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四十六分

金柏莉覺得自己活像隻橫衝直撞的犀牛。沿著封閉的道路往前奔跑，她踩到凹洞，往左踉蹌，覺得兩萬元紙鈔的重量將她的身體危險地扯向一邊。她站穩腳步，又前進了一百公尺，又在溼滑的路面上絆了一跤，雙腳胡亂擺動，差點摔倒在地上。最後終於看見聳立在陰影中的黑暗燈塔。她鑽進樹叢，跟雪莉一起躲在岩石後頭。雪莉跑在她前面確認狀況。

「我……要……多……鍛鍊……」金柏莉邊喘邊說。

雪莉看了看這位FBI探員漲紅汗溼的臉龐，還有那一包鈔票。「或者是改用信用卡。」

「真……好笑。」

雪莉向前比劃，金柏莉從岩石邊緣往外看，隔著濃密的海岸霧氣尋找目標。

燈塔離岩石懸崖的距離好近，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彷彿是憑空浮現在整片霧氣中。它是一座相對來說構造很簡單的建築：漆成白色、沒有窗戶的底座，八角形的塔身將近六公尺高，最上面是用金屬與玻璃封住的塔頂，裡頭放著近五公尺高的透鏡。公園管理處的報告沒錯，整座燈塔的狀況不佳，低層的油漆斑駁剝落，塔頂的玻璃窗破了。仔細一瞧，金柏莉發現整個建築微微傾向左側。

「木頭腐朽，」雪莉低喃。「整個結構都受損了，所以他們才要關閉這裡。」

「真棒。風景優美的死亡陷阱。誰說綁匪沒有幽默感呢？」金柏莉從口袋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鈕。「聽得見嗎？」她悄聲說。

「音量夠清楚。」麥克回應。

「我們在燈塔下。沒有動靜。你呢？」

「GPS的訊號在螢幕上。我正在耐心監視，或者不太有耐性。視情況而定。」

「嗯，好消息是我們只剩十分鐘，所以很快就會發生什麼事情。」

金柏莉收起手機，沒有掛斷電話，切換到擴音模式，好讓麥克能聽見發生什麼事。她望向正在研究未知嫌犯送來的地圖的雪莉一眼。「看來我們要把錢放在燈塔裡面的樓梯口下。我想是這樣啦。那傢伙真的沒有拿過多少美術比賽獎項。」雪莉把地圖轉來轉去，最後放下來，嘆了口氣。「感覺他會監視我們的舉動。如果有人送來兩萬元要給妳，妳不會在旁邊看著嗎？」

「當然會。妳想芮妮跟道奇會被關在這一帶嗎？」

雪莉思考了下，搖搖頭。「風險太大。他們可能會大聲呼救，甚至逃跑。兩個人很難控制。」

「所以我們付錢，他拿錢，然後呢？打電話給我們？」

「感覺那個報社記者會接到電話。」雪莉玩笑似地說道：「或者編輯還會收到另一封信。附上地圖。」

「然後靠著地圖找到他們的屍體。」金柏莉苦澀地低喃。「我不喜歡這樣。我們遵守他的指示，無法自己擬定策略。這是很糟的辦案方式。」

「妳有更好的點子嗎？」

「沒有。」

「那也只能……」雪莉朝燈塔比劃了下。

金柏莉皺眉，瞄了手錶一眼，扛起帆布袋。這時，在最後一刻，她真的想到新的主意。

她丟下袋子，拉開袋口，把GPS發信器塞進鈔票堆中。

「妳確定？在雪莉犀利的提問中暗示著潛藏的危機。比如說一踏入燈塔，金柏莉就完全沒有保障，暴露在遭到綁架的危險之中。比如說她身上少了GPS發信器，他們根本沒辦法找到她。比如說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綁匪的下一步舉動，繼續傷害執法人員可能是他的待辦事項。

