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蜘蛛男孩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20 17:55
棕色隱士蝴蛛把中等大小的不規則蛛網,編織成往四面八方延伸的線條迷宫,沒有特定的形式或藍圖。──《棕色隱士蜘蛛生物學》(譯註:Biology of the Brown Recluse Spider,茱莉雅.馬克辛.海特(Julia Maxine Hite)、威廉.J.葛萊德尼(William J. Gladney)、J.L.蘭卡斯特(J. L. Laister)、小威特康與E.H.威特康(Jr. and W. H. Whitcomb)著,阿肯色大學農業學院昆蟲系,費耶特維爾,一九六六年五月出版。)
◇◇◇
金柏莉在午夜剛過不久時回到家裡。對一個習慣深夜時分與微弱燈光的人來說,穿過幽暗的屋子是件輕鬆事。袋子、外套和鞋子擺在走廊的長椅上。在廚房短暫地停下來喝杯水,瞄一眼電話答錄機。
麥克在嵌入牆壁的桌子上留了一盞亮著的桌燈。在那一小池燈光裡,他堆起了郵件,在上面貼了一張紫色的便利貼,上面有個手繪的訊息::)
一個空披薩盒顯示出他先前在家吃過晚餐。她查看冰箱尋找剩菜,找到半塊起司披薩,接著衡量利弊得失。低脂香草優格,對上冷的起司披薩。沒什麼好掙扎的。
她一邊嚼著她的第一片披薩,一邊站在廚房中央過濾郵件。她發現那本陶藝房嬰幼用品型錄,然後在瀏覽所有用粉紅色格紋棉布做的商品時,吃下第二片披薩。
金柏莉確信她會有個女兒。首先,她對小男生一無所知,所以小女生會比較合理。再來,因為十年前的一個神經病,她失去了她母親跟她姊姊。就她看來,上帝對她有所虧欠,顯然就是欠她一個女兒。
麥克很期待一個小男生,當然,他打算用這孩子的名字紀念亞特蘭大勇士隊的戴爾.墨菲(譯註:Dale Murphy,美國職棒亞特蘭大隊明星球員,已於一九九四年退休。),還要替他穿上整套的大聯盟棒球隊制服。
金柏莉認為她的小女孩(艾比蓋兒,伊娃,還是愛拉?)可以勝過麥克的小男孩,這點沒問題。他們打了一回合又一回合。在六月二十二日左右將會決定贏家是誰。
大約是五年前,金柏莉跟麥克在聯邦調查局學院裡相識。當時她正在接受新進探員訓練,他則是以喬治亞調查局特別探員的身分,在國家學院上課。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她拿著一把刀追著他跑,他的反應則是試圖偷得一吻。從此以後,他們的關係大致上就是這樣。
他們現在已經結婚一年了。久到足以找出團隊生活分工的默契──誰負責把垃圾拿出去,把雜貨帶回家,修剪草皮──同時又新婚燕爾到足以原諒小過失跟免不了的看走眼。
麥克是浪漫派。他帶花給她,記得她最愛的歌,親吻她的頸背,就只因為他想這樣做。她則是A型人格的工作狂。每天都有個日程表,每一小時都有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她工作得太拚命,太少分派工作,可能在四十歲以前就會精神崩潰,只是麥克絕對不允許那種事發生。他是她的磐石;在此同時,她很有可能就是他晉升為聖人的門票。
不用懷疑:麥克會是個超級好媽媽。
金柏莉嘆了口氣,又倒了另一杯水。她懷孕前三個月一直很順利。有點疲倦,但沒有什麼她過不去的關卡。有些害喜,不過吃布丁就可以補救一切。一個正常女性體重會增加十三公斤;幸運的是,以她的運動員體格與高度緊繃的新陳代謝,金柏莉才勉強添了五公斤重量,而且直到現在懷孕二十二週了,增重的跡象才開始表現出來。
她很健康,她的寶寶也很健康,而她英俊、黑髮的丈夫樂得暈頭轉向。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在像今晚這樣的夜裡,金柏莉會納悶他們到底做了什麼。
他們不像傳統婚姻關係裡的傳統夫妻。他們是在犯罪現場相遇,在企圖阻止一個連續殺人犯的時候約會。在過去幾年裡,他們共度最久的連續時間,是在奧勒岡州一起偵辦另一個案子──金柏莉的繼母遭人綁架劫持。
他們沒有在週五夜晚一起出去,甚至連週日早上的互相依偎都很少有。她的呼叫器會響。他的呼叫器也會響。他們其中一個人會消失,另一個人則會理解,下次會輪到他或者她。他們兩個都愛自己的工作,兩個人都會給彼此空間,讓關係可以維持下去。
然而金柏莉明白,嬰兒絕對需要週五晚上的照料,還有週日早上的互相依偎,在這兩者中間還需要投入多得不得了的時間。
該放棄什麼?她的工作?他的工作?或許他們可以從麥克的媽媽那裡得到幫助?話又說回來,如果妳生小孩只是為了要把他交給別人養育,那幹嘛要生?
