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之後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一切事物的速度都變得緩慢、平板,試著理出頭緖。
醫護人員抵達現場,宣布丹伊奇已死。發現道奇還活著,在棉布厚繭裡緩緩恢復體溫與意識。他們把男孩送去醫院,也想帶芮妮一起走。她拒絕上救護車,只是坐在昆西車子的後座。她肩上披著他的大衣,膝上蓋了四條毯子,手捧冒煙的咖啡。
她想要好好感受暖意重新滲入骨頭。她想吸進昆西大衣領口的古龍水氣味。她想一點一點地認識冒險回到生者國度的自己。
昆西陪她坐在車裡,更多調查人員前來處理現場。芮妮後來才知道這屋子屬於史坦利.卡本特,是他祖父的老家,他留下來短期出租賺錢。八月時,他很高興地接到委託,有人想要在這裡住上整個冬天。租屋者宣稱他是外地來的作家,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寫他的下一本小說。史坦利收下一整個冬天的租金支票,之後就沒再特別想到這屋子。
小屋位於密林中,離海邊只有一點五公里路程。最近的鄰居在西邊十公里處。芮妮跟道奇就算跑上一整晚也找不到半個能幫忙的人。
金凱德警司來了。他深深地、陰沉地盯著芮妮,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他對昆西點了下頭,轉身走開。
接著是那個豔光四射的拉丁美女坎迪。她跟著昆西過來,是最早抵達的警官之一。現在她一屁股坐在芮妮身旁敞開的車門外,從鋪著碎石的車道上,以令人訝異的溫和語氣問出芮妮過去三天的遭遇。她是如何在深夜裡把車停到路邊。被炫目的白光嚇了一跳。稍後醒來發現自己被下了藥,手腳被捆綁,倒在後車廂裡。她盡了全力,拚命保護她自己跟道奇。
她不知道擄走她的人是誰。當坎迪說出丹伊奇的名字,芮妮真的震驚無比。「他不是《貝克維爾陽光日報》的記者嗎?」
沒有人能回答她。坎迪離開,換莫斯雷警督上陣。他想親自確認她平安無事,接著就要在媒體面前公開發表聲明。
「今天也該來些好消息了。他臨別時的這句話讓芮妮忍不住從後座直盯著昆西。
兩人終於可以獨處,他開口說話。他提到勒贖信、專案小組。他說麥克跟金柏莉馬上從亞特蘭大飛過來幫忙。
接著他以陳述最重要事物時的平板音調告訴她,亞藍.葛洛夫警探在辦案期間遭到殺害。他們目前得到的答案,是一名本地人看到她帶著贖金,無法抵抗誘惑,把她拉上貨車後座,為了錢勒死她。
然後是災難一般的交付贖款。丹伊奇在燈塔裡裝設爆炸物,導致貝克維爾的警長雪莉.艾特金和金柏莉身受重傷。現在金柏莉傷勢穩定下來,但大概還要在醫院待上幾天,觀察肺部的狀況,治療燒傷。艾特金警長的癒後情況看起來不太樂觀。
「我們該去醫院。」芮妮馬上說。
「不用。」
芮妮皺眉。「可是金柏莉……」
「她終於能跟她的未婚夫見面了。如果現在去打擾,我們會被他們宰了。」
「他們訂婚了?」
「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你幹麼不一開始就講?男人就是這樣!」
昆西握起她的手。「是啊,男人都是這樣。我們喜歡跟自己的女人獨處。麥克陪著他的女人,現在我要和我的女人待在一起。妳哪裡都不准去。」
這番話惹得她又哭又笑,好像完全恢復了一樣,但與事實並非完全相符。她想要下車,卻昏了過去,昆西再次大聲呼救,叫醫療人員趕快過來。