「我要逮到他。」金柏莉語氣堅定。

「那我來掩護妳。」雪莉鄭重說道。這位警長打開槍套，取出佩槍。

十二點五十五分，金柏莉從岩石後繞出來，左顧右盼。

「什麼都沒有。」她自顧自地低喃。

她進入燈塔。

※※※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五十二分

「我們知道錢的事情了。」昆西說。

佩姬．安．波伊德坐在小小公寓裡的床舖邊緣，皺眉看著他。坎迪守在門邊，雙臂環胸，讓她一百八十公分高的身形更有存在感。

「我不知道什麼錢。」佩姬．安說：「你們有道奇的消息了嗎？」

「我想知道妳是什麼時候看出史坦利是道奇的生父。」昆西繼續說：「道奇的母親跟妳說的？女人把祕密託付給另一個女人？還是說史坦利得知蓋比．瓊斯去世後，親口向妳透露？」

佩姬．安瞪大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的語氣呆板拘謹，但這位年輕社工很不擅長撒謊。她的視線已經飄向地毯，擱在膝上的手指亂抓。

昆西單膝跪地，直視佩姬．安的眼睛。他打量了她許久，她只能對上他的視線。

「妳以前一定曾經照顧過道奇。他才四歲就沒了母親，那麼幼小、無助的孩子。他需要有人替他留心一切，替他找個家。他需要妳，佩姬．安。蓋比也需要妳。她需要有人能夠救她的孩子。」

佩姬．安輕聲哭了起來。

「妳是在什麼時候看出史坦利是道奇的生父？」昆西堅定地重複。

「我沒有。一開始沒有。蓋比暗示是學校的人，可是我一直以為是哪個青少年。你知道的，球隊的四分衛搞上啦啦隊員，卻不想好好善後。直到史坦利參加葬禮，他看著道奇的模樣……彷彿他是個將死之人，而道奇是他活著的最後一線希望。我開始胡思亂想。但是史坦利什麼都沒說，我完全沒有證據，再加上唐納森夫婦出現，他們是超棒的養父母候選人，感覺把道奇交給他們是最好的決定。我確定道奇會擁有一個很棒的家。」

「直到他把那個家燒掉。」

「直到他把那個家燒掉。然後我接近史坦利，直接問他是否知道道奇的父親是誰。我甚至撒了謊，說我確定是橄欖球隊的成員。他說他不知道，可是蓋比常常看他們練習，所以這可能是真的。但是他沒辦法多幫什麼忙。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他當著我的面甩上門。

「於是我又替道奇找了一個家，不然我還能怎樣？接著又找到另一個家。那時我也不斷去中學看球隊練習，試著刺探過去球員的事情，看以前球員的照片。試著找到跟道奇相像的人，因為我很清楚必須找到道奇的父親。」

昆西皺起眉。他並沒有料到故事會是如此發展。「然後呢？」

「某天晚上，我去卡本特教練──也就是史坦利──的辦公室找他，跟他說道奇又惹麻煩了。我說那個男孩現在很有可能被送去少年犯拘留所，說道奇已經不剩任何希望了。我求他透露道奇生父的消息，告訴他蓋比有多愛那個男孩，他曾經多麼幸福……然後我哭了，像瘋子一樣哭鬧。因為我沒有撒謊，昆西先生。」佩姬．安認真地看著他。「道奇有縱火前科，在兒童社福體系中，他已經完蛋了，才六歲就失去希望。下個星期，他就要進收容所了，那裡有年紀更大、更有經驗的不良兒童會教他新的把戲。當然還會遭到毆打，還有性侵。我曾去過那些地方，知道裡頭是什麼狀況。」

「史坦利屈服了？

「史坦利跟我說他是那個男孩的父親。非常乾脆。然後他很嚴肅地說他當了夠久的懦夫。他說道奇是他的。」

「他說什麼？」坎迪從門口發問。她鬆開手臂，輪流看著佩姬．安跟昆西，彷彿是在等他們其中的哪個人說出更有邏輯的話。昆西不能怪她。他也在等這一切變得符合常理。

「起初我不相信史坦利。」佩姬．安說：「我想他只是在做好事，或者是想把這個瘋女人趕出辦公室。我逼他承諾要收養道奇，然而隔天早上，我想他早就忘記這回事，沒想到他帶著家庭相簿到我的辦公室，給我看他國小時的照片，天啊，他看起來跟道奇一模一樣，毋庸置疑。我……我完全想不到。」

