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三 上午十一點五十二分
對昆西來說,時間停滯在星期三上午十一點五十二分。在那一刻之前,他以為自己做得很好,細細翻閱筆記,尋找他們可能錯過的事物。與金凱德就著白板分析各種調查策略:他們手邊沒有葛洛夫警探做出的芮妮在過去二十四小時的行蹤報告。他們要敦促艾特金警長對本地的罪犯進行完整的評估。接著還得追蹤蘿拉.卡本特,尋找安德魯.班森的下落。在過去的三十六小時內,許多事情有了開端,但有結果的少之又少。像這樣千頭萬緖的案子,調查速度總是如此。
坎迪提供協助。比起坐在會議桌旁玩手指頭,她顯然更喜歡做點別的事情。金凱德派她去蘿拉.卡本特家。讓受過訓練的綁架談判專家去訪問受到家暴的妻子,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這樣一來,他們至少可以劃掉白板上的一個項目。
昆西同意由他來追查安德魯.班森,就別找軍方幫忙了。時鐘滴答作響,他們沒空等官方報告。昆西打開筆電,開始講電話。打給班森的奶奶,問出那傢伙以前在中學的同學、酒友名單。他有什麼嗜好、興趣?他是否服用任何處方藥物?他常來貝克維爾嗎?他對這個地區了解多深?有人曾聽過他抒發對父親之死的憤愾嗎?或者是他是否有意聯絡蘿芮.康納?
當昆西問起聽到她兒子路卡斯遭到射殺時有何感想,艾琳諾.班森哼了聲。「好吧,至少路卡斯這幾年不是跟哪個婊子廝混,養大她生的雜種。」
安德魯呢?
「沒跟他說過。那個孩子已經十五年沒提到他父親了,幹麼現在拿出來說?」
「他曾經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嗎?」
「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孩子是個脾氣超爛的畜生,以為全世界都欠他,因為他沒有爸媽。他以為我是什麼?雜碎嗎?」
昆西還在回味這段讓人心情格外愉快的對話,金柏莉恰好來電通報貼在沃爾瑪大賣場公共電話底部的信件。
昆西跟金凱德再度更改方針。不需要繼續統籌複雜的三個地點交付贖款的行動了。現在單純只剩標記X的地點,放下埋藏的寶藏。現在該來擔心對方接下來會用什麼手段幹爆他們。
他們還需要七千元。金凱德命令雪莉跟金柏莉先上路。昆西翻閱黃頁,他存錢的銀行在奧勒岡的加里波第有分行,就在金柏莉跟雪莉的路線北邊。他試著透過電話要求提款。銀行經理掛他電話。輪到金凱德致電,滔滔不絕地丟出一大堆律師最擅長的法律術語,獲得對方承諾大約在八分鐘內準備好七千元現金,交給一名執法人員。
他們依然有些洋洋得意,沒面對過生死關頭的人永遠不會理解這種雀躍,這時另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昆西的世界就此停擺。金凱德開口說話,可是他的字句毫無意義。昆西盯著白板,卻完全看不懂上頭的文字。
某個當地的牧場,所有人是一名藥頭嫌犯。調查人員翻動成堆的糞肥,展開搜索,找到一隻女性的蒼白手掌。
法醫已經在半路上了。檢察官正式要求波特蘭市警局的實驗室派現場鑑識人員過來。牧場上的各種活動全部中止。沒有人想捅婁子。這裡有一具屍體。現在的問題是:會不會有三具屍體?
