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三 下午一點十二分
感覺到門鎖繳械投降時,水已經淹沒芮妮的雙手。她一扭門把,門猛然打開,水嘩啦啦流入洗衣間,把她沖了出來。
霎時間,她擱淺在門對面的牆邊,頭昏眼花,無法反應。接著她爬起來,鑽回地下室的樓梯口。道奇仍舊蜷縮在階梯扶手上。她用綁起的雙手,笨拙地抓起他。男孩已經喪失意識,腦袋垂在她肩上,嘴唇發青,快速顫動著的眼皮拍打冰冷的下眼瞼,顯示情況危急。她把他像是過大的嬰兒一般抱起,以酒醉者似的踉蹌腳步走出地下室,她自己的四肢因為寒冷與疲勞而抖個不停。
洗衣間很暗,陰影垂在各處,燈沒開。通往廚房的門關著。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正站在門後,或者是被吵雜聲驚動,一路跑過來。
她將道奇扛到洗衣機上,試著開啟第三扇門,拚命搖晃門板,與鎖頭奮鬥。跟方才一樣,這個也不輕易妥協。她狠狠槌門,挫折感讓她哭了出來。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讓我離開這間屋子!
最後她退入角落,等待不可避免的結果。那個男子將要衝進來,以雙手、雙腳、甚至還有電擊棒攻擊她。她又冷又累又害怕。她的左腿不想支撐重量。她心想或許她要失去道奇了。
她哭得更凶,熱淚流過臉頰的觸感突然惹毛了她。媽的,他們已經脫離地下室了。老天在上,她現在可不想表現得像隻困獸。她已經受夠了。
芮妮又扛起道奇,衝向通往廚房的門,純粹受到腎上腺素驅使,她右腳一踢,撞進廚房。門外空蕩蕩的,屋裡一片黑。她暫停一秒,什麼都沒聽見,然後恢復理智,往抽屜裡翻找武器。她找到一把削皮刀。很好。
水依然流個不停,在她腳邊打轉,讓油布毯溼滑無比。她拋下廚房,沿著鋪了地毯的走廊疾行,不斷留意背後。
她鑽進遇上的第一個房間,是臥室,她連忙把道奇丟到床上。停頓。傾聽。沒有腳步聲。她馬上將刀子擠進腫脹冰凍的手指間,料理綁住手腕的束帶。壞消息是束帶周圍的皮肉腫得很厲害;好消息是她幾乎沒有感覺了。她削下堅韌的束帶跟少許皮膚。束帶一鬆開,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她可以動動手指,可以往大腿搓揉麻痺的雙手。一千條憤怒的神經未梢尖叫著甦醒。她欣然迎接每一個感官。會痛代表她還活著,活著就是好事!
現在她有許多任務。首先是道奇。
她讓昏迷的男孩坐起來,剝掉溼透的衣物,拿厚毯子把他捆得像是巨大的墨西哥捲餅。
「拜託,道奇,」她輕聲說著,迅速摩擦他的手臂、雙腿、潮溼的頭髮。「留在我身邊。」
她的牙齒格格作響,珍貴的體溫依舊不斷散失。她暫時離開道奇,翻找附近的櫃子,接著是衣櫃。她找到帶著更衣室味道的男性法蘭絨舊襯衫。她已經冷到無法計較,脫掉溼透的T恤,拿襯衫裹住上身。感覺像是熱呼呼的巧克力,像是在劈啪火堆前打盹。這是她穿過最舒服的襯衫,她發現自己又哭了起來,情緒、疲憊、恐懼全都亂成一團。
她回到床邊,一遍又一遍地摩擦道奇的身軀,拚了命地想給予他些許溫暖。當他的眼皮緩緩睜開時,水開始鑽進臥室。
她看著漸漸淹起的洪水。她細細打量道奇蒼白昏沉的臉龐。
她要抱起他,把他扛到肩上,逃離這片汪洋。