「所以他付妳錢，要妳閉嘴。」昆西試探道。

佩姬．安對他皺眉。「什麼錢？他主動說要收養道奇。我在乎的是這個。他跟蘿拉要給那個男孩一個家。」

坎迪跟昆西再次互看一眼。「史坦利．卡本特讓未成年少女懷孕，妳就這樣放過這件事？」昆西逼問。

佩姬．安疲憊地聳聳肩。「蓋比都死了，沒辦法提告。而且史坦利想補償他的兒子。我還能要求更多嗎？」

「喔，拜託。」坎迪開口：「妳不是該遵守程序嗎？妳不會隨隨便便就放過那個強暴犯吧？」

「當然有既定的程序。一般來說，我會與警方聯絡。可是，蓋比已經死了。說真的，我想救的不是蓋比，而是道奇。要是報警，我花了三年尋找的道奇生父就要被收押禁見了。我也可以隱瞞蓋比的年紀，直接宣稱史坦利是道奇的生父。這樣的話，他可以做親子鑑定，填寫大概一百萬份表格，再等個三年，直到跑完所有的法律程序。還有第三個選擇：我什麼都不說，史坦利申請擔任寄養家庭，道奇馬上就能接受安置。說真的，這個方法對道奇跟史坦利來說都是最佳選擇。「我相信史坦利最支持這個。」昆西低喃：「這樣他就能解套了。」

「我不會說他的妻子願意讓他解套，」佩姬．安語帶調侃。「蘿拉的個性比外表還要硬。但我當然不認為史坦利希望那些不堪的過去公諸於世。其實我一點都不在乎。昆西先生，兒童福利是一個體系，是為了人而創立的體系，我正在努力投入這樣的工作。

「波伊德小姐，」昆西說：「自從道奇出生後，史坦利每年多了兩千元的額外支出。如果那些錢不是給妳的，那會是誰獲益呢？」

「我不知道。」

「他從來沒有付錢要妳別聲張？」

「我才不要錢！我要道奇有個家，史坦利恰好挺身而出。」

「道奇宣稱遭到虐待是怎麼一回事？」坎迪擰眉。

「我馬上就替孩子找來觀護人。但我必須跟你們說實話：我不認為史坦利會傷害道奇。你們一定要看看他跟道奇說要帶他回家時的表情。史坦利哭了，他的手抖個不停。他好感動，終於可以擁有他的兒子。可是，道奇就不同了……」

「他沒有那麼興奮？」

「我發誓那時他已經開始找火柴了。史坦利沒有跟道奇透露他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覺得這樣會讓他負荷太大，他想先讓彼此熟悉一下。我知道他表達愛意的方式看起來很嚴厲，但他曾經跟專家諮詢過要如何對付像道奇這樣憤怒、問題重重的孩子。就我來看，史坦利是個奉獻一切的父親。雖然要花一段時間才能體會、接受，但他真的真的很用心。他希望這樣會有效。他的妻子無法生育，道奇是他唯一能得到的孩子。

「我頭好痛。」昆西說。

佩姬．安好奇地看著他。「要來點阿斯匹靈嗎？」

「不用了，我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史坦利是道奇的父親。」

「我知道。芮妮知道──」

「她發現了？」昆西打斷她。

「大概一個月前，她來跟我說這件事。我想她懷疑了好一陣子。她想知道我是否知情，我說是，然後她就沒有多說什麼。」

「史坦利知道她知情了嗎？」

「我不知道。這要問他。」

昆西挑眉。他很想親自與史坦利談談，可惜那個男人依舊下落不明，現在離一點只剩兩分鐘了。

他再次俯身，語氣急切。「芮妮還有說什麼嗎？關於虐待、道奇、蘿拉，任何事？」

佩姬．安一臉困惑。「沒有。可是她把想法藏得很深。不過……嗯，當然了，知情的還有一個人。」

「快說！」

「道奇。或許史坦利對他說過什麼，或許他自己想通了。但我覺得他已經發現史坦利是他的父親，也就是說史坦利拋棄了他的母親。」佩姬．安謹慎地說道：「我個人認為，這就是道奇指控遭到虐待的原因。道奇恨史坦利恨到極點。他會不惜一切去傷害他，包括害他入獄。」

