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三分
芮妮找不到道奇。她瘋狂地踏入冰冷黑暗的水中,呼喚他的名字,雙臂往下翻找。她無法控制地顫抖,被剪短的溽溼頭髮緊貼頭皮,T恤黏住身體。
「道奇!道奇、道奇、道奇!」
她一腳重重撞上某個東西。她往下潛,發現是工作檯的桌腳。方向錯了。他在階梯底部的左側,至少她是這麼想的。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辨明方向實在困難。
她聽到啵啵的喘氣聲。道奇從水中冒出,拚命吸氣。
「不、不、不!」他叫嚷著,再次沉下。
「該死!」她雙手一推離開工作檯,現在水已經深到游泳還比較容易的程度。她感覺有一隻手拍打她的臀部。她潛下去,用綁起的雙臂套在男孩腰間,將他拖上水面。
「放開我!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道奇推她的肩膀,拍打她的頭,抓她的臉。
芮妮鬆了手,接著雙手屈起,交握成拳,狠狠擊中道奇的下顎。男孩癱軟下來,喪失意識的身軀被她拖到階梯上。
她必須往上爬七階才能離開不斷攀升的洪水。然後她癱在道奇身旁,難以控制地咳嗽,寒意在她全身上下亂竄。
她的太陽穴痛得像是在尖叫。她想要抱住頭,往木頭臺階上撞。但她只是踉蹌地移到階梯邊緣,狠狠嘔吐。
她的左腿抖個不停。又紅又熱的痛楚時有時無。她的腿在臺階上顫抖,無意間踢中道奇兩次,他睜開眼睛。
他看著她,想到是她把他扯到水面上,皺起眉頭。
芮妮深吸一口氣。「道奇.瓊斯。她擠出所有的力量對他說:「我生你的氣,被你的事情搞得好挫折,可是我從來、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你這個軟弱的懦夫,不准再給我做這種事!聽到了嗎?不准!」
道奇繼續瞪著她,執拗地咬牙。「我起床。」他突然說:「我媽咪跟我說不能下床,可是我下床了。我打開所有的鎖,打開前門,這是很壞很壞的事情。『道奇。』我媽咪說:『你不能一直跑到外面去,會有人受傷的。』可是我出去了。然後她死了。現在妳想跟我媽咪一樣,妳也會死。」
「喔,道奇。你沒有害死你母親。」
「是我。我打開前門。我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情。我害死她。」道奇的下唇開始抖動。他拱起肩膀,下顎縮到胸前,似乎只要運用念力就能夠消失。
芮妮沒辦法控制自己;她伸出雙手,但剛碰到道奇,就被他閃開了。
「道奇,你沒有害死你母親。」她用堅定的嗓音陳述:「她去買牛奶,只要是母親都會做這種事。你起床,想去找她。四歲小孩子有時候也會這麼做。可是那天晚上害死你母親的是喝了酒的駕駛。她才剛離開公寓,就被他撞上,那時她根本不知道你下了床。不是你的錯,不是她的錯,只是一場悲劇。我知道,親愛的,我看過警方的報告。」
「我離開房間。」
「她不知道。親愛的,她那時候還在去便利商店的路上。」
「我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情。」
「但是傷害你媽咪的不是那件事,甜心。是那個酒駕犯人害死你母親,不是你,道奇,是別人。」
漫長的停頓。「別人?」
「是的,道奇。是別人。」
「芮妮。」道奇低聲說:「我想要我媽咪回來。」然後他哭了。
這次,芮妮用雙臂圈著他。她把他顫抖著的溽溼身軀拉到膝上。道奇啜泣得更凶了,小臉埋進她的肩窝。他哭得好生氣。他哭得好吵。他哭到開始發出可憐兮兮的打嗝聲,這比真正的眼淚還讓人心痛。
「噓,道奇。噓,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平安結束。
然而話一說出口,她馬上就知道自己在撒謊。水已經淹到他們腳邊,他們眼前只剩下七格階梯能躲。
※※※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十八分