「我打給金柏莉。」金凱德說。
「不行。」
「不該叫她們回來嗎?安排這次搜索的人是雪莉,她會想親自處理搜查結果。」
「等到我們確定狀況再說。」
金凱德沒有回應。
「可能不是芮妮;我們根本不想搞砸交付贖款。」
金凱德沒有回應。
昆西終於轉身。「你不懂,」他低聲說:「先死的人應該是我。」
金凱德得要離開了。昆西獨自坐在會議室裡,盯著白板,這輩子第一次完全無法思考。
※※※
星期三 上午十一點五十六分
坎迪對卡本特家的第一印象是她絕對不會住在這裡。並不是因為她在公園大道長大,而是因為她奶奶羅莎對自己操持家務的手腕深感自豪。每天早上,她會清掃門口臺階。下午會看到她拿檸檬香味的碧麗珠清潔劑擦亮家具。要是把泥巴踩進她的廚房,你只能自求多福了。坎迪跟她的堂兄弟姊妹會獲得抹布,處以跪在地上刷地一個小時的刑罰。
羅莎位於波特蘭的獨棟平房或許曾經讓七個不到十歲的小鬼待過,但在坎迪的記億中,那幢小屋子總是閃閃發亮。掛著上漿的蕾絲窗簾,一縷縷綠色藤蔓從窗臺、壁爐架邊緣垂下,甚至爬上十字架。鄰居的小孩喜歡到羅莎家玩,他們可以在帶著檸檬香氣的廚房裡喝酷愛果汁飲料,接著到小後院玩耍,讓羅莎悉心照顧的紫籐包圍。
卡本特家的屋子完全不同。坎迪覺得這裡好暗。太多高聳的樹木包圍著這幢小屋,巨大的杉樹遮住陽光,吸取草地上的水氣,只留給廢棄屋舍屋頂上的苔蘚一條生路。絕對不會有蔓生的紫色小花長在這裡。
坎迪在泥濘的屋前車道上停好車,踏著不平整的磚砌小徑,小心翼翼地跨過凸起的石塊,以及中間點綴著的一叢一叢雜草。屋子前側被漆成泥巴棕,門板也是同樣的顏色。她敲門,等待,可是沒人應門。
不過坎迪覺得聽到了什麼聲音。她豎起耳朵,發現那是收音機的聲響,來源是屋後。她循著聲音走過去。
她看到蘿拉.卡本特站在後方露臺抽菸,水泥地的狀況跟磚砌小徑差不多。一看到坎迪,蘿拉馬上丟下萬寶路,用力踩熄。這名女子將重心往前移,彷彿是想裝成無意之舉來掩飾方才的行為。
坎迪心想她見過比她還會裝的十二歲小孩。
她伸出手。「我是奧勒岡州警局的坎迪.羅德里古斯。」
蘿拉.卡本特沒有擺出臭臉,但是也沒展現出多少招呼客人的熱情。她忽視坎迪伸出的手,聳聳肩。
「所以妳現在想來搜什麼?」蘿拉問。她雙手環胸。寬鬆的紫色運動衫。黏成一縷一縷的棕色頭髮。凹陷的棕色眼睛。她的語氣是經過百般訓練的漠然。
「其實我是想知道史坦利是否在家。」
「不在。
「他暫時出門辦事嗎?」
蘿拉往廣闊的樹林歪歪頭。「他在那裡面,還在找那個男孩。」她嘲弄似地補上幾句「史坦利以為他是傳奇教練克努特.洛克恩。放棄的人贏不了,贏家永遠不放棄。一群警察跑來說那個男孩被人綁架了,史坦利可不會坐視不管。他不是那種人。」
蘿拉的手在抖。坎迪決定讓兩人都好過些,誇張地拍拍外套口袋。「媽的,一定是忘在車上了。」
蘿拉看著她。
「我的菸。」坎迪解釋。「妳應該沒有吧……」
女子終於笑了。她沒被愚弄,只是感激。「我不認為我有。」她掏出紅白配色的菸盒,敲出一根,然後把菸盒遞給坎迪。窗架上有一盒紙火柴。兩人一同點菸,蘿拉順暢地吸了一大口,坎迪憋住咳嗽。她已經好幾年沒抽了,不過啊,哎,這味道真棒。
「我早該戒掉的。」最後蘿拉開口,拍開聚集的煙霧。「我們想要生個小孩。懷孕期間不能抽菸。不能抽菸,不能喝酒,不能吃魚。想起來還真好笑──哪來這麼多的規矩。我有一張我媽媽的照片,她肚子裡懷了七個月大的我,一手啤酒一手菸。有時候我照鏡子會覺得自己根本是衛生所的活廣告。」
「我想這些招數沒有用。」坎迪沒有給予正面或負面評價。
「做了五年試管,」蘿拉說:「幸好有工會。學校職員的補助金那麼多,不用白不用。」
「五年?真不容易。」
蘿拉什麼都沒說,只是撅起嘴唇。坎迪想起她剛才給予丈夫的評論──放棄的人贏不了,贏家永遠不放棄。或許這句話在橄欖球場上很有用,但是碰到了臥室裡的事情……
她可以了解蘿拉.卡本特看起來如此疲倦的原因,彷彿有人抽乾了她的生氣,現在她只是空有外殼,四處遊蕩,直到生命劃下句點。「所以你們決定收養?」
蘿拉向坎迪投以銳利的目光,她沒被唬過。「或許妳該問史坦利。」
「是他的主意?」
「男人都想要兒子。他是這麼說的。」
「那女人想要什麼?」
蘿拉笑出聲來,讓坎迪耳朵刺痛。「我可以懷孕,這一直都不是問題;我只是沒辦法留住孩子。第一次,妳會怪條件不對。第二次,妳怪自己沒用。第三次,妳怪老天無眼。第四、第五、第六次之後,我想聰明的女人不該責怪任何對象,接受暗示。」
「我很遺憾。」
「妳有想過要生小孩嗎?或許跟事業不太搭。不過呢,妳還年輕,妳還有很多時間。」
「我不知道。」坎迪誠實以告。「我是七個堂兄弟姊妹中最大的孩子。有時候我會想我已經受夠換尿布了。有時候我不太確定。」
