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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槍 by 夏生
2019-12-20 17:47
祁天沒有想到他等到的會是這樣一位公子。
弱冠年紀,少年與青年的交界邊緣,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覺到勃勃的青春。
相貌俊美,但因為正處在奇異的成長階段,這樣的容顏有一種模糊不分明的特質,讓人無法判斷那些被上天眷顧所生的輪廓線會怎樣成熟起來,而最終將一個青澀少年變成真正的男人。
就是這樣一個人嗎?造了那樣精巧的火槍?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堅信,這世界上有少數人是可以憑藉直覺去了解別人的,他就是其中一個。這是一種接近動物本能的直覺,在很多時候,能讓他在深思熟慮之前就知道如何趨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銀記火槍的時候,手指觸到那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槍體,劃過那些複雜彎曲的弧形裝飾雕刻線,他就已經可以憑直覺去勾勒那造槍者的模樣。
那應該是很安靜的一個人,全部的熱情和創造力都隱藏在身體的深處,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之泉,只有他的指端會洩露這秘密,將這些熱情和創造力透過金剛石刻刀和砂紙留在火槍堅硬的軀殼上。
但眼前之人,太過明朗生動,血脈裡躍動的生命力像陽光一樣擋也擋不住。
祁天隱在鏡片後的狹長雙眼輕輕眯了起來,似乎是想要遮擋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好看清楚在那明亮之後究竟隱藏了什麼。
少年的身後,只不過半藏著一個少女,半大孩子的臉龐,眼睛清澈單純,略略帶著一點不安,纖弱而無害,幾乎可以忽略。
「尊駕就是銀記槍的製造者嗎?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祁天按下心中疑慮,拱了拱手,說道。
班傑明扯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調說:「你好,我是班傑明·朱,很高興見到你。」
祁天愣了愣,訝異於眼前之人的西式禮節和名字。他自己少年時代也曾在法國和英國遊學兩年,對於西方人的握手禮並不覺得彆扭,只是全無預料之下,突然遇上這樣的事情,機變如他,也需要一瞬的適應時間。
他伸出右手,禮貌地和班傑明握了握,隨後手上微微一僵,頓了一剎,緩緩鬆開,說:“Glad to meet you。”
班傑明眼裡露出驚喜之色:“Glad to meet you too。 I heard that you do like my guns。”
那是很純正的牛津口音,儼然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些心頭疑惑,心想:也許,這樣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來判斷吧。他的臉上浮出友善的笑容,說:“Yes, they are marvelous。If my English was not so rusty, I would give them more praise。”
班傑明眨眨眼,顯得異常機靈,重新操回漢語,以他的西洋腔調說:「那我們還是講漢語吧,我漢語不錯的,至少應該比你的英文強,我可以找到十種不同的詞來讚美你。當然,你要是想讚美我,用漢語我也是完全能懂的,你可以盡情地讚美我,沒關係,我不是一個容易驕傲的人。」
祁天在確認自己完全正確理解了這堆奇怪腔調的漢語之後,只能感嘆,自己一定是遇到傳說中的科學怪人了吧,就是那種頭腦因為在某方面特別發達,所以在其他方面產生異常的特殊人種。
他看了看班傑明身後的初荷,道:「自然要讚美,不過,在下還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單獨商談,我房中備了些酒菜,不如我們一邊飲酒一邊說,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讓初荷進去是嗎?那可不成。」班傑明很直接地說。
祁天忍不住輕輕壓了一下眉頭,隨即反問:「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賴的人,是嗎?」
「是的,她是我的左手臂右腿,我什麼都不瞞著她。」
祁天輕笑一聲,道:「我聽說交易的時候你都是讓這位姑娘去的,你這樣躲在她後面是害怕吧,就像小雞要躲在老母雞身後那樣。如果就這麼大的膽子,那麼還是算了,奉勸公子不要再碰軍火生意。」
班傑明長於街頭和孤兒院,最是受不了別人說他沒有膽色,腦子一熱,忘了初荷的交代,大聲說:「誰怕了,那樣的小事我懶得去管。你說這麼多不就是叫我單獨和你進去嗎?進就進,不過,反正我會把我們說的回去都告訴初荷,我什麼也不瞞她。」
「既然這樣,那公子請進。我和公子商談之後,公子要是覺得想和這位姑娘說,就由你說去,在下沒權過問。」祁天說完,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初荷一看班傑明中了對方的激將法,完全忘記自己囑託過他兩人切勿分開,心中萬分焦急。無奈此時她什麼也不能做,眼睜睜地看著班傑明跟隨祁天步入客棧房間,一道烏木門板輕輕一合,將她和他們隔絕開來。
她的心一下子被懸在半空,一半是希冀,一半是擔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裡沒有任何動靜,她猜到裡面應該是有個套間,兩人一定是在那更隱秘的裡間商談。
他們在談什麼?
班傑明會不會露出馬腳?
這些問題盤旋在她的腦海,她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直接說槍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膽怯。
就算是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在最後一刻,她還是害怕了。
在面對未知的命運時,她本能地退縮了一步,讓班傑明擋在了她的身前。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忽然明晃晃,照得人眼暈,宛如一面鏡子,照出了她的膽怯,徹頭徹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輕輕被推開,她落在門上的影子轟然破碎,裡面現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初荷,等急了吧。」班傑明笑著說,「我們可以回家啦。」
「那,朱公子,恕不遠送。」祁天在班傑明身後施禮道。
「祁公子客氣了,後面的事情我們書信聯繫。」班傑明說完還了禮,一拉初荷的衣袖,牽著她走出客棧。
兩人站在黃昏喧譁的大街上,班傑明得意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剛剛幫你談成了大生意呢。」
「什麼生意?」初荷寫道。
「那個祁公子啊,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槍械,我已經答應了。只要我們有需要的話,他會出錢、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兩定金,怎麼樣,夠厲害吧。」班傑明說完,拿出一張銀票在初荷面前揮了揮。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個祁天看起來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過關嗎?
班傑明看見初荷臉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麼,錢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這麼容易就答應,再多要一點才對。一千兩的話,要把銀幣壘到房頂上了吧,哈哈,哈哈。」
班傑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彷彿看見白花花的南明官製銀幣像雨點一樣從天上劈哩啪啦地掉下來。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輕易地被班傑明的愉悅感染,捂著嘴也笑了起來。
南方夏季的熱風迎面拂過,吹在少年男女的身上,衣帶輕飄,髮絲飛揚,誰也沒有察覺,在這個夏日的傍晚,火槍時代的大幕開始徐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