※※※
幾個小時後,她醒過來,在黑暗中嘶啞尖叫。房裡黑得不見五指,水淹過她的頭頂。她猛搥醫院病床邊的金屬柵欄,拚了命地尋找禦敵的武器。監控儀器警報大作,點滴線亂成一團。然後昆西來了,握住她的手,跟她說不會有事的。
她沉入夢鄉,又一次尖叫著醒來。
「我不認為我神智正常。」她說。
「這裡沒有人是正常的。」說完,他爬上床,窩在她身旁。
※※※
隔天早上,芮妮得以出院,醫生叮囑她要好好休息,好好吃喝。她裂開的肋骨緊緊包起。左膝前十字韌帶撕裂,被金屬架固定。她得要動手術修補傷處,可是必須等到她恢復體力。在昆西的陪伴下,她興致勃勃地跛著腳踏入金柏莉的病房。
年輕的探員已經從加護病房移到一般病房。她戴著氧氣罩,插著點滴,還要接受抗生素治療,保護她受損的喉嚨不被感染;醫生短時間內不會放她走。
不過她精神似乎很好,用力擁抱芮妮,亮出她的訂婚戒指。她無法開口,麥克說他比較喜歡這樣的她。
他高聲說出他的計畫:邀請四百名賓客的盛大婚禮,場地是他雙親的果園。他們要烤一頭豬,請來西部鄉村樂團,邀大家跳舞。金柏莉假裝要空手勒死他。他的幻想繼續膨脹,赤腳的新娘身穿長裙,捧著一大束桃花。
金柏莉不再設法絞殺他,開始點頭。這個反應把他嚇得不敢說話,昆西和芮妮留給這對牽著手的愛侶獨處的空間。
接著是道奇的病房。男孩還在睡,史坦利跟蘿拉夫婦站在他床邊。史坦利臉色糟透了,像是一個月沒睡似的。蘿拉.卡本特的模樣跟芮妮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完全一致──彷彿人生遭受踐踏,完全不期待好事會發生。
「他不會有事的。」芮妮一進房,史坦利馬上以沙啞的聲音報告:「醫生說他的狀況出奇良好,只是需要休息。」
「他有醒來嗎?」
「醒過幾次。他說想看妳。我們說妳很好;他很快就能看到妳。我的意思是、那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但如果……我能理解……」
「我很樂意。」
「有個女警來過。」蘿拉說:「那個姓羅德里古斯的女人。她問道奇幾個問題。他答得很好,沒有太大的情緖變化。」
「他認識丹伊奇吧?」昆西柔聲問:「他把那個人當成朋友。」
「是我們的錯。」史坦利立刻答腔:「收養道奇後沒多久,他接近我們,說他正在撰寫收養系統中的孩子的相關報導。他想把道奇描述成從此之後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對象。就是那種被人踢來踢去,最後在適合的家庭安頓下來的故事。他定期來訪。我們沒有多想。當然了,我們從未看到報導刊出,但每次問起時,丹伊奇先生都說被編輯壓下了──這種主題沒有時效性,只是公眾福利之類的故事。跟你們說,他以前也是被人收養的孩子。」
「丹伊奇?」
「他是這麼說的,雙親早逝之類的。」史坦利聳肩,表情有點窘迫。「我滿喜歡他對道奇這麼感興趣,以為他或許是個很好的模範。他看起來……好吧,我想你們無法諒解,可是天知道我們有多相信他。」
「丹伊奇利用了道奇,對吧?」昆西追問:「他挖出你的過去,芮妮的過去?所以你才開始付他錢?」
史坦利困惑地看著昆西。「我沒付任何人錢。」
「一年兩千塊也沒有?」
「喔,那個啊。」史坦利臉紅了,他瞥了妻子一眼,蘿拉狠狠瞪著他。「道奇出生時……跟你們說,我不知道要如何妥善處理那個狀況。但我對道奇引以為傲。我想為他做點事,所以我替他存了大學基金。」
蘿拉翻翻白眼。「男孩需要的不只是上大學,史坦利。男孩需要一個父親,他需要為他負責任的人。」