等道奇的啜泣告一段落,芮妮小心翼翼地放開他。她的雙手還沒鬆綁;割斷這條塑膠束帶的機會已經隨著那塊玻璃碎片一起消失在湧動的黑暗洪水裡。她已經不再擔心這件事了。
「道奇,」她堅定地說:「我們要離開這裡。」
男孩吸吸鼻子,用手背抹抹鼻子,以懷疑的眼神盯著她。
「你還記得門板上的燈嗎?就是你打破燈泡的地方?」
「嗯。」
「我要再把你扛到肩膀上一次,不過這回你要拆下燈泡邊緣的架子。」
「那是鐵做的。」
「對,可是你很強壯,一定做得到。然後我們要拿架子打破地下室的窗戶。」
「窗戶太高了。」
「已經沒問題了,道奇,我們可以游過去。」
男孩轉身,看來他終於注意到現在舔舐他們腳趾的汪洋的優點了。「要很久才會溺死。」他皺眉說:「水比火還要複雜。」
「相信我,親愛的,如果照我說的去做,我們就永遠不需要體驗這件事。」
芮妮讓他爬上她的肩膀。跟上回一樣艱難,但好消息是,如果他摔下去,也只是落入不斷上升的水中。這回男孩雙手沒被綁住,可以好好抓住金屬架子。
可惜金屬架子拒絕妥協。
道奇試著扭轉了三四次。這時芮妮的腳一陣抽搐,兩人一起摔進水中。道奇喘著氣冒出水面,猛甩腦袋。在他身旁的芮妮抓住扶手,讓自己漂起來,臀部陣陣抽痛。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拙劣操偶師控制的木頭傀儡。
這時,她沒有來由地想起昆西。她好想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好想知道他有什麼感受。好想知道是否還能再見到他。
死亡不是極致的殘酷;現在她懂了。最殘忍的是人死後遺留下來的未了心願。母親死了,她的兒子在漫漫餘生中總想著是自己的錯。妻子死了,她的丈夫在漫漫餘生中永遠不知道她有多愛他,不知道她對於傷害自己的軟弱深感愧疚,甚至因為傷害了他而更加愧疚。
死亡讓人察覺到自己有多麼浪費生命。可惜這個體認總是來得太遲。
芮妮爬上階梯。水又往上淹了三吋,他們還剩六格階梯。道奇坐在最上端,嚴肅地看著她。
「芮妮,我好怕。」
霎時間,她喪失理智,衝上階梯,瘋狂撞向門板。那片結實的木板把她反彈回水中,在渾身溼透的狀態下,泡在水裡反而舒服又溫暖。她又撞了一次,肩膀正中門板。在撞上的那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什麼東西吱嘎作響。不是門,是她的肋骨。
她歪倒在水中,咬牙忍住會嚇到道奇的憤怒嚎叫。她不想這樣死去,像是動物一般被困在漆黑地窖裡,等待水淹沒她的頭。她想逃跑,想戰鬥,想狠狠咒罵痛打這個世界,因為這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他媽的,這太不公平了!
她潛入水中,左右來回游動,綁住的雙手往前伸出,無助地尋找可能會憑空冒出來的虛幻武器。
但結果一樣,地下室空空如也。那個人早就計畫好了。
她游到窗戶下,現在水位已經高到她可以一邊打水,一邊輕易摸到窗戶。她檢視厚重的玻璃,狹窄的金屬窗框嵌在高處。這扇窗摸起來很老舊,邊緣有些縫隙。真是諷刺,如果水位夠高,就會從窗戶漏出去。當然了,這還不足以救他們一命。
她開始朝邊緣下手,只是想找點事情做。她聽到嘩啦水聲,是道奇游過來陪她。
「道奇,你口袋裡有什麼東西嗎?」
「沒、沒、沒有。」男孩的牙齒格格敲打。
她拍拍自己的口袋,儘管早就知道裡頭什麼都沒有。她的雙腿累了,現在她也感覺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寒意。她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大腦的思考與肌肉反應之間出現漫長的空白。
她回到階梯,爬到最上面,癱軟下來,咳個不停,腦袋貼著門板。道奇爬到她身旁,貼著她的背蜷成一團,這份信任的重量驅使她繼續行動。
金屬架沒用。不可能打破窗戶。撞開門也是天方夜譚。現在他們還有什麼選擇?