聽起來真棒,但是當她試著扛起他時,她的左腿再度屈折。熱度回到她體內時,灼熱的痛楚一起返回。她炸開的膝蓋,她瘀青的肋骨,她身上數不盡的擦傷、刀傷、挫傷。她又讓道奇躺回床墊上,然後躺到他身旁。
疲憊累積的速度難以想像。她的手臂抬不起來。她的腿動不了。她只想睡覺。縮得小小的,閉起眼睛,感覺世界溜走。
一下下就好。
她強迫自己睜眼,發現自己又哭起來了。隔著痛楚、恐懼、疲憊的迷霧,她命令自己做最後一件事:思考,芮妮,思考。
這時,她看到那部電話。
※※※
星期三 下午一點十三分
雪莉燒起來了。她隱約知道這個事實。燒焦皮肉的臭味、蜷曲的毛髮,這些都是來自她身上。別人口中的「白熱灼痛」果然不假。空氣可以如此熾熱,把她口中的水分都烤乾,蒸乾肺中的溼氣。只要吸氣,就會把火焰帶進體內,就會死掉。
所以她憋住呼吸,矮身鑽到舔舐扭曲牆壁的燄舌之下,躬身抓住金柏莉癱倒的身軀,將比較嬌小的金柏莉扛上她的寬肩,再次往門外移動。
雪莉想到她的巴黎冒險夢。喔,要是那個左岸藝術家現在看到她闊步跨過火場,頭髮焦黑,皮膚滿是水泡,肩上擔著戰友。
我是女人,聽我怒吼。
當她跌出門外,癱在溼答答的土地上,漸漸失去意識時,她想:真可惜。因為再也不會有人想畫她的畫像了。
※※※
星期三下 午一點十七分
昆西跟坎迪才剛準備開車前往史坦利.卡本特的釣魚小屋,昆西的手機恰好響起。是亞斯托里亞的艾柏.桑德斯。他依約派了兩個人監視那個雙屍命案的嫌犯鄧肯,現在他要第一個讓昆西知道他們跟丟了。
「跟丟了?」昆西重複他的句尾。「你們怎麼會跟丟像查理.郭肯這樣遲鈍的人?」
「好了,昆西──」
「艾柏,現在離確認我妻子是否生還的關鍵時刻已經過了十五分鐘,說快點。」
桑德斯直接切入正題:鄧肯去當地的餐館吃早餐。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那像伙不會煮飯,幾乎每天都出門吃。他走進餐館,再也沒有走出來。兩個小時後,警探終於進入店裡,發現他早就從廚房後門離開。老闆覺得很怪,不過呢,鄧肯本來就是個怪人。
「說真的,我的手下自責得要命。」
「他打算去見以前的朋友,所以從後門溜走?」
「或許吧。」桑德斯一定感覺得到自己的回應有多像辯護。「聽好,在我們講電話的當下,我們正把整座城鎮翻過來。目前最大的進展是他的車子還停在餐館外,所以他是用走的。」
「或者有個朋友在外頭接應,或者是他自己找車來開。」昆西氣惱地反駁。「我們正在思考所有的可能性。給我一點時間。」
「時間?什麼時間?現在是一點十五分,桑德斯。綁匪還是無聲無息。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意思是芮妮可能已經死了。」
昆西還沒丟下手機,已經開始咒罵自己當時怎麼沒有加緊追查鄧肯,或是找到安德魯.班森的下落,或者是其他八千件考慮過卻因為時間不夠而沒有動手的事情。打從一開始,他們的時間就遠遠不夠了。
他的手機再次響起。金凱德的電話。昆西瞥了手錶一眼,很想知道會不會是他正在等待的結果:金凱德打來告知丹伊奇或是其他記者發布的正式新聞。他們沒有趕上交付贖款的時限,將會遭受到怎樣的懲罰……
接起電話前,他聳起肩膀,縮緊腹部。沒有用。
是金凱德,但他要通知的並不是芮妮的事。
是金柏莉。
※※※
星期三 下午一點十八分
「沒有你想的那麼糟。」金凱德用急促的口氣說:「你的手下麥克開監視車撞開鍊起來的柵門,替消防隊跟急救人員開路。他們已經在現場了。」