「我會負起責任。」
「是『我們』。」她糾正他。史坦利的臉又紅了,此時此刻,芮妮看出中學女孩為何會為他傾心,仰望這位高大強壯的橄欖球教練,專心聆聽他說出的每一句話。
「他曾經跟你提過他母親去世的那一夜嗎?」她向史坦利提問。
男子搖搖頭。
「他得要多談那件事。用他自己的詞彙,在他覺得合適的時間。他相信母親的死是他的錯,這樣的罪惡感是他心中怒火的主要來源。他氣自己也氣你。」
「為什麼他覺得母親被車撞死是自己的錯?」蘿拉皺眉問道。
「因為那天晚上他離開公寓,出來找她。在他心中,她是在追逐他的時候遇害。」
史坦利瞪大眼睛。「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芮妮不耐地回應:「她被酒駕肇事者撞死時,道奇還沒出門。看警方報告就知道了。」
「可憐的孩子。」史坦利低喃,這回,他的妻子沒有反駁。
「我還有一件事無法理解。」最後蘿拉說:「為什麼那個記者要做這些事?接近道奇,綁架妳、綁架他。我的意思是,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名聲、財富,還有烤得香脆的蘋果派。」昆西輕聲念誦,跟芮妮一起離開病房。
※※※
等到登記出院、上了車,昆西才開口:「警方報告怎麼會載明道奇的母親是在他離開公寓前遇害?根據妳的說法,沒有人知道那個孩子離開房間。」
芮妮聳肩。「這件事情你知我知,他們可不知道。」
他從前座伸手握住她的手。「芮妮.康納,妳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
「你指的是很會撒謊嗎?」她的語氣輕鬆。
但他聽出她聲音中的哽咽。她別過頭,哭了起來。
※※※
回家比芮妮想像的還要困難。她吃了藥,在理應讓她感到舒適的屋子裡漫步,期待可以奇蹟似地回到正軌。她繞到清空所有酒精飮料的冰箱前。她在半夜醒來,汗水淋漓,恐懼爆發。昆西盯著她,說他愛她,她再次憶起承受如此摯愛卻仍舊孤寂的感覺。
金柏莉完全康復了。她跟麥克在這裡過了一夜,整整二十四小時裡,整幢屋子再次充滿笑語。他們玩牌,聊起工作上的事情。
等到兩個女人都睡了,麥克跟昆西熬夜長談。麥克對亞斯托里亞的案子有些想法。昆西認為麥克的推論還不賴。
麥克上床前,朝主臥室歪歪腦袋,問:「她還好嗎?」
「很糟。」昆西說得直白。
「要我們留下來嗎?」
「這種事情再多幾個人也無法改變。」
「你一定非常懊惱。」麥克低聲說。
昆西說出心中浮現的第一個詞:「謝謝你。」
昆西一直等到隔天早上,等芮妮出門慢跑,他才打電話聯絡艾柏.桑德斯。尋獲芮妮後,他們曾經簡短通過話。當天稍晚,桑德斯的嫌犯鄧肯奇蹟似地回來了,但是隨後又一次失蹤。他們查閱了所有的監視攝影機,卻苦於缺乏證據。他們沒有申請搜索令的根據,甚至沒有藉口擋下那個人搜身。可是鄧肯真的有什麼盤算。桑德斯有很強烈的預感,覺得那傢伙找到了新目標。
昆西轉達麥克的想法。桑德斯想了想。「好吧,我們也不是沒用過更爛的招數。」
「再跟我說結果。」
桑德斯掛斷電話,芮妮回到家,昆西趁她沖澡時翻了一下她的東西,尋找近日購買啤酒的跡象。這就是跟酗酒者生活的方式。
然後他鑽進書房,坐了好久好久,只是盯著女兒的照片。
※※※
他開車到波特蘭幾次,去醫院探望雪莉。她是燒燙傷病房的偶像,拿黃色笑話跟愚蠢罪犯的故事娛樂護士和患者。她似乎很期待昆西的來訪,特別是因為他總會送洋甘菊茶過來。