道奇穿著牛仔褲、運動鞋、運動衫。她也差不多是這樣──牛仔褲、T恤、運動鞋、胸罩、內褲。他們可以拿鞋帶做什麼嗎?她胸罩的鋼圈呢?最後她想到一個點子。
「道奇,你有沒有繫皮帶?」
男孩拉起運動衫,低頭看了一眼。「有。」
「太好了,夥伴,我們有機會離開這裡啦。」
※※※
星期三 中午十二點二十三分
金凱德得把車停在離哈爾.詹金斯的牧場還有五百公尺的路旁。車陣已經排得好長好長──檢察官手下的調查人員、犯罪現場鑑識專家、法醫辦公室、郡警局──他很訝異自己還能停得這麼近。
消息早已走漏。一名大概隸屬於郡警局的年輕警官正在指揮交通,報紙與電視臺的採訪車像蝗蟲一般湧上,為了抓到最好的角度擋住彼此的去路,也擋住執法人員的車輛。金凱德不知啟動了多少次警笛,最後終於用上猛按喇叭的老招數。他很想豎起中指,但不想用這副模樣登上晚間新聞。
停好車,他踏著沉重的步伐走上狹窄的道路,經過一間歷經風霜的移動式住宅,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站在院子裡,一邊觀賞警方的行動一邊抽菸,一根接著一根。當金凱德走過,他的視線閃向這位警司。兩人都沒開口。
輕薄的霧氣依舊覆蓋在整個郡的土地上。在金凱德眼前延伸的潮溼道路宛如閃亮的黑色緞帶,消失在高聳的杉樹林後頭。他看不見地平線上的山脈,這個世界化為狹小的灰色空間,車頭燈憑空冒出,接著又消失在霧霾之中。
金凱德想念妻子。想念兒子。天啊,他好想念他的狗。
而且對於接下來大概必須做的事情,他深感遺憾。
走進詹金斯牧場,他向守在犯罪現場黃色膠帶的員警出示證件,正式將他的名字登記到現場人員名單上。隔著員警的肩膀,他看到調查人員的名單已經好長好長,之後還會變得更長。
「有任何消息嗎?」他問。
眼前的副警長聳聳肩。「我已經在這裡站了二十分鐘了,還沒聽到什麼進展。」
金凱德謝過他,鑽進膠帶圍成的圈子裡。
進入現場,繁忙的程度令他訝異。他看到三名鑑識人員仔細地翻動一堆垃圾,檢查每一個廢棄冰箱跟生鏽的爐子。另外四名調查人員負責一批汽車零件、被拆下的引擎、金屬車殼。員警在屋子裡外鑽來鑽去,湧向與主屋分開的建築物。處理這樣的現場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找出確實的答案則要耗費幾個月。
郡檢察官從屋後繞出來,他看到金凱德,走上前。
「希望會有好結果。」湯姆.帕金斯打招呼似地說了這麼一句。兩人握手致意。
「死者身分確定了嗎?」
「還在查。法醫剛到,所以我們要認真點了。來吧,我帶你走一圈。」
金凱德跟著帕金斯繞了屋子一圈,經過圍著柵欄的畜舍,裡頭只剩成堆糞肥;進入巨大的穀倉,鐵皮屋頂已經鏽爛,整個建築物看起來往右側傾斜。在全盛時期,這裡大概是二三十頭乳牛擠奶的場所。詹金斯顯然沒有維持住當時的盛況。儲存穀物的箱子裡頭放的只有霉斑。無用的擠奶設備靠在牆邊,散發出發酵的酸味。金凱德已經掏出手帕掩住鼻子,但他們還沒繞到最後面。
後頭有六個人,其中三個身穿防護衣,跪在三公尺高的乾草堆與牛糞周圍。這股氣味差點讓金凱德倒退一步。不是腐臭,是糞肥。
「屍體是在一堆糞肥中找到的。」檢察官向他報告。「這招不賴,可以騙過熱感應儀器,甚至連搜救犬也沒辦法。不過他沒有埋得很好。一開始抵達現場的員警發現白色物體,仔細一看,看出是一隻手。」
「能判斷死亡時間嗎?」
「還不知道,只能從手指判斷是女性。」
「戒指?」金凱德銳利地發問。
「沒看到。」
他們走近那六個人身旁。一名鑑識人員極度謹慎地將糞肥挖開,一小鏟一小鏟地堆到藍色防水布上。另一人則是在屍塊出現時拂去上面的髒汙。他們的動作非常小心,盡可能地保存所有的證據。
花了十五分鐘挖出死者的臉。
即使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金凱德受到的衝擊還是超出他的預想。
「亞藍.葛洛夫。」他輕聲說:「奧勒岡州警局。」
檢察官凌厲的視線射過來。「你確定?」
「她是我手下的警探!我當然確定。」
帕金斯沒有批評他的語氣,只是嘆了口氣,抹抹臉,最後只說了一句「好吧。」
「還有別的屍體嗎?」金凱德必須知道答案。
「還沒,但是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詹金斯的牧場有二十英畝。」
「媽的。」輪到金凱德嘆息,搓揉額頭。「我得去聯絡一些事情。你這邊有任何進展就馬上告訴我?」
「我們沒想過別的做法。」
金凱德離開牧場,試著在這片瘋狂中找到安靜的角落,掏出手機。他先聯絡總部,通知他的副手。接著他聯絡莫斯雷警督,讓他好好準備新聞稿。然後打進專案小組中心,至少這通電話不是為了傳達壞消息。
然而,昆西早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