「或是交上錯誤的朋友。」昆西皺眉補充。他從佩姬．安身旁退開，捏捏鼻梁。他能夠感覺這些訊息在他腦中打轉，它們是某個事實的碎片。史坦利．卡本特有個外遇對象生的孩子。他守了這個祕密七年，但是當其他人漸漸發現這件事──他的妻子、佩姬．安．波伊德、芮妮、道奇本人──知情的兩個人卻失蹤了。道奇失蹤是因為惹出太多麻煩？芮妮失蹤是因為她接受指派，代表這個孩子發現，必須說出事實？

可是蘿拉呢？佩姬．安呢？感覺不對。他無法相信芮妮跟道奇遭到綁架一事與史坦利．卡本特無關，可是這些碎片拒絕拼湊在一起。

兩千元。如果佩姬．安沒有勒索史坦利，那會是誰呢？

「史坦利有沒有某個『特別的地方』？」昆西最後開口：「我不知道，可能是狩獵小屋，或是樹林裡的某個地方，每當他想思考時就會去那裡？」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佩姬．安拘謹地回答。

「這個嘛，波伊德小姐，就目前來看，妳比任何人都了解史坦利。」

這位社工滿臉通紅。她再次垂眼，雙手扭來扭去。「我不需要知道妳有沒有跟他睡過，波伊德小姐──」

「我才沒有！」

「我只是要知道他在哪裡。」

「他有個釣魚小屋，最後她說：「在加里波第。很難說得清楚，或許我可以畫張地圖。」

「好。」昆西緩緩說道：「請畫，我們看地圖就好。」

※※※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五十九分

昆西跟坎迪踏出門外，坐進昆西的車子，這時昆西的手機響了。

「你到底在哪？」金凱德問。

「追捕史坦利．卡本特。你呢？」

「在詹金斯這邊，認出那具屍體是亞藍．葛洛夫。」

昆西停頓一下，恢復冷靜，插好車鑰匙。「我很遺憾。」他低聲說。

「不會比她的父母還要遺憾。你幹麼離開指揮中心？

「坎迪找到新線索：史坦利．卡本特是道奇的親生父親。我們來找佩姬．安．波伊德詳談。」昆西一口氣說出方才談話內容的概要，包括在全面通報系統中登記史坦利．卡本特的車牌號碼。接著他瞄了手錶一眼，一點二分。該死。

「我要掛了。我不想錯過金柏莉的電話。」

「昆西──」

但昆西已經折起手機，發動車子。

「我只是有點好奇，既然史坦利．卡本特沒有付錢給佩姬．安．波伊德，那為什麼還要追蹤他呢？」坎迪發問。「感覺他的動機已經排除了。」

「第一，因為他每年還是把兩千元付給某個人。第二，因為根據各方說法，他想要保住這個祕密。第三，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

「我懂了。」坎迪說：「我們去釣魚吧。」

他們驅車上路。

※※※

星期三　下午一點整

芮妮雙手顫抖。她想把道奇的皮帶當成開鎖工具，用兩根手指夾住皮帶扣環尖端，繼續對付門鎖。皮帶一滑，刮過木頭門板，纏住她的手肘。她反射地放開皮帶，惡狠狠地咒罵，然後在水中猛撈。水已經淹過膝蓋，漫上她的腰間。

芮妮最後一次搖晃道奇的手臂。

「道奇，」她低聲說：「準備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