她展示她剛植好的皮膚。他沉著臉點點頭,努力不讓臉色發青。
雪莉的警界生涯結束了,她至少要接受一整年的各種手術與復健治療。她的左腳皮肉扭曲,臀部毀了。她依舊是昆西認識的人之中,精神最好的一個,有時他覺得比起在家裡陪芮妮,到燒燙傷病房與她相伴是更舒坦的事情。
第四次去醫院探望期間,她向他報告一個好消息。
「我要去巴黎了!」她宣布。
「妳要去巴黎?」
「對,這一直是我的夢想。兩三個星期前我在那個瘋狂的訪談中提到這件事。我想我的夢想打動了某些心軟的蠢蛋。郡警局收到一筆匿名捐款,支付我去巴黎的一切支出。只要他們讓我被燒爛的屁股離開輪椅,我就要上飛機啦。」
「左岸一定會大為增色。」昆西向她保證。
「你真的對捐款一無所知?」她問。
「是的。」
她一直都是個聰明人。「謝謝。」她低聲說:「我欠你一次。」
昆西看著她雙臂上蜿蜒扭曲的漫長疤痕,心想這是他聽過最哀傷的一句話。
※※※
當天稍晚,金凱德繞來他們家。鑑識專家搜過丹伊奇的電腦資料,這個記者真的很喜歡寫東西,除了寫給自己的冗長電子郵件,他已經開始撰寫他的自傳《英雄的生涯》。
根據他們拼湊出的內容,丹伊奇策畫這個案子並不是為了一萬元,而是為了讓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演出英雄的角色,在瞬間替他帶來名氣。他以無私的舉動獨立協助警方和綁匪協商拯救兩名無辜受害者。可惜在調查人員抵達現場時,那兩人已經死了,殘酷的綁匪將他們鎖在地下室裡,灌水淹死他們。這個結果讓丹伊奇得以用哀戚的神情在全國各地上通告,展現出身為暴力犯罪的專家這個新身分,再過不久,他就是有線新聞節目中的常駐班底。基本上,丹伊奇的動機不是迅速到手的金錢。他一直在尋求嶄新的人生。
從他家的閣樓裡找出一箱又一箱的書。暴力罪犯的案例研究、警方辦案程序的教科書,還有最新的鑑識技巧。一張張印出來的資料文件是知名綁匪的分析,以及他們犯了什麼錯。從各個角度來看,這次的綁架案是他的畢生志業。
至於為什麼挑上芮妮跟道奇,金凱德依舊不太確定。或許他們要回到昆西的觀點:女人跟小孩感覺是比較不具威脅性的目標。或許純粹是運氣,因為丹伊奇跟道奇建立友誼,很快就發現這個心事重重的男孩有多容易操縱。或許是因為芮妮的配偶跟職業能讓整個案件獲得更多媒體關注。
他們只能猜測;丹伊奇已經無法告訴他們答案了。
※※※
一個星期後,昆西接到一通意想不到的電話。特勤人員葛琳達.羅曼想告知已在加拿大尋獲安德魯.班森,他提出拒絕服兵役的申請。她認為昆西會想知道這件事。
兩天後,昆西終於接到他一直等待的電話。
接著,他在屋外找到芮妮,她正遙望群山,啜飲熱茶,雙手仍舊不時顫動。「走吧。」他只說了這兩個字,逕自走向車子。
※※※
昆西的寡言是眾所皆知的事實,而與芮妮相伴的這幾年來,他也漸漸理解了她的沉靜。她可以深陷思緒,垂頭拱背。她可以不再對上他的視線,雙眼飄向屋外的時間越來越長,彷彿是想消失在高聳的杉樹林間,彷彿能夠靠著念力抹除自己的存在。
抵達亞斯托里亞時,她已經蜷成一團,膝蓋抵著下顎,手臂抱住雙腿。她的雙眼帶著受到傷害騷擾的神色。
有時他會納悶這是不是她母親痛揍她時,她臉上的表情。有時候,他腦海中的畫面會顯得太過鮮明。那個年紀更小、更無助的芮妮蜷縮在地上。那個更老、喝醉的芮妮胡亂槌打。他妻子的兩個面相。她想要逃脫的過去。她極想避開的未來。
兩人抵達墓園。芮妮知道這裡是哪裡。她曾經跟昆西來過,他猜她曾經獨自多次來訪。
她直直走向那個墓碑,俯視天使雕像。接著,她難以自抑地伸手撫摸天使花崗岩材質的臉頰。
