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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槍 by 夏生

2019-12-20 17:47

即使南明風氣開放,初荷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和陌生人搭話。她一個姑娘家來到鐵匠鋪就已經很古怪了,還是少招惹是非為妙。
心中打定主意,她禮貌性地在臉上浮了個笑,也不搭理那叫祁天的機械工程師,轉身就要離開。恰在此時,曹老闆試好了他的新工具機,沖初荷叫道:「夏姑娘慢走。」
曹老闆將沾了機器油泥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緊趕幾步走上前,問:「夏姑娘,你訂的貴陽鐵最近沒有貨,我說你看這新鋼合用嗎?合用的話,我乾脆給你訂這個好了。」
初荷剛想掏本子寫句話回答,卻發現祁天正看著自己,她心上覺得不自在,本子掏了一半就又擱回去,搖搖頭抬腳出了鐵匠鋪。
不想祁天竟然跟了出來,在她身後喚道:「姑娘留步,在下有個事情想同姑娘打聽。」
初荷轉回身望著祁天,眼裡滿是戒備之色,眉頭低低壓下去,做出一副不要招惹我的兇惡表情。然而她畢竟只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眉目又生得惹人憐愛,即使這樣兇著臉,也叫人怕不起來,倒像是剛懂得揮爪齜牙去嚇人的小貓,只讓人看著覺得有趣。
祁天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的面孔在晌午明亮的日頭之下變得清晰異常,初荷這才發覺這人原來長得稜角分明,幸而鼻子上架了一副眼鏡,臉上又總掛著笑意,這才緩和了相貌的犀利之感。
「姑娘可知道這惠安城中哪裡有人造一種很精緻的火槍,槍上刻著一個菱形中間有折線的銀色標記?」祁天客氣地問道。
初荷心上打了個突,暗想這人如此問自己,定然不是隨便起意,抓了個路遇的小姑娘就問這樣不著邊際的問題,再一想這人的姓氏,不知道是「祁」還是「齊」,如若是「祁」的話,難不成和與自己訂購火槍的「祁家」有關。
一想到這一層,初荷剎那覺得呼吸一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祁天的臉,盯得心裡生出一絲痛來。
終於引起祁家人的注意了嗎?她在心底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自己,雙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頭,彷彿握住了自己家族那斷掉的隱秘歷史。
祁天看著眼前少女握拳警戒的樣子,心中只覺得好笑,這少女剛進鐵匠鋪的時候他並未在意,但是曹老闆跟她說的幾句話卻讓他上了心,想到每次來此地取貨的柳十八說過,送貨的是個十三四歲樣貌清秀的少女,倒是與這丫頭有幾分吻合。他原本心中也沒底,只是試探著問上兩句,不想這丫頭如此容易被看破,一兩句話就把她問得如一隻緊張的小刺蝟,蜷成一團露出一身尖刺。這下倒好,十成十就是她了。
祁天見眼前少女的模樣似乎怕得緊,不知怎的心頭一軟,不再逗她,往前又走了幾步靠近她低聲說:「小姑娘,我知道槍是你家裡人造的,我就是你們一直以來的買主,這次我來惠安,就是為了見你家人。」
初荷此刻腦袋發緊,頓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這人話中的全部意味,然而想明白了,心中就更是慌亂。
她低下頭,緩緩去掏本子,藉此耽擱一下回答的時間,終於,在打開冊頁的一瞬間,做出決定,在本子上寫道:「你姓祁?是祁家人?怎麼又是機械工程師?」
祁天剛才見初荷用過一次本子與曹老闆對話,大約也猜到初荷不能言語,並未有太多驚奇,點頭道:「在下的確是祁家人,否則怎麼能知道你那裡造槍的事情。至於工程師,在下的確也是,這工具機和軍火一樣,都是祁家生意的一部分,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一台工具機要送來惠安,而我也打算來惠安,就同來了。」
「你要見我家公子做什麼?」
祁天見到「公子」兩個字,心下微微有些吃驚,若是造槍者被叫作「公子」,那大約就是和自己這般歲數的年輕人,想起那精雕細琢、一寸一寸打磨出的火槍,不知道如今這世道有如此心性的年輕人會是什麼模樣。
「姑娘剛剛也看見了,如今新的鋼材面市,在下覺得這新材料或許能讓槍械一門有所突破,而祁某一直仰慕貴府公子的造槍術,故此想與令公子談談,不知可否轉達?」
「幾時,如何找你?」
「今日任何時候,在下會一直在和泰客棧恭候令公子大駕光臨。」
初荷聽完祁天最後一句話,收了本子急急轉身就走,一口氣走出半條街,回頭看看祁天沒有跟著,心裡才舒了口氣。
她方才不敢多說半句或者露出任何表情,生怕說多、做多錯也多。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時情境,心中仍覺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實,彷彿是一直在等待的某件禮物,原以為也許等也等不來了,那東西卻忽地從天而降,正正砸在你腦袋頂上,砸得你眼冒金星不說,還心中忐忑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該有這麼好的運氣。
記不得有多少次,她在夜裡用鑲著金剛石的刻刀在堅硬的槍身上雕刻著彎曲的花紋,不知不覺,後脖子硬了,抬眼看看窗外,冷月過中天,無情地提醒她又是一段韶華流逝在這刻刻磨磨之間。
那樣的時候她總會心裡空得發慌,似乎覺得這麼做下去也是白費力氣,就算是造出再好的火槍來,也不會引出什麼更有價值的結果,自己不過是每次見到一個叫柳十八的年輕男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各奔東西。
也許有一天,柳十八升職了,那麼大約會換個叫李十九或者王十七的隨便什麼人來接替他,但他們一定都是很年輕的,只有職位低的年輕人才會被派來做這樣的瑣事。那些年輕的面孔不斷替換著,永遠不會衰竭,唯有她,一天天老去,最後老到身體孱弱,手指顫抖,再不能造槍,也不知道祁家在哪裡。
這是她心裡的噩夢。
只是越害怕便只能越堅持,這是她手中唯一連接家族過往那段隱秘歷史的線索,斷了,她便一無所有。
這天初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餐時間,班傑明蔫蔫地趴在飯桌上,有氣無力地對她說:「初荷,你答應回來做飯給我吃的。」
初荷笑笑沒說話,鑽進廚房忙活起來,沒一會工夫,一盤臘肉炒蘿蔔外加五張金黃的雞蛋餅就送到了班傑明面前。
班傑明餓壞了,甩開臉頰大快朵頤,等到差不多吃完,才想起問一直在旁邊笑看自己的少女:「初荷,你不吃飯嗎?看著我做什麼?」
初荷把本子往前一遞,只見上面寫著:「還說是我的騎士和跟班呢,現在變成我是你這傢伙鬟了。」
班傑明不好意思地訕笑,把剩下的小半盤臘肉蘿蔔和最後一張雞蛋餅推給初荷,道:「我不會這些嘛,騎士的工作是給你擋刀、擋槍,保護你,讓你不受欺負;跟班的工作是給你跑腿打雜,解決麻煩,都不涉及做飯,是吧。」
「我倒真是有麻煩了呢,你能幫我見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嗎?」初荷寫道。
班傑明看了一眼本子,想也沒想就拍拍胸脯說:「沒問題,這種事你的騎士兼跟班保證替你解決。」
初荷滿意地笑,心想這樣的班傑明真是再適合不過了,表面看起來聰敏機靈,偶爾說些傻話也只會讓不知道的人以為是大智若愚,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家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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