最近金柏莉開始做惡夢,鮮明得可怕的夢,夢中麥克會死於車禍,或者中彈殉職,或者在往福來雞連鎖店買三明治的路上遇害。這些夢的結尾總是她握著電話,我們非常遺憾必須通知妳,妳先生過世了,同時在走廊另一頭傳來新生兒高亢的哭號。
她會醒過來,嚇得全身冒汗又發抖。她這個女人曾經站在一間旅館客房裡,旁邊有個殺人凶手拿槍抵住她的太陽穴,就像情人送上一吻。
她很健壯,她很聰明,她很強悍。然而她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沒辦法一個人養小孩。
在那些夜裡,她會從她丈夫溫暖、結實的身體旁邊轉開。她會縮成一個小球,用手護著她的肚子。她會盯著房間對面陰暗的牆壁,想念起她的母親。
金柏莉看完型錄,放下她的水杯,鑽進客房的浴室,她在那裡安靜地刷牙。她的頭髮聞起來還是有飛機燃料的味道,衣服跟皮膚都有烤肉大會那種油膩膩的臭味。她把衣服丟進洗衣間,然後光著身體輕輕穿過走廊到主臥室去。
麥克留著床頭燈沒有關。現在他們已經習慣彼此的節奏,在她開始淋浴,然後摸索著抽屜找出她的睡衣時,他動都不會動。
在她一乾乾淨淨地滑到被子底下時,麥克翻身轉向她,舉起一隻手臂,權充為一種無力的歡迎。「還好嗎?」他悄聲說道。
「找到朗尼的頭了。」
「讚。」
她迅速貼向他彎成湯匙狀的溫暖身體,讓他的手在她腰際攤開,這裡感覺得到小寶寶的踢騰,就像蝴蝶拍翅,讓她心裡覺得很滿足。
有人正在說話。
「別鬧啦,沙爾。你當然可以表現得比現在更好。看在老天份上,現在是凌晨三點,有可能那女孩甚至從來沒見過金柏莉,她只是想要拿到一張免坐牢卡片而已。你明白這種狀況。」
一聽到她的名字,金柏莉迅速從睡眠的餘緒中掙脫出來。她睜開眼睛,發現麥克站在臥室對面,對著他的手機講話。他一發現她睜著眼睛,罪惡感就讓他臉紅了。
接著,他非常刻意地轉過身去,在繼續力爭的時候背對著她:「她到底給你什麼具體訊息,讓一個聯邦調查局探員有理由親自拜訪?當然啦。對啦。那個再加上二十五分錢,你就買得起一杯咖啡了。況且,那是我們的比賽,不是聯邦調查局的。」
現在金柏莉徹底醒過來了。而且越來越火大。
麥克正用手順他的頭髮。「咱們就挑明了說,你認為她是說真的,或者只是偷雞摸狗被抓個正著的小鬼?嗯,我知道決定不是由你下。但你還是得這樣做!」
但很明顯,沙爾並不願意順著他的意思做。麥克嘆息了,又開始抓他的頭髮,然後不情不願地轉身面對他老婆,手機貼著他的肩膀,他臉上寫著放棄的表情。
在她可以開始破口大罵以前,他先採取預防性的措施:「他是喬治亞調查局特別探員沙爾瓦多.馬丁涅提。有幾個警官在沙地泉逮捕一名妓女,她自稱是妳的線人。她沒有妳的名片,似乎也對妳一無所知,但她堅持她說的是真話。那些警官跟沙爾一起參與VICMO,所以他們聯絡他,他就打電話給我。」
VICMO代表的是「暴力犯罪與重刑犯計畫」(Violent Crimes and Major Offenders Program)。這個計畫的目標是讓全國警官結合他們的力量,辨識出更大規模的犯罪模式。在現實中,這是官僚系統作出的某種努力,想讓好幾十個執法單位好好玩在一起。
「嘿,如果沙爾有消息要給我,他應該直接打給我。所有跨轄區團隊的意義不就在這裡嗎?我們全都是一個快樂的大家庭,把彼此電話號碼都設定成速撥鍵了,不是嗎?」
麥克瞥了她一眼。「別又開始了。那女孩說她的名字叫做狄萊拉.羅絲。這名字有任何意義嗎?」
「除了顯然是假名以外?」
「妳用不著去。看在老天的份上,妳三小時以前剛回家,而且毫無疑問,到了六點妳還會回到墜機現場。」
「她要提供什麼?」
「她不肯告訴他們任何細節。說只講給妳聽。」
「可是沙爾對此有某種看法。」
麥克聳聳肩。「聽起來像是她聲稱有另一個失蹤妓女的消息。」
金柏莉挑起一邊眉毛。「而就像你優雅的措辭所說的,這是喬治亞調査局的比賽?」她用乾巴巴的口氣問道。
「我上回看到法規裡是這樣規定的。」
「除非這個行動跨越州界。」金柏莉把被子掀到一旁,爬出床舖。
「金柏莉……」
「麥克,我是要跟一個女孩談話,而不是到棉花田裡去鋤地。相信我,就連一個孕婦都可以做這件事。」
在一起這些年後,麥克在打輸一仗時會有自知之明。他回去講手機。「沙爾?你在聽嗎?對,她會去見那個女孩。幫我個忙行嗎?確定警察局裡有很多瓶裝水。」