「查爾斯.鄧肯昨天落網。」昆西說:「我希望妳──還有她們──從我口中得知這個消息。鄧肯坦承他殺了奧蘿拉跟珍妮佛母女。桑德斯取得簽名的筆錄,也錄下認罪的內容。
「他認罪了?」芮妮語氣困惑。
「是麥克的主意。所有的鑑識報告都出來了,桑德斯跟那些專家很清楚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事件的順序、打鬥的細節。所以桑德斯找來鄧肯,跟他說他們有了新的進展:警方找到珍妮佛訂購保母監視攝影機的文件。原來奧蘿拉房裡的玩具熊身上藏了鏡頭。」
「真的嗎?」
「假的。這是麥克的把戲。我想這稱作捉迷藏。很難編織這樣的謊言,不過有了鑑識報告,狀況就不同了。桑德斯混淆了幾個細節,鄧肯馬上就露餡了。也是件好事。桑德斯也解決了另一個跟蹤案件──鄧肯最近在跟蹤偷窺他家附近西夫韋超市的收銀員小姐。」
「喔,謝天謝地。」芮妮一手掩嘴。「結束了。是他幹的。結束了。」
「是的。」昆西也不由得啞了嗓子。「結束了,芮妮。都結束了。」
「我不想再做那些惡夢。」芮妮哭了起來。「我不想繼續向我救不了的小女孩伸手。這個世界太殘酷了,我們的工作毫無希望。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再去愛人。我只需要憎恨。」
她倒入他的臂彎,不斷啜泣,不斷說話。一半的話語帶著邏輯,另一半毫無意義。他抱著她,讓她說出一切。然後他拍撫她的背脊,把玩她柔軟的短短髮尾。彷彿是覺得男人的愛可以治好他的妻子,他想把力量灌入她體內。當她推開他,擦乾眼淚時,他一點都不意外。
兩人默默上車。默默驅車回家。
稍晚,她說要去看道奇,昆西沒有阻止,為了自己,為了大家,他在心中祈禱她並不是要去酒吧。
※※※
道奇的房間多了一個新的裝飾:她母親在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放大到八乘十吋,加上很漂亮的外框。是蘿拉替他做的。道奇的回應是在蘿拉身邊時,開始使用「請」、「謝謝」之類的字彙。這讓芮妮每次造訪都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今天他一定過得很不錯,因為當她開車抵達,他正在房裡玩新的玩具車。屋外一片漆黑,冰冷的雨水下個不停,就連道奇今晚都出不了門。
芮妮盤腿坐在地上,道奇推著車子在他的地毯上滑來滑去。「噗隆。噗隆。噗隆。噗隆。」
「你覺得布朗醫生如何?」她問。
男孩聳肩。「還好。」
「那裡有好玩的玩具?」
「太多蜘蛛人了。」道奇嚴肅地說道:「蜘蛛人有什麼好的?現在甲蟲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噗隆。」
「或許你可以教教他啊。你什麼時候要再去看他?」
道奇不再玩車,困惑地看著她。「再去看他?可是我已經看過他了啊!」
芮妮笑了出來。「這是治療,道奇。要經過幾次療程才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你要給它一點時間。」
「可是都是在講話耶。」
「嗯,說不定你會喜歡上蜘蛛人。」
道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推著車子在床墊四周奔馳。
※※※