「結婚了?」
「還沒遇到配得上我的人。」
蘿拉微微一笑,抽完手中的菸。「羅德里古斯小姐,何不進來坐坐,問我妳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她撿起菸屁股,丟進牛仔褲後方口袋的塑膠袋裡。那包菸則是往上收到排水管後頭。她把火柴放回窗架上。
蘿拉的偽裝練得爐火純青。進了屋,她噴灑來舒除臭噴霧,接著向坎迪說她進房一下。
「這是我抽菸專用的衣服。」她解釋完,退入房裡。
坎迪獨自在狹小的空間裡閒晃。七〇年代的廚房、沾上深色汙漬的橱櫃、金色富美家流理臺。餐桌就在爐子旁,圓形的折疊桌配上四張木椅。一臺巨大的電視塞在搖搖欲墜的微波爐架子上,顯然是房裡最貴的家具。環繞音響占據了每個角落。坎迪不太確定為什麼這麼小的地方會需要環繞音響,但她猜男生都想買點玩具。
牆面覆蓋著深色壁板,掛上一幅幅中學橄欖球隊的照片,大約是這十年的紀錄。牆上的兩排層架展示這十年的收穫──紅、綠、金,各種金屬色澤的獎盃。
坎迪往一個小房間探頭,發現是浴室。她推開第二扇門,找到小小的辦公室。好事總在第三次發生:她看到鋪了白色床單的陽春床墊。所以這是道奇的房間囉。
牆上沒有照片,只有三個惹眼的大洞。衣櫃裡沒有衣服,只有一個水桶。沒有任何玩具。這房間讓坎迪聯想到牢房。
「看夠了嗎?」蘿拉在她背後開口。她換了另一條牛仔褲跟新的寬鬆運動衫──深綠色的。她的頭髮也動了手腳──可能用水沖溼了──拿頭巾包起來,隱藏菸味。若是漏看指間的尼古丁痕跡,或是她的牙齒,這真的是完美的偽裝。
「他的東西在哪?」
「道奇沒有自己的東西。這是計畫的一部分。孩子從一無所有開始,一點一點賺回來。」
「他連衣服都沒有?
「有的。衣服收在我們的房間,我一天給他一套。如果他想要自己的衣服,一樣,他就得乖乖的。」
坎迪挑眉。蘿拉聳聳肩膀。
「像道奇這樣的男孩,妳還能怎麼做呢?」
「卡本特太太,妳喜歡道奇嗎?」
「不怎麼喜歡。」
「妳有沒有打過他?」
蘿拉的眼神沒變。「我媽媽幾乎每天揍我。我不覺得需要傳承這種事。」
「史坦利呢?」
「我從沒看過他對那個男孩動手。」
「那他有沒有對妳動手過?」
蘿拉挑眉。「史坦利有不少缺點;但這並不是其中之一。」
「他的缺點是什麼?」
「他是個男人,每個男人都有怎樣的缺點?愚蠢、自我中心。他要的東西就要得到,無論其他人怎麼說。」
「就像是他想要道奇。」
「就像是他想要道奇。」
「所以妳只是順著他的意?」
蘿拉歪著腦袋,花了一分鐘打量坎迪。「羅德里古斯小姐,我知道妳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們在我家走來走去時,心裡有什麼想法。看看這個可憐的女人,她那張臉活像是幾百公里爛到極點的道路。看看這間又醜又小的房子,鋪著醜陋的金色地毯,還有沃爾瑪買來的便宜家具。她怎麼能過這樣的生活?她怎麼能讓任何男人快樂?
「妳想知道真相嗎?我沒辦法一直逗我的男人開心,但我總是牽住他的心。我們不是凱薩琳.莉塔瓊斯跟麥克.道格拉斯,但我們了解彼此。我們打從五歲就認識對方了。比起我們生長的拖車公園,我們可是住在堂堂正正的房子裡,這裡是我們的小天堂。或許其他人看不上眼,可是對我們來說,我們過得很好。」
「妳要照顧妳不喜歡的孩子。」坎迪說得直白。
「我是在盡自己的責任。
「他失蹤了。」
「他逃了。」
「或者是被人綁架。」
蘿拉哼了聲。「說真的,就算是惡魔也沒辦法要那個男孩違反心意,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那妳為什麼要養他?」
「因為我丈夫要我這麼做。」
「而妳總是做妳丈夫要妳做的事情?」
蘿拉發出尖銳的吸氣聲。自從坎迪抵達此處後,她第一次顯露出慍色。「你們這些人,」她突然說:「你們一直跑來這裡,找來找去、找來找去。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多人花那麼多時間尋找就放在他們眼前的事實。過來!」
蘿拉大步走進起居室。坎迪跟在她背後。這個女人抽出一本相簿,翻開,指尖戳向一張照片。
「這樣妳清楚了嗎?
坎迪幾乎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東西。「不可能。」
「沒有不可能。」
「可是……」
「大男人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大男人。」蘿拉垂眼凝視照片,一副還想再來根菸的模樣。「他是真心愛著那個孩子,」她低喃:「那個白痴混帳。」