「我要跟她說話。」
「她正在接受急救,等她狀況穩定下來,我保證你可以打電話給她。」
「她是我女兒!」
「昆西……」電話另一端沉默幾秒,金凱德忙著尋找不存在的詞彙。「她今天做得很好。」
昆西垂頭,捏捏鼻梁。「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他輕聲回應。
「那傢伙不知道對交付贖款的箱子動了什麼手腳,可能在燈塔高層放了爆炸性物質──目前還不清楚。那些鈔票壓上箱底……她完全躲不過。如果不是雪莉把她拖出火場……」
「雪莉?艾特金警長?」
「對,是雪莉救她──」
「抱歉,昆西有點困惑。「我原本以為是麥克。」
「沒有,他在監視車裡。雪莉負責支援。就我所知,她直接衝進燈塔,拖著金柏莉出來。真是了不起。」
「她還好嗎?」昆西高聲發問。
沉默。
「金凱德?」
「他們正把她送去波特蘭的聖文森醫院。」金凱德低聲回應:「聽起來……不太好。」
這回輪到昆西沉默。先是葛洛夫警探,現在又加上艾特金警長跟他自己的女兒。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丹伊奇有說什麼嗎?」儘管已經知道答案,他還是問了。
金凱德說:「完全沒有。」
※※※
星期三 下午一點二十分
只不過是短短的十五分鐘,麥克覺得自己老了五十歲。金柏莉的喉嚨被火場的熱氣燻得腫了起來,堵住氣管。醫療人員必須對她緊急插管,麥克不想再次見到這樣的景象。
至少插管後,醫療人員對她的好轉相當滿意。她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些;胸口規律起伏。撇開焦黑的髮尾、處處沾上煙灰的衣服、皮肉烤焦的氣味,她看起來彷彿只是睡著了。
她看起來比雪莉.艾特金好上許多。
急救人員抵達時,警長發紅的皮膚已經泛起水泡,手臂與雙腿腫得厲害。雪莉有先見之明,拿襯衫包住臉。可是,她的肩膀和雙臂……
麥克只看過文字敘述,從未親眼目睹。光是氣味就讓他肚裡翻江倒海,讓他想轉身嘔吐。米契爾臉色立刻發青,但他勉強撐住了。
當兩人手忙腳亂地摸出急救箱,試著拿少得可憐的消毒繃帶蓋住最嚴重的幾處燙傷;當雪莉因為痛楚和傷勢而休克時,麥克發現金柏莉的呼吸停了。
看到救護車出現時,他這輩子沒有如此開心過,感激到語無倫次,激動到淚水從眼角滲出。他試著報告發生了什麼事,金柏莉需要什麼,雪莉需要什麼,直到急救人員逕自撞開他跟米契爾,以比他們好上十倍的手法與器材施救。麥克跟米契爾只能站在一旁,頭昏眼花,腦袋糊成一片,努力安慰彼此說一切不會有事。
金柏莉上了救護車,來接雪莉的直昇機同時抵達。麥克跟米契爾協助送警長上機。直昇機離開了,金柏莉離開了,他們拼盡全力通報相關單位與人員。
從頭到尾大概只過了二十分鐘。麥克這輩子最漫長的二十分鐘。他甚至無法陪金柏莉一起走。他不是親屬,只是個愛著她的男人。
於是,他站在破爛的監視車外,想著那枚戒指。真希望她正戴著戒指,或許拿鍊子串起,掛在脖子上。就算她不在乎,他還是想看到,知道她曾經答應他,說她愛他。知道在意外發生前,他們曾經快樂又幸福。
他終於爬回車上。米契爾也跟著上車。已經沒別的事情能做了,麥克爬進駕駛座,發動車子。
米契爾說:「靠!快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