開車回家的路上,芮妮想到道奇,微微一笑。男孩以自己的方式好好過活。他還是在反抗史坦利。他還是提起對於火焰的渴望。但現在他越來越常待在屋裡,玩耍、放鬆、成為家庭的一分子──無論他有沒有意識到。她喜歡他把母親的照片拿回來。她喜歡他偶爾會說起自己更小的時候的事情。在她耳中,有些故事聽起來像是幻想,不過道奇是以自己的方式取回他的過去。這似乎讓他安定下來,讓他瞥見一抹未來的光景。
他擁有希望。跟許多孩子不一樣。跟奧蘿拉.強生不一樣。
這個想法讓她心痛,即使過了幾個月,她還是深受傷害。她感覺到黑暗從心底竄起,感覺到切實的重量壓住她的肩膀。她的思緒自然也從那片黑暗中獲得餵食。
這些從未有過機會的孩子。那些潛行徘徊的孩童掠奪者。哪個被家人送上床舖的八歲小孩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哪個小女孩被人從家裡抓走,而她的父母卻在近處的房間熟睡,一無所覺?
只留下痛苦不堪的芮妮,受到純粹的無望折磨。
想想快樂的事情,她近乎愚蠢地告訴自己。黃花遍地的田野,潺潺流動的小溪。這些當然都毫無用處。
所以她又想起道奇。她想到他在房裡玩車時,臉上滿足的表情。然後她又想到其他遍體鱗傷的孩子,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他們活了下來。
她好想為那些孩子做些什麼,猛烈地、滿懷熱情地,希望他們長大,希望他們自由,希望他們斬斷虐待的連鎖,找到每個人有權擁有的無條件的愛。希望他們快樂。
她很納悶自己怎麼可以如此為他們著想,卻如此輕忽自己。她也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她是倖存者。
然後,過了那麼久,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她把車開上碎石車道。她大步橫越刺痛的雨滴進屋。她發現昆西坐在火爐前,嘴角牽起緊繃的線條。
「道奇跟你說嗨。」她高聲打招呼。「他替自己賺到新的玩具車。」
聽到這句話,昆西的肩膀馬上垂落,臉上的張力鬆開。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擔心什麼,這使得她淚水盈眶。
她在原處站了好久好久。幾分鐘。幾小時。她不知道。她看著丈夫,知道這是長久以來,她第一次重新看見他。頭髮灰多於黑,嘴角添了新的線條。他坐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妻子面前,卻顯得無比僵硬,彷彿是在為了她即將做的事情鞏固防備。
她在這股衝動消失之前走向他,雙膝跪在他面前,伸出雙手,說出她一定要說出口的話:「我的名字是芮妮.康納,而且我酗酒成瘾。」
他的表情是如此凝重,差點又讓她的心碎了一次。他握起她的手。_「我叫皮爾斯.昆西,是個依然愛著妳的男人。不要低頭,芮妮,妳在我面前不用卑躬屈膝。」
「對不起──」
「噓。」
「我想取回我的人生。」
「我也是。」
「我不知道要從哪開始。」
「告訴我妳還愛我。」
「喔,昆西,我愛你。」
「告訴我妳不會再喝酒。」
「我要加入戒酒無名會。我會盡一切的努力。我再也不會喝酒。」
他拉她坐到自己大腿上,臉埋入她剛長出來的柔軟髮絲。「恭喜,芮妮。妳剛踏出了第一步。」
「這條路好長好長。」她嗓音輕軟。
「我知道,親愛的。所以我才要一路牽著妳的手不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