「喔,拜託,」金柏莉頭往後一甩:「你為什麼不乾脆叫他也囤積點醃菜?」沙爾想必也聽到那句話了。「不不不,」麥克已經在做更正了。「可是如果你想知道內幕消息的話,跟你說,她會為了香草布丁對你言聽計從。我車子裡面一直堆著零食包。我之所以還活著,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這個。喔,還有別忘了塑膠湯匙,要不然場面可能很難看。對啊,多謝了,兄弟。掰。」
等到金柏莉出浴室的時候,她已經往臉上潑了冷水,完全清醒過來了。麥克也已經回到他們的大雙人床上,不過他坐了起來,用黑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她從衣櫥裡拿出一條休閒褲。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爭執已經持續三個月了,而且看起來不會很快就解決。就算是照聯邦調查局的標準,金柏莉的工作負擔也很重。在九一一之後的世界裡,局裡的刑事犯罪人員被挖角,好讓國家安全局可以馬上動起來。亞特蘭大的暴力犯罪部門,探員人數從十六名減為只剩九名,一週工作時數從五十小時變成七十小時的馬拉松。按照慣例,每個工作日起於早上九點,然後一路持續到入夜。
如果那還不夠,金柏莉還加入了蒐證應變小組,作為一種「額外活動」,一年要額外出勤四十或五十次,應付像是墜機、搶銀行、人質危機、綁架等等高壓狀況,偶爾還要跟新興宗教領袖對決。探員會為他們的額外活動接受免費訓練,卻沒有額外的收入。探員服勤是因為他們被叫來服勤,工作本身就是報償。
當麥克開始質疑她,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工作,才能自覺得到「報償」的時候,金柏莉才剛懷孕四週。或許她可以重新加入白領犯罪調查組,或者更好的選擇是轉調到健康保險詐騙部去跟瑞秋.柴爾茲共事。瑞秋一年才辦五個案子。確實,那些案子有一大堆檔案文件,可是也有比較長的準備時間,這樣就有彈性可以處理別的事情──在瑞秋的狀況,就是管理蒐證應變小組,在金柏莉的狀況,就是養育小寶寶。
偵辦健保詐騙是很有價值的工作。的確,就像麥克講得真的很起勁的時候愛說的話,詐騙就是調查局的核心與靈魂。
金柏莉提議要加入反恐小組,然後花六個月在阿富汗工作。這番話讓他閉嘴了一兩天。
在聯邦調查局,到頭來一切都會歸結到「局裡的需要」。為什麼不准新探員選擇他們工作的第一個地方辦公室?而且說實話,雖然芝加哥辦公室需要最多新血,但來自芝加哥的探員卻最常被派到阿肯色州去。因為從一開始,大人物們就希望確保人人都了解一個簡單的指令:局裡的需要優先。你是在為美國政府服務,保護美國人,而聯邦調查局就像其他武裝單位一樣認真重視這一點。
局裡需要金柏莉待在暴力犯罪組。她很擅長她的工作,有豐富的實地經驗。除此之外,現在要求請調對她的男性隊員來說會是一種侮辱,他們之中大部分人也都有小孩。
她現在穿上她的襯衫了,然後是一件基本款黑色夾克;她再也沒辦法把鈕釦扣上了,不過敞開來不扣看起來沒問題。她檢視她在鏡中的影像。如果從正前方看,你絕對猜不到她懷孕了。然而一旦她轉向側面……
另一陣輕踢。她的手掌按在她腰腹的弧線上。她自己露出懊悔的微笑,因為雖然她這麼熱愛她的工作──願老天垂憐──她也已經愛上這個了。
她走向床舖,親吻麥克的臉頰。
「我是對的,你錯了。」她這樣告訴他。
「妳根本沒聽到我說任何話。」
「喔,有啊,我有。」
他捧著她的後腦勺,把她拉下來,更認真地吻了一下。他們兩個人都了解別含怒離家的重要性。「現在狀況不同了。」他低聲說道。
「我知道狀況不同了,麥克。要穿鬆緊帶長褲的人是我。」
「我擔心啊。」
「呃,你不該擔心的。根據上週的檢驗,媽媽跟寶寶狀況都很好。」她嘆息了,態度軟化了一點點。「再過八到十二週,麥克。我所求的就只有這樣──這是我變得跟一棟房子一樣大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然後我就必須遵從你的每個要求,因為我沒辦法再替自己穿鞋了。」
她給他最後一吻,從他緊繃的下巴感覺到他的抗拒。她直起身體,走向門口。
她也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了。這話他從來沒說出口,可能永遠不會說,但還是懸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
她父親也把局裡的需要擺在第一位。而這一點曾經毀掉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