，玩不動這種遊戲了。上次你幾乎害我，摔壞屁股了！」

另一聲吱嘎響。她瞥見一道陰影，迅速掠過牆壁。她心想那是邁克，或者也可能是雅各。他們經常來訪，毫無疑問是在享受童年時家中廚房的熟悉感，就跟她一樣。

她比較少看見父母，大多數時候是見到她媽媽，彎腰面對廚房的水槽，在她洗蔬菜或料理晚餐時隨口哼著某首歌。有一次她碰到她父親，站在客廳中央抽著他的菸斗。然而在她進去的那一刻，他就消失了，大概是覺得尷尬。

當地人說，是沿著丘陵分布的金子跟水晶讓鬼魂們如此忙碌。有個印第安巫師在報上解釋說，金子是地球上振動頻率最高的物質，會活化物體、集中能量。他說，任何有大量金子跟水晶的地方，都有著吸引魂魄的完美因素。

莉塔對這種解釋照單全收。她的房子幾乎有一百五十歲了，曾經照料過她家族五代的人。這裡當然鬧鬼。

至於她媽媽為什麼會想要永遠在廚房裡煮飯……唔，莉塔猜想，她自己很快就會發現了。

她煮好蛋、小麥土司、伯爵茶。她把每樣東西擺在小木頭桌上，一樣樣擺好。然後，在最後一瞥確定約瑟夫放過她的椅子沒動以後，她坐了下來。

陽光已經撒遍藍嶺山脈壯觀的遼闊範圍，把接觸到陽光的所有地方都染上一種明亮的玫瑰粉紅色。她想這是個美麗的早晨。

這表示現在正是時候，要做非做不可的事。她站了起來，拖著腳步走到後門去。她用力扯了兩三下，門才動了一點點。在門終於打開時，她探頭出去，用教會三十個寄養兒童別想頂嘴的堅定聲音說道：「孩子，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什麼都沒有。

「孩子，我知道你在那裡。不必怕。如果你想說話，就有禮貌點，說聲哈囉。」

跟鬼魂共同生活這麼多年以後，還有個活生生的孩子在她家後院現形，莉塔幾乎就跟別人一樣驚訝。他不可能超過八歲或九歲，縮著瘦骨嶙峋的肩膀對抗早晨的霜雪，長著沙色頭髮的腦袋低了下去，表情顯然不太篤定。兩週以前，他開始出現在她家後院。然而每次她跟他四目相望，他就拔腿跑掉。這一回，至少他留在原地。

「哈囉。」他悄聲說道。

「老天爺，孩子，你會冷死的。進來吧。關上門。我可不會付錢讓全世界溫暖的。」

他再度猶豫了，但接著他凝視的目光就落到她的早餐上，她也看出他的飢餓像一陣痙攣掃過他的臉。他踏進屋裡，小心翼翼地關上他背後的門。這個動作展現出他鋒利如剃刀的肩胛骨。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我史考特。」

「呃，史考特，今天早上是你的幸運之晨。我的名字叫做莉塔，我正打算多煮點蛋。」

他沒有爭辯，只是在這個有炒蛋跟新鮮土司麵包味道、溫暖又舒適的廚房裡坐下來。

莉塔烹煮著食物。她餵了那個孩子，然後又多煮了一點。等到他藏在他那一大件褪色黃條紋上衣底下的肚子，終於像個繃緊渾圓的鼓面時，他把他的空盤推到一旁。

「莉塔，」他終於說道：「妳覺得蜘蛛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